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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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弯盈盈秋水, 那一蹙淡淡春山,毫无预兆的清晰起来。

    夭夭心口如遭重击, 一梦惊醒,拥被而起。

    等慢慢平复下胸膛中那颗跳动如鼓的心, 她才蓦然发觉身侧空空如也,竟没有穆玄的踪迹。

    他去何处了?

    夭夭茫然了片刻,匆匆披衣爬下床,随意趿了双绣花鞋子,推门而出。

    秋夜里,露水和着刺骨寒意,仿佛伺机已久的猛兽, 扑面袭来,附骨之疽般沿着衣裳钻遍全身,将她紧紧缠裹在其中。

    院中静悄悄的, 秋风寂寞而萧瑟的卷过各个角落,将落叶掀得上下飞舞。廊下挂着两盏灯笼, 其中一盏已被风掐灭。

    举目四顾, 依旧不见穆玄踪迹。

    联想起方才那个诡异的梦, 夭夭骤然不安起来。

    就在这时,东南方向,忽得闪起一点亮眼的寒芒。

    那是……剑光!

    夭夭心又突突直跳, 寒意从四周聚拢而来,压得她几乎不敢呼吸。

    顷刻,又是数点寒芒起落闪灭。

    夭夭突然记起, 自从端方断后,穆玄一直没有新的佩剑,若真遇上用剑的劲敌,岂不要吃大亏!

    一时间,她只觉天旋地转,冷汗透衣。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不危险,发足便朝剑光起落的方向急奔而去。

    守门的婆子被惊醒,吓得疾呼:“快来人!郡主不见了!”

    这呼声如同一记春雷,将海棠院炸了个人仰马翻。

    东南方临着府门。

    靠得近了,隐隐能听到剑器相撞的缠斗声从院墙后面传来。

    “阿瑶?”

    一道清冷低沉的年轻男子声音,突得从旁侧传来。

    夭夭吓了一跳,停步一看,才发现穆玄负袖立在墙边一片紫藤架下,正侧耳倾听外面动静。今日他穿一身墨蓝锦袍,加之夜黑无光,若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这里立着一道人影。

    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他黑眸微起波澜,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讶异。

    “怎么出来都不一声?你吓死我了。”

    夭夭惊魂甫定,手脚还是软的,眸中微有恼意。

    穆玄笑了笑,牵起她沁满冷汗的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注意外面的动静。

    他还笑得出来!

    夭夭暗暗咬牙,望着他冷峻如玉的侧颜,心里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胸口里像是堵了一口闷气,憋得厉害。

    今夜是她发现了,在她没发现的时候,他还不知瞒着她做了多少事。

    还有这个西平侯府,外面成这样,府中巡夜家仆竟然毫无察觉,比猪睡得还死,简直就是尸位素餐,形同摆设!

    别夔龙卫放只鬼鸦进来探路,就算人家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恐怕都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夭夭越想越气,若非实在好奇穆玄大半夜到底搞什么鬼,简直想甩开他的手,扬长而去。

    穆玄却全然没注意到她这些情绪,只专注的听着墙外争斗,偶尔皱眉沉思。

    不多时,缠斗声停止,剑芒消失,院墙外复归于平静。

    一道黑影幽灵般闪了进来,恭敬禀道:“世子,人已拿下。”

    “是何人?”

    夭夭迫不及待的问。

    殷素目光微闪,没吭声,把目光投向穆玄。

    穆玄泰然如故,嘴角含着那丝不温不火的笑,先替她紧了紧肩上有些滑落的披风,才一派轻松的道:“一个图谋不轨的刺客而已,我早就想除掉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又想瞒着她!

    夭夭满腹火气立刻被点了起来,一扭肩膀,甩掉他的手,冷笑道:“真是巧呀。世子陪我回家第一天,这机会就来了!”

    穆玄一怔,习惯性的拧了拧眉毛:“你生气了?”

    夭夭扬起下巴,继续冷笑:“我岂敢生你堂堂穆王世子的气?你爱除掉谁就除掉谁,关我何事。”

    “只是烦请世子以后再有「刺客」要处置时,尽量歇在别处,也尽量把刺客引到别处,休半夜搅得人睡不好觉!”

    完,也不理目瞪口呆的殷素和拧眉思索的穆玄,脚底生风似的走远了。

    殷素摸了摸鼻子,颇同情的望了眼自家将军:“那个,属下,啊不,刺客要如何处置?”

    穆玄若有所思的望着夭夭消失的方向,本就幽深的眸子又沉了沉,道:“立刻审。”

    仅一墙之隔的西平侯府外长街上,两名黑衣暗卫无声驻立,地面上倒着一个梳着高髻、头簪牡丹的美貌女子。正是白日里刚刚来递过拜帖的那位尚书府妾——九娘。

    “你、你到底是何人?敢坏我好事?”

    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从暗处现身,九娘不甘的撑起身子,双目如同两把冰刀,咬着牙问。

    穆玄冷冷一挑嘴角:“这话应该我问阁下才对。”

    “鬼族人,为何要私越结界,跑到人界偷东西?”

    被他一语道破身份,九娘漂亮的脸蛋扭曲了几下,慢慢露出一抹狞笑:“你也在觊觎这府中的秘密?”

    穆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九娘笑:“告诉你又如何?很快,这大地便要翻转。人间,本就应该是鬼族人的天下。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才应该生存在最黑暗最肮脏、灵气枯竭的地下。”

    穆玄听得直皱眉,心念急转,道:“你在找破除结界的阵眼?”

    九娘微一挑眉:“你这子,倒有些见识。”这话时,她声音已变成黯哑的老妪之音,显然已懒得再多此一举的隐藏身份。

    穆玄眸光一动,负手道:“我听,鬼界有四位守界护法,专司攻伐防御之事,莫非阁下便是其中之一?”

    “鬼界红姬,见请指教。”九娘上上下下量着穆玄,忽然眼睛一眯,意味深长的道:“你的母亲,是何人?”

    穆玄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望着她。

    九娘观他神色,笑了下,摆手道:“罢了,是谁都不重要了。子,你算如何清算咱们之间的事?”

    穆玄道:“很简单。把阵眼的位置告诉我,我饶你一命。”

    九娘大笑:“子,你见过怕死的鬼么?”

    穆玄沉下脸:“你待如何?”

    九娘道:“不如,我们交换秘密如何?”

    “如何交换?”

    “你们人界不是最讲究礼尚往来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也须告诉我一个。那阵眼不是有五个么?”

    穆玄沉吟片刻,笑道:“好,成交。”

    海棠院已乱成一锅粥。

    “这么多人,连一个郡主都看不住,你们的眼睛是长在狗身上么?你们的耳朵是让狗给啃了么?”

    荣嬷嬷气势汹汹的站在廊下,将垂手立在院中的两排丫头仆妇骂得抬不起脸。

    “还有你!”

    荣嬷嬷叉起腰,一把火烧到站在最前面的海雪身上:“我素日里觉得你办事稳妥可靠,才和夫人计议让你做郡主的陪嫁丫头,好好伺候郡主。怎的今日也聋了瞎了。”

    海雪既羞又愧,眼圈一红,眼泪直转。忽余光瞥见院门口有一道窈窕身影急急步入,惊喜唤道:“郡主?!”

    抹着泪便跑了过去。

    荣嬷嬷张眼一望,果是夭夭,哎呦一声,紧忙迎了上去,一叠声的道:“我的祖宗,怎么穿这么薄就跑出去了?深更半夜的多危险。瞧瞧,这手都凉成什么样儿了!”

    又眼往她身后一望,奇道:“姑爷呢?”

    夭夭不想被人瞧出端倪,理了理因一路急行而微微散乱的云鬓,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神色,道:“他有些紧要事要处理,还不知何时回来。不必管他。”

    虽强忍着,话语间依旧不可避免的沾染了些怒意。

    荣嬷嬷与海雪对望一眼,皆露出古怪神色。

    回到房中,夭夭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过皮影戏似的想着从昨夜至今发生的一连串事,总觉得穆玄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自己。否则,他为何突然提出要去洛阳,并对宫中发生的事只字不提。还有今夜,怎会偏偏要在西平侯府的地盘上处置那所谓的刺客。

    那刺客,究竟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西平侯府的……

    夭夭清晰的记得,今夜发生缠斗的地方,正是白日里穆玄发现鬼鸦痕迹的那面墙。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么?

    纠结半晌,又有些恼怒自己沉不住气,无论如何,也该死皮赖脸的等瞧到那刺客的模样再离开。

    次日醒来,身旁依旧空空如也,不见穆玄踪迹。

    海雪进来服侍夭夭梳洗,见自家郡主盯着双黑眼圈无精采的样子,犹豫片刻,道:“昨日世子三更才回来,怕惊扰到郡主睡觉,在外面阶上坐了一夜。今日一早又出门去了,好像有什么要紧事。”

    夭夭一怔,回头,讶异的道:“他回来过?”

    海雪重重点头,笑盈盈道:“世子那个人,虽看着不易亲近,待郡主却是温柔体贴,百依百顺呢。”

    百依百顺?

    夭夭琢磨着这个词,在腹中翻滚了一夜的火气又有死灰复燃之势。

    转念一想,这家伙该不会真的因为自己那几句气话就在院子里呆了大半夜吧?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结论,心头反而有些莫名的急躁,慌忙把这些念头都驱散了,问海雪:“这府里哪里有水井?”

    海雪怪怪的望着她,道:“离咱们最近的后花园就有一口,老夫人就是在那井边摔倒的。”

    用完早膳,夭夭就以消食为名强拽着海雪到那口井边转了一遭。

    除了井边长满青苔,格外容易摔倒之外,倒没什么稀奇之处。夭夭坐在井边发了会儿呆,想起昨夜梦中的景象,有些恍神。

    “菖兰。”

    一道轻舒缓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夭夭怔怔然转过头,只见一道飘逸如雪的白色身影,正立在一株花木下,眉眼温柔的望着她。

    眼前人身形清瘦,挺拔如竹,仿佛随时可乘风而去的仙人。

    竟是许久未曾在她面前晃过的宋引。

    夭夭半晌才缓过神,蹙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宋引笑容苦涩:“我陪母亲和妹来探望老太君。”

    母亲?妹?

    宵月长公主和琼华母女何时这么好心了?

    还有,宋引何时跟他嫡母关系这么好了?

    夭夭自觉和此人实在没什么好谈的,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大街上找个乞丐聊聊天来得舒心,便不冷不热的问:“你不是要去洛阳为文昌伯太夫人守孝么?”

    宋引笑容更苦了:“原本这两日就要出发了。但卫所昨日刚抓到一个重要的嫌犯,实在脱不开身。”

    “嫌犯?”

    夭夭心头突得一跳:“什么嫌犯?”

    宋引望着她的眼睛,道:“五年前,乱臣公输一族的漏网之鱼。事关重大,圣上命我与卫都督将人犯押至典狱司,严加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