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穆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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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过, 似这等荒无人烟的古庙,阴气极重, 是孤魂怨鬼们最青睐的栖身场所。

    夭夭十指结印,默诵一段招魂诀。果然, 原本平静的院里立刻起了一阵阴风,一团团青幽幽的鬼火仿佛受到召唤般,争先恐后的从院中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朝半空中的桃灵木聚拢而去。

    大约是饿得太久,群鬼贪婪的吸食着桃灵木上的灵力,发出兴奋的呜呜啊啊之声。可惜他们是孤魂野鬼,即使在笑的时候, 发出的也是哭音。笑得越厉害,传到人耳时哭得愈凄惨。

    那群剑客果然如临大敌,纷纷举目四顾, 夹了灵符在手中,探查那阴风的来源。等看清飘浮在半空的桃灵木时, 皆脸色一变。

    夭夭趁乱从佛堂的后门钻过去, 拉起那少年的手就往外跑。同时摇动手腕, 掀起更猛烈的一道阴风,支使群鬼缠住那些修士。

    这座古庙果然位置极幽秘,出门便是一片荒无人迹的山岭。蜀中多山, 蜀人又信奉佛道之,有山之处必有寺庙道观。只要不是什么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庙中香火都不会太差。这庙里也不知发生过何事, 竟会断了香火。

    两人沿着山岭一路飞奔,直到将那古庙远远甩到身后,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夭夭抬眼一望,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似乎距城中灯火更远了,这一路慌不择道,也不知是歪跑到了哪片深山老林里。

    左右今夜也走不出这座山了,有了前两日的遭遇,两人也不敢再贸然进到什么山洞里,以免再遇到蛇妖之类,便索性在林中空地上支起了火堆取暖。

    方才喂饲了那么大一群恶鬼,桃灵木灵力消耗太多,又自动封印了起来,变成干巴巴的一截枯木,躺在夭夭身边的空地上。

    大约是怕被主人当做普通木柴给扔进火里,即使“沉睡”之中,桃灵木也间歇性的发出一两点微弱光芒。

    对面少年始终把脸埋在斗笠下面,一声也不吭。夭夭只能无聊的捡了根木柴,一手托着下巴,一下下拨弄着火堆里的木灰,倒豆子似的问:“他们都是什么人?你可认识?为何要追杀你?我瞧他们个个灵力强劲,似乎来自很厉害的门派。”

    果然,闷葫芦把她当空气,根本不搭理她。

    夭夭不高兴的撅起嘴巴,气鼓鼓得生了会儿闷气,还是憋不住道:“喂,我现在特别无聊,特别想话,你就不能陪我一会儿么?”

    “就一会儿好不好?”她摇着最的那根手指比划道。

    那少年略抬了抬脸,终于露出一双黑玉般漆亮的眼睛,冷冰冰的望了她一眼,又隐了回去。

    夭夭备受鼓励,立刻扔了手里的柴火棍子,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他,嘻嘻笑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我为何要告诉你?”半晌,他没好气的道。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因为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呀。”

    “……”

    他再次抬起脸,紧皱着眉,略无语的望着她。

    夭夭依旧笑嘻嘻的与他回视,一脸无害的道:“不如,你明日跟我回云中城吧!有我罩着你,他们绝不敢再找你麻烦。”

    他虽戴着顶破旧的斗笠,可夭夭由衷的觉得,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生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黑宝石的一样的眼睛,美玉般白皙俊气的脸,还有两扇长长的微微上卷的睫毛,话时两片薄唇总是紧抿着。二哥已是云中城风靡万千少女的人物,他比二哥还要俊气几分。都相由心生,他长得这么漂亮,一定是个心肠极好的人。

    夭夭愉悦的想,嘴角不由轻轻翘了起来。

    闻言,那少年似怔了怔,沉默的看了她好一阵,闷声道:“你帮不了我。”

    “噼——啪。”

    火堆中爆出一声木柴水分被抽干时的脆响。

    她听出了他语气中化不开的颓丧和失落,这与她这两日在他身上看到的自负与孤傲实在相差太大。

    夭夭暗揣道:“坏了。这闷葫芦只怕是遇到极棘手的仇家了,才会如此反应。”正酝酿着如何宽慰他两句,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

    她飞快移开眼睛,挠了挠耳朵尖,佯装看向别处。

    他忽然抱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微皱眉,用命令的口吻道:“在此处等我,莫要乱走。”

    她可怜巴巴的望着他,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冷着脸道:“山里危险,你无灵力护体,不宜进去。”完,便大步离开,纵身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夭夭一面盹儿,一面等他回来,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抱膝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火堆上已支起一根烤架,上面穿着只滋滋冒油的山鸡。他不知何时摘了那顶破斗笠,两只袖子半卷着,正颇熟练的往那烤鸡身上撒调味之物。

    她顿时睡意全消,饶有兴致的瞧着他忙来忙去,忽问:“其实你一直都是露宿山林或住在破庙里,根本不住客栈的,对么?”

    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躲避仇家。

    他动作微微一顿,并不理她,一直等到烤好后,才撕了一只鸡腿递到她跟前。他自己则撕了一只鸡翅膀,坐到一旁默默啃了起来。

    “他们都很厉害么?比我的桃灵木还厉害?”

    睡觉时,他们背靠着背躺在篝火旁,合盖一件衣袍。她满足的了个饱嗝,往袍子里面缩了缩,声的问。

    他似乎放松了不少,极低的“嗯”了一声,不肯再多透露半个字。

    夭夭明白自己是探不出来了。又往里缩了缩,正酝酿睡意时,忽听他低声道:“我并非什么大侠,只是有些对将来失去了信心,所以才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走。”

    “那些人也并非我仇家,而是我父亲派来逼我回家的。”

    她惊讶的睁开眼睛。

    “若你从出生起……就不是被期待的那一个,而爱你之人,又突然离你而去了。你会靠什么活下去?”

    他像在问她,更像在问他自己。

    夭夭想了想,这样深奥的问题,似乎有些超出她的认知范围。从到大,阿爹阿娘和哥哥们都是恨不得把她浸在蜜罐里宠,连新进门的大嫂都待她如同亲妹,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她。她实在无法想象,若世上没有了疼你爱你的亲人,那该多可怜。

    “不是还有你父亲么?他既然肯找你回家,心里一定是疼爱你的。”

    他似乎冷笑了一声。

    “他只是爱惜自己的名声和权势,不得不找我回去而已。”

    许久,他毫无期待的道。语气中甚至夹杂了一丝淡淡的厌恶。

    “那就找一个你爱的人,保护她,体贴她,给她买好吃的东西和漂亮的衣服,让她和你作伴儿,

    陪你游走四方、行侠仗义。你就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了。你们还可以生很多娃娃,就像我阿爹和阿娘那样。”

    她一本认真的建议道。

    阿娘也是父母早逝,孤身一人,连兄弟姐妹都没有。可跟阿爹在一起时,阿娘总是笑得很幸福。她可从没见她伤心过。

    他似乎是头一次听这样完美的建议,整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夭夭一面佩服自己的本事,一面仗义的道:“你要是实在找不到伴儿,可以来云中城找我呀。我最喜欢当游历四方、为民除害的大侠了。”

    “唔。”

    半晌,他慢吞吞发出一声鼻音,也不知是在回应她,还是真的睡着了。

    次日一早,他们结伴出山。山脚下一条蜿蜒官道向相反的方向延伸,往北是云中城,往南便要入南诏境内。

    她以为他会往南诏方向走,便诚恳同他道别。孰料“道别”之后,他却默默和她一道往北走去。

    “你走反了。往南才是南诏。”她好心提醒道。

    他转头,黑眸冷冷盯她一眼,没好气的道:“连桃灵木都祭出来了,你以为我还跑得了么?”

    “咦?你怎么知道那是桃灵木?”

    “……”

    等进了云中城,她才发现城中四处都在戒严,平日热热闹闹的街道,此刻却冷落萧条,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士兵穿街走巷,严厉盘查着什么。

    她迫不及待的拉着他往宽窄巷飞奔而去。到了之后才发现将军府门前也甲兵林立,气氛异常肃杀紧张。这些士兵的袍子上皆用金线绣着“穆”字,显然不是阿爹麾下兵马。

    守门的阿贵告诉她:家里来了贵客。

    一路奔进府中,阿爹常会客的倒厅外整齐的站着两列身穿云白武服的青年。倒厅门敞开着,一个身穿华贵紫袍的年轻男子正坐在阿爹常坐的主位上,和阿爹谈笑风生,气度疏阔,面容俊朗绝伦,眉目隐约有些熟悉。大哥和二哥皆束手而立,陪在一旁。

    俗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这才明白,她昨夜祭出桃灵木时,真是把家底都给兜出来了。若不是那闷葫芦主动跟她回来,他们家只怕那时就要遭遇大祸。

    那日,向来把她宠在掌心的阿爹,当着那贵客的面将她严厉训斥了一番,训完还不够,还要罚她去跪祠堂。大哥二哥只站在一边看着,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

    “此事与令爱无关。她之所以用桃灵木对付穆王府的暗卫,皆是受我怂恿。”

    一道青涩的少年声音忽在寂静的厅中响起,冷冰冰的,一如往昔。

    夭夭扭头,惊讶的望向站在她身边的少年。

    只是那少年并未看她,也并未看阿爹,而是目光倔强的望着那名紫袍贵客。

    听到这话,那贵客嘴角笑意凝了一瞬,又如常舒展,继而抬眼与那少年对视片刻,眸光阴沉至极。

    阿爹还是象征性的罚她跪了两个时辰。

    等她出来,府外甲兵尽撤,那些一身云白的暗卫也都不见了。当然,包括那个少年。

    她心里忽然很难过,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呢,他就这么走了。

    阿贵见她眼圈红红的,连眼泪都快出来了,才肯偷偷告诉她,穆王一行刚刚离开不到一盏茶功夫。至于那少年,则被穆王绑在马后带走了。他们要回千里之外的邺都去。

    她立刻牵了二哥送她的枣驹马,往北城门方向飞奔而去。

    等到了北城门,却被告知穆王已经出城。她匆匆买了些糕点,又往城外追去。终于在城外十里的官道上追上了穆王府的人马。

    穆王和随行甲兵所乘之骑,皆是可日行千里的上等神骏。那少年却被穆王用绳索绑住双手拖在马后,徒步跟着大军前进。也因为这个缘由,大军行进速度慢了许多,夭夭才有机会追的上来。

    不过两个时辰没见,那少年已满面风尘,唇角干裂,额角布满密密汗珠,半束的乌发也散乱不堪,膝盖、腿上、脚上到处都有被擦破的油皮,一双手腕也被勒得青紫发肿。想来出城这段路,已没少吃苦头。

    从蜀中到邺都,漫漫千里,他若一直这样被拖在马后,还不知要受多少苦多少罪。

    她忽然想起昨夜他们比肩而眠时,他低声的那番话,心里忽然难过的厉害。也许,他的父亲真的不像阿爹疼爱她一样疼爱他,他才会离家远走。

    见她过来,穆王吩咐暂停前进,并未阻止她去见他。

    她走到他面前,往他怀里胡乱塞了一堆她爱吃的蜀中糕点,也不知道该什么,眼泪掉个不停。

    他一如既往的沉默,任由她塞了一堆。半晌,嗓子有些嘶哑的道:“我叫穆玄,从邺都过来。”

    她眼泪霎时如决堤之水,流的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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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玄……”

    沉醉中,夭夭轻声呓语。

    海雪望着立在雅室外的宋引,短暂的惊愕之后,惊喜过望的道:“宋二公子?”

    宋引却怔怔的把目光投向室内。

    榻上,那绯衣少女面颊熏红,娇美如初春的海棠花。

    那声呓语虽轻,却如一颗石子落入他心湖之中,击出一片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