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女儿
夜里, 云煦公主去尔雅院探望穆玄,见宝贝弟弟独坐在院中石阶上望着夜空发呆, 便笑着走过去与他并肩坐下,道:“听, 今夜父王跟你了不少话。”
穆玄笑了笑。
云煦公主眼中露出些奇异之色。
她这个弟弟自沉默寡言,不惯常与人倾诉心事,大多数时候都是冷着个脸,对谁都爱理不理。也就她仗着张厚脸皮兼“亲姐”这个身份,还能偶尔从他嘴里撬出只言片语。
但也仅限于套话,若想逼他赏个一二笑脸,那可比登天还难了。
可第一次, 她这宝贝弟弟竟然主动在她面前露出“笑”这种堪称罕见的表情。而且,不是敷衍了事的笑,看着倒像是他从头顶那片浩渺夜空中窥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云煦公主心里咯噔一下。
她那父王, 今夜到底给她阿弟灌了一壶什么配方的“迷魂汤”
“他的确了很多——”
顿了顿,有斟酌之意:“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话。”
穆玄终于把眼睛从上方挪开, 落到云煦公主身上, 嘴角笑意未消, 眼睛与神态却已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云煦公主何等聪慧,一听这话,已猜出七八分端倪, 不动声色的笑道:“依父王的脾气,他既肯花费时间跟你那些话,必是真心疼爱你, 要与你解开心结。这不是你一直祈盼的吗?”
穆玄坦诚道:“我只是,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穆王所言不差,今夜他们父子间开诚布公,的确将他多年筑起的防御壳摧塌一大角,但要彻底使其土崩瓦解,是需要时间的。
过去十八年,他心中积压起的阴暗情绪实在太厚太深,他一直以为是穆王的刻意冷落和母亲的突然离府才导致了他如此敏感、脆弱、甚至可称为“颓丧”、“没出息”的一面。那些无形中积攒起来的委屈、怨恨既是他的劫,也是这十八年来支持他以一种孤冷姿态成长的原动力。
可今夜穆王告诉他,他从到大看到的、听到的、切身感受到的那些“事实”,都只是他的错觉。就像一个靠仇恨长大的人,辛辛苦苦练就一身武艺,终于有能力手刃仇人的那一刻,那仇人忽然告诉你他并非你的仇人,只是为了锻造你,才编下那个谎言。
那些委屈、那些怨恨,似乎都成了他年幼无知、偏执狭隘、幼稚可笑的证据。从今以后,他再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沉沦于这些负面情绪。
云煦公主隐约察觉到幼弟细微的情绪变化,叹道:“你呀,自心事就重,什么事都闷在心中,不闷出病才怪。以后这毛病必须要好好改改。”
一来这是她心里话。二来,她心如明镜,穆玄心中所耿耿于怀的,究根到底就是穆王始终不能像一个普通父亲一样疼爱他,却能像一个普通父亲那样去疼爱另一个孩子。
只是这话,纵然是亲姐姐,云煦公主也是断然不敢出口的。
穆玄没吭声,嘴角挑了挑,复仰起头望着天边明明灭灭的星子,良久,道:“我知道。”
“以前,是我太耽溺于自己的情绪,而错过了很多东西,失去了很多东西。”
“每个人要走的路注定不同,就像有的星星生来明亮而闪烁,像街灯一样漂亮,注定是用来欣赏的,而有的星星生来就没有光芒,注定只能隐于黑暗,点缀整条星河。但没有光芒,并不代表卑微,也许蕴藏着更强大的力量。”
“阿姐,我已经找到属于我的轨迹。以后,再不会胡思乱想了。”
云煦公主拊掌:“少想一事,长寿一年,一点没错。”
她天生就是能迅速把自己从这种正经气氛中抽离出的人,脑筋一转,道:“对了。有件事还未及告知你。今日午后,季侯孙已撤出西平侯府地界。我正好出门赴宴,便顺道把那你那个丫头送回府了。”
“你那个丫头”几字咬的格外重。
穆玄对上她促狭的笑,难免有些不自在,咳了声,转移话题:“我拜托阿姐之事,可有消息?”
提起这件重要事,云煦公主立刻来了精神,道:“你一定想不到,那日云裳阁背后捣鬼之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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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西平侯府。
姜氏带着荣嬷嬷立在松寿堂外,眼睛虽紧盯着门口,人却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想事想得出神。
秋日的夜,已开始泛起些有质感的寒意,沿着脚底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一对体质并不算好的主仆就这样站在檐上灯笼投射下的幢幢光影中,对周围肆虐的冷风恍若未觉,一个自顾发呆,一个暗暗搓手哈气。
“姐,郡主出来了!”
直到荣嬷嬷咋呼一声,姜氏方才魂归本体,眼神一定,果见帘子从内开,夭夭从内走了出来。
傍晚时,夭夭乘坐穆王府的马车回到府中,脚刚沾地、连姜氏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孟老夫人叫进了松寿堂。
孟老夫人耳目之灵,令人咋舌。可见她这些年虽退避佛堂、深居简出,不大过问府里的事,但并不代表她真的眼花耳聋。
夭夭也看见了姜氏,想起刚才和孟老夫人一席长长的话,一声“娘”卡在喉咙里,硬是没喊出来。最终,只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姜氏远远望着数日不见似乎又瘦削了一圈的少女,破天荒的、竟没有如往常一般立刻迎上去。尤其是看到那少女盈盈浅笑的娴静温柔模样时,目光猛地一凝,似被什么东西突然定住了。
继而,姜氏眼眶中竟慢慢泛起一层泪意。
母女二人隔空对望,谁也没有动,然而目光交错间,却已流荡出一股外人无法看懂的意绪。
荣嬷嬷显然已对姜氏这一激动就容易落泪的性子习以为常,丝毫没看出这母女俩之间的异样反应,只恍惚觉得几日不见,自家郡主似乎恢复了些侯门贵女该有的娴淑模样。搀起姜氏就往前走。
姜氏终于回魂,脸上笑意一展,急步迎过去,唤了声“菖兰”。
到了近前,夭夭反倒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努力笑出两个酒窝,那声卡在喉咙里的“娘”,终究没能吐出来。
“奶娘,你去厨房看看我让人热的燕窝粥如何了?”
回到桑榆院,姜氏便找了个理由将荣嬷嬷支走,房门一关,只剩她和夭夭二人。
姜氏在梳妆台前坐下,用手拢了拢鬓发,望着镜中映出的那张略生了细纹的脸,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老了。
她徐徐开口,眼角自漾着一股温柔:“我出生于书香世家,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大儒,在别家女孩都在围着闺阁那方尺之地转的时候,我已同哥哥们一起入私塾读书,脑中日日只有诸子百家、经史子集,对针指女工之事反而一窍不通。父亲虽是个书痴,但却不像其他教书先生那般拘泥古板,见我痴迷于诗书,非但不以女子无才便是德斥责压,反而夸我悟性好,并于闲暇时亲自指点我学问。我也因此练就了一腔清高孤傲的品性,总觉得自己与那些日日只想着嫁个好男人、把自己一生托付给男人的女孩不同。就算日后不能像哥哥们一样登科入仕,也要效仿昔日班姬谢女林下之风,著书立,广纳弟子,不辜负这一身才华学问。”
姜氏面上忽焕发出一层明亮光华。但这光华只是如在风雨中燃起的烛火般,火焰尚未腾起,就被倾盆冷雨浇灭。
“直到我知道了那个指腹为婚的婚约。才明白这世间女儿终究不如男儿,我和其他待嫁闺中的女孩儿也没什么不同。对方是侯门勋贵,即使再没落衰败,也不是我们这种平门户能惹得起的。到了成婚那年,家里人不再让我去碰书纸笔墨,并专门请了教习嬷嬷,将我关在院中学习女工、礼仪及如何管理家事。因为我是要嫁入侯府坐侯夫人的,若无能力理好府中内务及迎来送往之事,难免要被公婆和丈夫瞧不起,更会被其他妻妾欺压。”
“我那时才知道,我岂是和周围那些女孩不一样,我其实连她们都不如。她们还可以嫁个和自己两情相悦的夫君,相濡以沫,恩爱到老,而我的夫君,注定要妻妾成群,我必须要和那些出身卑劣的女人一起分享丈夫的爱。”
“而命运的捉弄并不止于此。成婚不久,我就发现我的夫君早就有了青梅竹马的恋人,而我,则是阻隔他们走到一起的那个恶人。因为那一纸指腹为婚的婚约,他不得不娶我这个他不爱的女人进门。他痛恨我,却碍于他母亲的压力,不得不与我同床共枕……”
“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恶语相向中,我从建立起的骄傲和自尊都渐渐粉碎、瓦解。我变得抑郁寡言、敏感多疑,甚至萌生了自杀的想法……”
姜氏语调始终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最后一句落时,夭夭却听到了她语音中的震颤。像是牙齿咬着铁片发出的声音。
“终于有一日,我忍无可忍,准备在房内服毒自尽,彻底摆脱眼前令人绝望的生活。我连药都准备好了……谁料,就在那时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姜氏眼里终于落下泪。
“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女儿,菖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