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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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一天也累了, 今夜不如在此休息一下。明日一早再赶路。”

    夭夭这才望见,他们所停之处, 是一片极幽深谧静的密林。

    “现在已到山南道夔州地界,明日改道西行, 最快三日就能抵达蜀中。我们可以在蜀中停留一日,再转岭南道继续南行。”

    宋引已在一处空地上支起一堆篝火。火上一根柴木上串烤着两只山鸡,正滋滋的滴着热油。

    三人围火而坐。柳氏在闭目调息,夭夭则在目光虚无的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空气中只有宋引的话声和噼里啪啦的柴木被蒸干水汽的爆破声。

    宋引侃侃完,见对面夭夭并无丝毫反应,问:“阿夭,你觉得这样安排如何?”

    夭夭思绪被断, 茫然了一瞬,只得饰以一笑,道:“对不起, 刚刚想起了别的事,什么安排?”

    宋引深深望她一眼, 强笑着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柳氏这时忽然睁开了眼:“一切听宋公子安排便是。”

    夭夭便道:“我听嫂嫂的。”

    宋引仿佛又来了精神, 将那根串了烤鸡的柴木取下, 开始给二人分吃食。

    他先撕下一只鸡腿递给柳氏,又撕下另一只鸡腿递给夭夭,眼睛亮亮的笑道:“阿夭, 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烤野味,就是你教我的。”

    夭夭一愣。

    她其实对这事的印象已经不清了。可宋引一提,竟然真的就想了起来, 连模糊了很多年的细节都慢慢清晰了起来。

    那还是在太平观的时候。有一次她听附近的飞霞山上有青龙兽出没,放课后便死皮赖脸的拉着穆玄和另外几个同门去山上夜猎。那是入观两月以来,在她无数次软磨硬泡之中,穆玄第一次肯松口陪她出去放风,她自然格外开心。到了之后,才发现不止他们,邺都城一群游手好闲、以斗鸡走犬为乐的贵族子弟听闻消息,也纷纷结群来凑热闹。好巧不巧的,宋引也在其中。据是陪着他兄长豫章郡王来的。

    猎了大半夜,青龙兽没找到,倒是猎到不少山珍野味。她嘴馋的不行,就提议在林中架起篝火吃烤野味。几个同门虽跃跃欲试,但看天色已晚、怕误了观中门禁回去受罚,踟蹰不敢答应,反倒是平日勤于课业、最守规矩的穆玄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其他人见状,胆子也大了起来,哄闹着开始架柴生火。

    火刚生起来,宋引恰牵马过来找她。见她忙忙活活的不停,便把马拴在一边,笑吟吟的挨着她坐下,请教她烤野味的方法,并表示要亲手烤给她吃。彼时的宋引还是个风度翩翩、满腹诗书礼乐的世家公子,一举一动皆斯文而儒雅,别杀生了,她上树掏个鸟窝他都要管上一管。于是她戏耍心起,定主意要治治他这种迂腐滥情的做派,故作深沉道:“你资质太差。就从最简单的烤鸡开始学吧。”

    宋引有些好笑,认真的问:“烤鸡如何烤法?”

    夭夭从一堆野味里刨出来一只秃了毛的野山鸡,反剪了鸡翅膀,将山鸡拎在手里,指着实物教授道:“其实就分两步。第一步,杀鸡拔毛。第二步,抹盐烤香。下面,我们就来学习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那山鸡被一箭贯破肚皮,本就奄奄一息了,随着她话音起落,脑袋一歪,竟像是吓死了过去。

    宋引笑意僵在脸上,整个人都不好了。

    “阿夭,我看还是……”

    他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试图阻止。

    夭夭把那只也不知是真死还是假死的山鸡往前一递:“还是你自己来?”

    宋引那张白脸上开始透出菜色。

    夭夭嘻嘻一笑,故意拿那只鸡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一本正经道:“你可别看这杀鸡,光刀法就有一百八十多种。最常见的就是见血封喉,俗称一刀毙命。你瞧好了,我就演示一遍……”

    她玩得正在兴头上,正想耍把刀吓唬吓唬他,往身上一摸,才想起刚刚猎山羊时把贴身带的短剑给丢了。懊恼中,目光四下一扫,就看到穆玄那把宝贝长剑「辟邪」正老老实实的趟在她两步之外。而方才还在旁边烤山羊的穆玄却不知去哪里了。

    夭夭眼睛一亮,悄悄伸脚一勾,把剑握在了手里。

    被人一握,剑身立刻嗡嗡震动起来,仿佛要迫不及待的破鞘而出。夭夭啧啧叹了两声,以为鞘中之剑,必然亮如秋水、冒着神圣的七彩光芒,谁料抽出来一看,竟然比普通宝剑还要不像宝剑,剑身古朴黯淡不,还雕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咒文。

    于是,传中不沾俗尘的上古神剑就这样被当做教学工具,让夭夭一剑斩断了一只山鸡的脖子。

    那次穆玄发了好大一通火气,板着脸将她训斥一通,就抛下众人、拎着那把沾了山鸡血的剑下山去了。

    夭夭也才惊奇的发现,辟邪剑到了穆玄手里后,剑身竟焕然如洗,透散出一层淡淡犹如月华般的青芒。

    现在宋引突然提起,夭夭对于自己教他烤鸡这件事并无什么特别的触动,反倒突然有些怅然若失的想,为什么她当时只顾着戏弄宋引,竟没有关注过穆玄都在做什么?他烤的山羊,其实比她吹牛皮烤出的山鸡美味十倍百倍。他提着剑下山时,她怎么就没有脸皮再厚一点把他追回来?

    “阿夭?”

    见夭夭又是一副神游天外、心不在焉的模样,宋引关切的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夭夭摇头,目光空空的道:“无事——”

    这一走神一回神间,“啪嗒”一声,那鸡腿掉进了木柴灰里。

    夭夭有些尴尬:“对不起……”

    “无事。”宋引笑了笑,若无其事的从另一只烤鸡上撕下一只新烤好的鸡腿。递到了夭夭面前。

    吃完东西,宋引送夭夭和柳氏回马车里睡,自己则把换下的衣袍铺在一旁的空地上,席地而眠。

    半夜里,夭夭接连做了好多场噩梦。一会儿是穆玄浑身是血的站在悬崖边上,一会儿是她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荒野中奔走,四处都是呜呜的鬼哭之声。一会儿又仿佛回到了幼时,她耍赖躺在阿娘的怀里磨着她讲故事,一眨眼,阿娘却变成了一堆白骨。

    “穆玄!”

    她从梦魇中惊醒,衣裳下出了薄薄一层汗。惶然四顾,周围一片漆黑,正如梦中所见。

    一只手,忽从暗处伸来,轻轻扶住了她肩膀。

    “阿瑶。”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

    夭夭眼睛骤然一热,不敢相信的道:“穆玄?”

    “嗞。”

    火折被擦亮,微弱的一豆火光,映出宋引有些惨白的脸。

    “是我,阿夭。”

    他默了默,好艰难的笑道:“你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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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玄也是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醒过来的。

    地面湿漉漉的,触感粗粝,是刑房特有的青石地砖。

    他身上还是那件湿透的棉布长袍,一入夜,地牢里温度极低,棉袍上竟结起一层层细碎的冰凌。贴在伤痕累累的肌肤上,非但没有任何保暖作用,反而加重了另一重折磨。

    穆玄知道,这样一夜过去,明日他的伤口可能就会染上冻疮。

    穆王就这样将他扔在刑房里,显然是没算这么放过他。

    棍刑折磨下,他不知昏死多少次,也不知被那一桶桶冰水浇醒多少次,以至于此刻稍稍一动,就是刀劈斧钺、撕心裂骨的痛,咬破唇也最多靠着手肘支撑挪动几寸地方,腰身及以下稍一用力便痛如斧锯、眼前发黑,根本站不起来。

    “王爷。”

    外面忽传来一道恭敬的声音。死一般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响亮。

    穆王从宫里回来后连朝服都没换,就直接过来了,面色比离开时还要凝肃。

    灵枢了个手势,守门的暗卫立刻掏出钥匙开铁门。

    这次扑面而来的除了阴森森的寒气,还有浓烈的血腥味儿。

    之前那名点灯的暗卫依旧先轻步进去,把四角的灯都点亮了,才又退出去,躬身请穆王入内。

    穆王跨过那道铁门,刚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

    西墙刑架下的青石砖上,软绵绵的趴着一个少年,一头湿淋淋的乌发已散乱的不成样子,一缕一缕的贴在颈间和额面上,滴流着冰水。少年下半身全是血,和肌肤紧贴在一起的棉布袍子也斑斑驳驳的染满了大片的暗红。微微露出一截的左腿上,横亘着两道五指宽的紫黑色肿痕——正是棍刑留下的痕迹。大约是伤口连带着骨头发炎的缘故,原本精瘦的腿竟肥肿了一大圈。

    毕竟是亲生的骨肉,被自己亲手折磨成这等非人模样,穆王那颗久历风霜的心还是不可抑的钝痛了一下。

    “今日午后,北衙卫禁军在石头村村东荒山里发现了卫英尸体。距阵眼所在位置不到三里地。”

    穆王缓缓开口,目光倏而又变得冷硬起来。

    “人证物证俱全。离渊上了请罪的折子,自请卸去国师之位。”

    “未时,陛下急召你入宫,欲派你去秘密查探卫英和摄魂铃之间的牵扯。”

    穆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室内亮起的油灯光。听到这里,黑眸顿时亮了亮。

    穆王道:“本王替你推了,并在圣上那儿给你告了长假。”

    “以后,所有事涉摄魂铃之事,皆由本王和典狱司全权负责。”

    “本王知道,你一石三鸟,救逆犯,杀卫英,摧毁了整个夔龙卫所奉为圭皋的一个“忠”字,还想利用摄魂铃彻底扳倒离渊。但本王也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圣上的底线,只在查出当年这枚摄魂铃为何会落入卫英手中,卫英和当年的主谋有何干系,决不会允许你擅自启用摄魂铃!即使———你从鬼族人那里探到了什么秘密。”

    穆玄心一瞬沉到了无底深渊,负气道:“孩儿不明白。”

    张口,才发现嗓子嘶哑的像是塞满了一层层的砂纸。

    “有些事,你不需要明白。”

    穆王叹了口气:“要扳倒离渊,方法有很多种,你贪功冒进,偏偏选了会引火烧身、把自己逼上绝路的那一种。本王岂能坐视不管?”

    “本王既然能阻住你一步,就能阻住你两步。在圣上问你之前,本王必须知道,那五个阵眼的位置。”

    刑房内,是死一般的沉默。

    穆王皱眉:“吃了这些苦头,你还不知好歹?”

    穆玄扯了扯嘴角:“若孩儿不知道,父王会信么?”

    穆王:“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出来!”

    穆玄黑眸深处又变得空空茫茫:“父王既不愿帮孩儿,凭什么将孩儿所有的路都阻绝?书上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但孩儿天生福薄,亲缘寡淡,情缘断绝,更从未指望过能拥有长远的一生。余生所求,唯一愿而已。”

    “穆氏百年基业,岂会因孩儿一个逆子而毁于一旦。当年公输一族被定为谋逆,穆王府第一个站出来与其划清界限,不同样保住了清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