第43章 砚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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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那人穿着件极雅致的青袍, 眼窝深陷,印堂发青, 隐约可窥见几分俊秀的脸庞此刻瘦削得如同刀刻,连骨骼轮廓都显露出来了。眼角、嘴角和颧骨等处, 还残留着淡淡的淤痕。

    夭夭暗吃一惊。

    没想到短短几日间,宋引竟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菖兰!”

    见她要走,宋引立刻急切的唤了一声。他习惯性的想伸手握住她皓腕,乍对上她怒意未消的双眸,如被电击般,面上陡然涌出一股浓重悲凉,又慢慢把手收了回去。

    琼华也急步追了出来, 生怕她下一刻就要飞走似的,上前紧紧握住她双手,有些无措的道:“对不起菖兰妹妹, 我本是好心想撮合你和二哥见上一面,谁料弄巧成拙, 惹得你如此不快。你我骂我皆可, 千万莫怪我二哥。他是真对你一片痴情。”琼华眼圈一红, 竟是有些急哭了。

    跟着琼华一道出来的几名贵女见状,皆目光憎恶的盯着夭夭,并围过来轻声安慰琼华。

    夭夭简直气得牙根发痒。这么多年过去, 琼华这副我见犹怜的功夫倒是修炼的更进一层了。分明是她破坏规矩在先,将她骗来此地私会宋引,此刻倒像是自己欺负了她似的。

    “我并未怪你, 只是不想落人口实,坏了西平侯府和东平侯府的名声而已。”夭夭扯了扯嘴角,平静道。

    琼华立刻重新露出笑颜,带了丝恳求道:“既然妹妹不怪我,就留下来参加诗会可好?若妹妹不愿和二哥同处一室,我让他去隔壁便是。等咱们作好了诗,由我统一收集起来交给他评判。”

    “为了菖兰妹妹,二哥可愿暂时委屈一二?”

    琼华促狭的望了眼宋引,语气恢复了惯有的俏皮。

    宋引一脸神伤的望着夭夭,强笑道:“理应如此,何谈委屈。”

    见宋引同意留下,众贵女高兴之余,心中对夭夭的醋意与敌意难免又升了一分。

    这时,郑红玉也带着采蓝从雅室出来了,见夭夭双手被琼华握着,身边还围着一群贵女,便只走到她五步之外,声道:“菖兰,今日天气甚好,你在府中闷着也无聊,就留下来陪大家玩一会儿吧。”

    大约是极少当众话,她脸色微微泛起些红晕,满目期待的望着夭夭,双手则不停的绞动着手帕,似乎是怕她拒绝。

    夭夭见她如此,暗叹了口气,才慢慢点头。

    做鬼这五年,她心性磨砺得坚韧了许多,还不至于因为琼华这点伎俩和她当众撕破脸,再令姜氏担惊受怕。

    只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她格外的心浮气躁。总觉得胸中还憋着一股闷气不得发泄,令她有些不舒爽。

    琼华嫣然一笑,又恢复了女主人的姿态,立刻亲昵的挽起她手,引着众女一道回雅室。临进门时,不忘回头俏皮的朝宋引眨了眨眼。

    宋引朝她点头,目光失落的望着与他擦肩而过的那道娇美身影,怔然立了片刻,露出抹苦笑,自去隔壁的雅室坐了。

    方才外面的那番动静,留在雅室内的众贵女也听得一清二楚,其中几个倾慕宋引的,投向夭夭的眼神愈发嫉恨。尤以郑红桑最为直白坦率。

    众女便依照以往的顺序在长案两侧站定,认领各自的纸墨笔砚。琼华热情的邀请夭夭与自己挨着坐,夭夭本欲婉拒,去和郑红玉作伴,但大略扫了眼那位置,心中一动,便应下了。

    “琼华!”一女满腹委屈的望过来,急道:“我不要和她坐一起。”

    琼华柔声训斥道:“红桑,菖兰妹妹今日第一次来,你要和她好好相处,休要任性。”

    原来那位置左边挨着琼华,右边便挨着郑红桑。

    夭夭朝她无害一笑,自管坐下,郑红桑腾地便站了起来,愤然道:“我去别处坐。”

    语罢,也不等身边的丫头动手,胡乱抱起自己面前那堆笔墨纸砚就往座位外走,孰料走的太急,她一个趄趔,朝后翻仰倒去。

    郑红桑惊叫一声,怀中物品也都飞了出去。

    “郡主!”

    另一声惊呼随之而起。

    沉重的砚台从半空掉落,不偏不倚,正砸在夭夭葱白细嫩的右手两指上,被砸中的地方立刻高高红肿起来。

    其余人不由跟着嘶了一口气,海雪慌忙把砚台扔开,捧着夭夭右手,眼圈一红,心疼的道:“都瘀紫了,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奴婢带郡主去医馆。”郑红玉站起来,也要陪着去。

    这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琼华亦有些措手不及,连忙催堂倌去请郎中。好在云裳阁下就是医馆,郎中很快过来,替夭夭检查过手,万幸未伤及骨头,只是有些瘀肿,便在伤处涂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又用白叠布缠好,并嘱咐她切勿再用右手。

    郑红桑仰面摔倒在地,直摔得后背发麻、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挣扎的爬起来,却发现众人都跟着琼华围在夭夭身边,根本无人关心她的死活,又委屈又气愤,指着夭夭骂道:“灾星,你故意绊倒我!”

    方才转身时,明明是斜刺里突然伸出一个东西绊了她一下,她才会突然摔倒。

    夭夭回头,淡淡一笑,道:“郑姐的意思是,我故意绊倒你,然后让你的砚台砸伤我自己的手么?”

    郑红桑一时竟无法反驳,红着眼瞪了半晌,憋出一句:“你狡辩!”

    若在平时,众人极可能会站在郑红桑这边,可方才那块砚台砸下时,她们只觉自己的手都跟着疼了疼。试想,谁会冒着被砸断自己手指头的风险去陷害别人。

    琼华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严肃的道:“红桑,还不快给菖兰妹妹道歉。你若再胡闹,我以后再不敢邀你来参加诗会了。”

    “琼华!”郑红桑震惊的望着琼华,委屈的直跺脚。

    琼华此刻倒像个冷面判官,重复道:“给菖兰妹妹道歉。否则,你我就此绝交,请你立刻从这间雅室出去。”

    这话果然有些威慑力。郑红桑气呼呼的同琼华僵持了半晌,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竟真梗着脖子了「对不起」三字。完,眼睛一红,“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琼华也似终于泄了口气,柔声宽慰了她几句,便笑着同众人道:“菖兰妹妹的手受伤了,作诗肯定是不行了,不如咱们来玩行酒令罢。”便命堂倌传酒。

    郑红桑大约是真怕琼华和她绝交,此刻变得格外老实,也不闹着换座位了,命丫头将东西一一捡好放回原位后,便闷声坐了回去。

    夭夭嘴角悄悄一弯,心情舒爽的喝了口海雪递来的茶水。转头时,视线不经意一扫,门口一道清瘦人影兀得撞入眼帘。

    她皱了皱眉,本能的看过去,便看见了宋引那张溢满担忧和关切的脸。见她终于看过去,宋引喉结滚了滚,欲言又止。

    夭夭有些心累的收回目光。

    看宋引这般模样,莫非真对孟菖兰爱得无法自拔?

    以前在太平观修习时,宋引也常以未婚夫的身份去探望她。很多次她放课出来,便是看到他守在廊下,微微一笑,温柔款款的唤她一声“阿瑶”。然后从怀中掏出各种好吃的糕点递到她面前。

    她对吃食向来没有抵抗力,每每吃得又香又甜、满嘴留渣,他总是在一旁宠溺的看着,然后掏出软巾替她把嘴角擦干抹净。

    同届贵女无不羡慕她有这样一个温柔体贴又出类拔萃的未婚夫婿。

    她那时年纪尚,其实对“未婚夫”三个字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又多了一个像二哥一样疼她爱她的兄长。且这兄长比二哥脾气好得多,无论她什么做什么,他都会认真的听认真的看,认真的回应她,并认真的记在心里。不似穆玄,总嫌她聒噪话多。

    如果没有五年前的那场噩梦,也许她真的会开开心心的嫁给宋引,跟他搭伴过一辈子。可经历过那场噩梦,她才真正明白,宋引对她的好,便如阳春三月灼灼盛开的桃花,美则美矣,却须要开在晴日,若遇疾风骤雨则必然凋零夭折。

    阿娘常,一生一世一双人。一生的时间那么长,怎么可能只有晴日,没有风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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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裳阁对面是一家两层茶楼,一层为大通堂,二层则是雅间。

    此刻,临街的一间雅间内,正坐着一个身穿玄青色圆领襕袍的少年,一面漫不经心的饮着碗中茶水,一面将目光投向窗外。

    忽然,他握茶碗的手一紧,视线落在摘星楼前一辆并不起眼的青盖马车上。

    不多时,一个衣着考究的老妪扶着一个戴着黑纱帷帽的女子从车上下来,在楼前伫立片刻后,混在一众女客中间,往云裳阁里面去了。

    “将军,李香君果然又去云裳阁了。”伴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阮筝面色激动的从楼梯口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