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心迹
穆玄唇线紧紧一抿, 略有负气的道:“臣原本就是这样没出息的人,陛下若是失望, 直接死臣便是。”
这话无疑刺痛了皇帝敏感多情的神经。
“你放肆!”
皇帝猛一拍案,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 压抑了一整夜的火气在这一瞬倾数爆发。
穆玄复抿唇不语。
“朕以为,你求朕给你赐婚,是迷途知返,忘记了以前的人和事。如今看来,竟是自欺欺人,还不知悔改!”
“朕问你,若那丫头真的还活在这世上, 你待如何?是斩断旧情、就地诛杀,还是是非不分、目无王法,再犯一次糊涂?”
穆玄沉默的盯着地面, 依旧不吭声。显然没有半分“斩断旧情”的决心与态度。
“好!不话是吧!”惠明帝面色铁青,在御案后暴躁的踱了几圈, 道:“今夜也不必回去了。你就给朕跪在这儿好好想。把你心里想的, 都给朕一字不落的写下来。明日一早, 朕要看到你的悔过结果!”
“王福安!”
皇帝厉声一唤,王公公立刻颠着脚,一路飞跑进来, 边跑便道:“奴才在。”
“给他一支笔,一张纸,你给朕盯着他写!他若写不出来, 朕连你一道罚!”
语罢,狠狠剜了那少年一眼,才拂袖而去。
待皇帝明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被皇帝盛怒震慑住的王福安才悄悄抹了把冷汗,一脸懵然的问穆玄:“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玄沉着脸不话,只默然行至殿中,对着那张空荡荡的御案撩袍跪了下去。
王大总管愈发郁闷了。
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
宫门外,标有穆王府徽记的马车静静驻立在冷夜之中。车四角悬挂的宫灯被风吹得来回飘动,在地面上投射出四团晃动的光影。
穆王端坐在半敞开的车厢内,双目微阖,面部线条异常冷肃。
顾长福则手握马鞭,坐立不安的守在外面,一面搓着双手哈气,一面不住的眼往宫门方向张望。
不多时,只闻一阵细碎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马车的方向奔了过来。
顾长福常随穆王和穆玄入宫,认出那是在承清殿伺候的一个太监,名唤顺子,连忙跳下马车,迎了过去。
“我家世子爷呢?”
顾长福仿佛抓到救星,一双铁掌紧捏住那太监的肩膀,火急火燎的问。
顺子先朝车厢恭行一礼,才道:“陛下有重要任务同世子交代,今夜要留世子在宫中过夜,特命奴才来禀与王爷知晓。”
顾长福听得一懵。直觉这绝非什么好事,立刻行至马车前,急急请示穆王:“王爷,这——”
“既如此,便不必等他了。”
穆王波澜不惊的声音传了出来。
“驾车回府。”
顾长福情知此事已无回旋余地,叹了口气,与顺子作揖致谢,又给了他一袋赏钱,才心事重重的驱车往靖安坊方向而去。
穆玄离开后,夭夭便辗转难眠,后来索性将衣裳穿好,只盖一层薄被,睁着眼躺在床上,留意府中动静。
夜半时,果然有马蹄声从府门方向传来。
夭夭大喜,以为穆玄回来了,连披风都来不及穿,便趿着鞋飞奔了出去。宁嬷嬷和海雪吓了一跳,连忙也跟了过去。
等到了府门口,才知晓回来的只有穆王,并不见穆玄身影。
夭夭匆匆行过礼,也不顾得什么羞躁,低声问:“父王,夫君他为何没有和您一道回来?”
穆王神色前所未有的复杂。
负手默了默,方道:“陛下留他有事交代,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你不必等了。”
穆王显然不欲多言,看了眼宁嬷嬷,道:“送世子妃回去休息。”
夭夭无可奈何,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略失落的回到海棠院,忍不住问宁嬷嬷:“陛下以前也经常留世子在宫中过夜么?”
宁嬷嬷也一脸困惑,道:“世子的时候,一月里倒有半月都缠在陛下身边不肯回来,长公主离府后,世子就很少入宫了。有时被陛下传召,也是当日进宫,当日回来,几乎没怎么在宫里过过夜。”
“陛下也真是的,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在人家新婚燕尔时把人给叫走。”
宁嬷嬷心中不满至极。也就仗着一把年纪才敢在背地里偷偷奚落那位两句。
夭夭比她更纳闷儿,除了担心穆玄,还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令皇帝迫切的直接将他留在宫中“交代”。
方才穆王虽没表现出什么不对劲儿,可夭夭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肃杀之气。
也不知是不是忧思太重的缘故,这夜,夭夭竟断断续续做了大半夜的噩梦。
与以往所做的噩梦都不同,这一次,她梦到的人竟是自从那次中蛊外,从未入过她梦的穆玄。
梦中场景,是她只去过一次的那间阴森冰冷的穆氏祠堂。
一个只穿着件银白色单衣的少年,乌发半束,脑袋低垂,跪在两块粗粝的青石砖上,两条瘦削的手臂,则被吊挂在嵌在石壁上的两只铁环内。
两个手握金鞭的中年汉子,面无表情的立在他身后,将雨点似的鞭子砸落在他肩上、后背上,每一鞭下去,都要抽裂他一片衣袍。
他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冷汗一缕缕的沿着鬓角淌下,扣在铁环上的双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青白,手背上青筋一条条都清晰的显露了出来。
大约是他身量不足,那铁环又嵌得偏高,施刑者才在他膝盖下垫了两块青石砖。
如此一来,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青砖上,为了维持平衡,只得死死用膝盖压住青砖,反而加重了另一重折磨。不多时,膝盖连同裤管便被砖面磨得血淋淋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终于疼得昏死过去。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将鞭子缠在臂上,把少年手臂从铁环上解下,少年软绵绵的滑落在墙角,身体微躬,两只手紧紧扣在胸前,似在保护什么东西。
夭夭活生生被自己这个有些过度真实的梦境给吓醒了。
不由纳罕,自己怎会无缘无故做这样血光十足的梦,穆玄时候到底在他爹穆王手底下吃过多少苦头。多半……又是功课没做好吧……
左右也睡不着了,夭夭睁眼躺了会儿,一颗心委实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欲唤海雪进来给她作伴话。不料动来动去,一只手无意识的伸到旁边穆玄枕的那只枕头下面,忽然触到一件柔软的物什。从形状和触感来看,像是个手帕之类。
夭夭心头突突一跳,好奇心大盛。莫非,穆玄这家伙还有什么不能忘怀或爱而不得的昔日恋人,以至于背着自己偷偷藏了条帕子在枕头底下,时时追忆?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并没由来的生出些酸溜溜的味道。
待一咬牙,狠心扯出那件“物证”,定睛一看,却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锦丝软帕,而是一片形状极不规整的碧色衣角,像是从什么地方撕扯下来的。
衣片上密密麻麻的写满符文。内容和画法都是那么的眼熟……
夭夭自然记得,这正是那日她在南郊对付那老妪时画的驱邪符文,是从一件浅碧色的襦裙上撕下的,后来不慎丢失,她还惴惴不安的担忧了好一阵儿。生怕这符布落入识货的人手里,窥破她真实身份。
没想到,竟是被穆玄捡了回去。
他明明早就窥破了她身份,那时却装得云淡风轻,一点破绽都没显露出来。心里还不知怎么笑话她呢。
夭夭把那片衣角蒙在眼睛上,心中翻来倒去,不清是什么滋味。被一夜担忧和惊惧压制住的那一缕思念,也藤蔓般在心底疯狂的蔓延滋长。
承清殿。
眼瞧着第一缕熙已透过窗棂折射入暗沉空旷的大殿,王福安甚是牙疼的望着穆玄跟前那一张空空如也白纸,保养的甚为得当的白胖脸庞,硬生生拧成了一条苦瓜,愁容满面的道:“我的世子爷,您好歹倒是写几个字儿,待会儿若是陛下问起,奴才可要如何交代!”
穆玄从善如流,果真提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
王福安有些受宠若惊的擦了把冷汗,连忙殷勤在跪在一旁,给他铺纸研墨,好不忙活。可等他偷偷瞅了几眼纸上写的内容,便渐渐觉出不对劲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王福安生生念出一身冷汗,忐忑不安的问:“世子,这、这是什么文章?”
穆玄甚潇洒的把笔一扔,并将纸上墨迹认真吹干,道:“一出戏文,亦是我的心迹。”
王福安:“……”
他这两天是命犯太岁了吧!怎就招惹上这么一个祖宗!
惠明帝昨夜去长信宫探望过受惊的太子,便在郑皇后的翊坤宫歇下了。一大早看到那张堪称找死的“悔过书”,倒没有王福安预料中的龙颜大怒,只哼了声,道:“朕就知道,他也就这么点出息!”
王福安不敢接话,只满脸堆笑的在一旁陪着。
倒是正服侍皇帝用膳的郑皇后笑道:“现在这些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个没在「情」字上过磕绊。岂是斩断就能斩断的?”
惠明帝不可置否:“用情太过,就不是多情,而是优柔寡断了。不过你得对,以他那性子,他若真告诉朕他忘了那丫头,朕也不信!”
横了眼王福安,没好气的吩咐道:“让他滚回穆王府思过去,别再在朕跟前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