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刑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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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穆王动了真怒, 顾长福虽忧急如焚,也不敢再贸然开口求情。他连续侍奉两任家主, 乃穆王心腹之人,心中须时时刻刻端着一杆秤,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越过穆王擅自把此事宣扬出去。只得屏气敛神的立在那儿急剧想着。

    那青袍暗卫引着穆玄从审讯室出来,了个手势,立在刑房外的两个暗卫会意,迅速对望一眼,一人推开铁门,另一人则阔步走了进去,掏出火折子点亮了挂在四个墙角的四盏带罩油灯。

    点完, 又踅回门外,和方才那推门的暗卫一起,躬身请穆玄进去。

    刑室的四面墙壁和顶部同样由防水的青石砌成, 地面却是普通青砖,且常年是湿的。因按照规矩, 每次讯完人, 都有专人用水把地面残留的血迹彻彻底底的冲洗一遍。角落里虽有排水口, 可此处是地牢,还建在麟池底下,上一层便是水牢, 阴冷潮湿之程度可想而知,渗了水的青砖地面根本没有干的时候。

    穆玄进了那道铁门,一股阴森森的潮湿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日积月累叠下的血腥味儿。很淡, 却很难忽略。

    刑具都挂摆在东面墙壁前的铁架上,因地面常年湿漉漉的,铁架底部已生满厚厚一层铁锈。西面墙壁前摆着一座木制刑架,墙根从左至右整齐的摆着一溜十来个木桶,桶内都满满盛着冰水,靠近刑架的两个桶里则泡着粗细不等的藤鞭。房间的正中,则横摆着一张铁铸的刑床。

    穆玄见过玄牧军掌刑的营房,见过典狱司的深牢大狱,也见识过京兆府的审讯室,虽无一例外的充斥着惨烈的叫声和浓重的血腥气,但好歹还能有一丝半缕的光亮透出,都不若这间深建在湖底的地下石牢的刑房显得阴森可怖。

    此时从外面看,审讯室的铁门大开着,刑房的铁门也大开着,显然是为了方便穆王在隔壁听动静,随时下达新的指令。

    “替世子宽衣。”

    引路的暗卫朝那点灯的暗卫道。

    点灯的暗卫点了下头,斜跨两步,行至穆玄身后,便去解穆玄腰间的白玉带。

    穆玄厌恶的皱了皱眉,冷冷扫他一眼。那暗卫不敢造次,停了手,看向引路的暗卫。

    引路的暗卫解释道:“世子恕罪,刑房的规矩,受刑者只能穿一层单衣,以便施刑验伤,外袍、腰带、冠帽都要去掉。有些刑类还要去衣的。这玉带贵重,质地坚硬,万一动刑时损毁了或伤着世子身子,属下们都担待不起。”

    完,又扫了那点灯的暗卫一眼。

    点灯的暗卫会意,再不迟疑,手脚利索的解掉了穆玄的玉带和襕袍,一丝不苟的叠放整齐,放在了铁门后的一座三层架格里。

    “王爷。”

    外面传来守门暗卫的声音。

    穆王慢慢走了进来。室内的两名暗卫立刻恭敬的退至一边。

    穆玄盯着脚下湿漉漉的青石地面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

    因刚刚在审讯室里被穆王下令浇了桶冰水,他浑身衣袍都湿透了,外袍一除,仅余的薄薄一层棉布里衣便紧贴在身上,清晰的勾勒出他细窄的腰身和修长的骨骼轮廓,看起来比平日更瘦削了些。

    穆王自然明白穆玄因何负气,深深望他一眼,道:“你也瞧见了,刑讯有刑讯的规矩,根本不会因为你身份不同而区别对待。从到大,你犯了再大的错,本王也只是将你关到祠堂里以家法惩罚,从未舍得对你动刑。你现在回答本王的问题,还来得及。”

    穆玄一怔。他的确是因为那暗卫刻意强调的所谓规矩心生厌恶,只是没料到事已至此,穆王还会这样心平气和的同他话,一时也有些动容,道:“既然如此,父王为何就不肯信孩儿一次,让孩儿放手一搏?”

    穆王皱眉:“本王费了这么多口舌,你还是如此冥顽不灵?”

    穆玄抬起头,目光倔强的迎视回去。

    “好。”

    穆王又恢复了那副近乎无情的凝肃面色:“不吃点皮肉苦,本王看你是不会想明白的!”

    “灵枢。”

    方才引路的青袍暗卫立刻恭敬回道:“属下在。”

    “直接上杖,按规矩。隔五杖替本王问他一遍。完三十杖,再带他去见本王。”

    那暗卫神色一凛,道:“属下遵命。”

    石牢里的刑杖都是由质地坚硬的铁黎木制成,一头包着铁皮,若使暗劲,三五杖下去便能把人残废。对穆玄动刑,暗卫们自然有分寸,可穆王亲自在审讯室坐镇,放水断无可能,就算按照平常规矩,也是要吃大苦头的,根本不是这些养尊处优的王族子弟能承受得住的。

    穆王上来便吩咐用重刑,显然是想速战速决,尽快逼问出结果。

    刑床就横摆在房间的正中央,铁铸的四脚直接嵌进了青石地板深处,床面是厚厚的一整块铁板。因常年放置在这样阴冷的地下石室中,铁板冷得像冻实的冰块。

    穆玄身上的里衣本就湿透了,伏在刑床上之后,霎时如三九寒冬天伏在结冰的湖面上一般,铺天盖地的寒先贯过五脏六腑,迅速朝四肢百骸蔓延了去,与床面贴合在一起的肌肤立刻战栗起来。

    他下意识的想支起身子,与生俱来的自尊与骄傲却抑制住了身体的本能反应。在外面守门的暗卫也进来了,和那点灯的暗卫一起,将穆玄的一双手腕与脚腕分别固定进刑床首尾的铁枷里。

    做完这些,两人同时望向那引路的暗卫灵枢,目露询问。

    灵枢点了点头。

    那点灯的暗卫上前一步,将穆玄紧贴在身上的单袍下摆掀起来,一路掀至腰间,往后背一折。另一只手,已伸到了单袍下的丝绸单裤上。

    穆玄陡然意识到那暗卫要做什么,黑眸骤然一寒,掠过丝不易察觉的惊色,偏头直勾勾的盯着那名暗卫,目光森寒。

    那暗卫却并不罢手,只望向灵枢。

    灵枢依旧面无表情的解释:“世子也听到了,王爷特意吩咐,按规矩。按规矩,就要去衣。属下们得罪。”

    一摆手,那暗卫已把那层湿漉漉的丝绸单裤退到了穆玄膝弯处。

    一时羞愤、屈辱甚至是委屈齐齐涌上心头,穆玄明白,这刑房里平日审的都是穷凶恶极的刺客叛徒,用刑审讯简单粗暴,根本不会刻意遵循这些规矩,穆王特意如此吩咐,并一再强调规矩,就是想用最快的速度摧毁他心理防线,让他知难而退,彻底屈服在其盛威之下。

    另两名暗卫已各握了一根六尺长的刑杖,立在刑床左右两侧。

    灵枢了个响指。

    左边暗卫举起了刑杖,带着一股风声,木杖重重落在了少年臀腿交界处,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声响。

    穆玄眼前一黑,十指在半空胡乱的一抓,本能的想抓住一点借力的东西,然而手腕被紧紧扣在铁枷里,那铁枷又刁钻的高出刑床一寸,他根本没有东西可抓,最终只能徒劳的屈指握拳,喉间不受控制的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

    第一杖不在臀部,而在臀腿交界处,是为威慑。

    一道触目惊心的紫色杖痕,立刻在落杖处高高肿了起来,足有半寸高。

    “一。”

    灵枢面无表情的报了一声,和着穆玄那一声低弱的呻.吟,都清晰的落在了隔壁审讯室穆王的耳中。

    穆王慢慢睁开眼,唤了声:“顾长福。”

    顾长福连忙提衣进来:“王爷?”

    穆王:“你立刻安排人去搜寻那名鬼族女子的下落,但有消息,立刻报知本王。”

    顾长福不料是此事,忙应道:“属下这就去办。”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那世子妃和那名逆犯……”

    穆王目光骤然一冷:“世子妃归宁后,一直在府中养病,和逆犯有何干系!”

    顾长福意识到失言,脊背一寒,不敢再吱声。

    转身欲走。又闻穆王在后面道:“此事要秘密进行,决不可泄露出去。还有,玄儿被关在这里的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顾长福一凛,正色道:“属下明白。”

    十杖之后,穆玄整个臀部已全部肿起可怖的紫黑色,再没有落杖之处,肿痕一道叠着一道,恰与第一杖落在臀腿处的伤连在了一起,有的地方还被杖头铁皮剐蹭的破皮流了血。再要落杖,就得往腿上了。

    穆玄额面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断线似的往刑床铁板上落,整个人像是刚从麟池里捞出来的,原本俊美如玉的脸,惨白的如同一张白纸,看不到一点血色。倒是下唇咬破了好几处,有的还在往外渗血,有的已结了褐色的痂。

    “属下代王爷讯问,世子可愿回答王爷的问题?”

    已经了第二个五杖,灵枢的声音响了起来。

    回应他的,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沉默。

    灵枢了个手势。

    又轮到左边的暗卫刑杖了。他稍稍往后错了一步,如第一次那般,把木杖对准那少年的臀腿交接处。伤痕累累的臀部和白皙如玉的腿部,被一道杖痕整齐的划分开,仿佛不是一个人身上的。

    又一杖挟着风声重重落下。

    腿部对疼痛的感知何其敏感。穆玄身体用力弹挺了一下,又重重落回刑床上,下唇处刚结好的痂再次被咬破,整个口间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儿,紧握成拳头的十根手指,指甲也深深抠进了掌心肉里,黏黏腻腻,血滴不止。

    听着隔壁传来的那一声细弱而惨烈的呻.吟,穆王皱了皱眉,想睁开眼,却还是忍住了。

    二十杖之后,从膝弯到大腿根部一截也高高肿起可怖的紫黑色杖痕。

    穆玄整个身体软垂在刑床上,气息微弱,呼吸浅薄,意识已经有些混沌。

    “属下代王爷讯问,世子可愿回答王爷的问题?”

    灵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只维持了几线清醒,意识有些恍惚,一直以沉默回应他的穆玄竟轻轻摇了摇头。

    灵枢又了个手势。

    掌刑的暗卫往前一步,将刑杖对准了那少年伤痕累累的臀部,挟风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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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玄是被半桶冰水给泼醒的。

    他找寻了好久,眼睛才找回一点焦距。稍稍一动,便被下半身贯过的剧痛疼得眼前一黑。

    “现在可想明白了?”

    熟悉的威严声音在耳边响起,很低很沉,好像很近,好像又很远。

    穆玄紧咬住下唇,以肘支地,下意识的想撑起身体,每动一下,便感觉下半身像是被人用刀斧生生锯断一般。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而不是被扣在刑床上的铁枷里。

    半昏半清间,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如醍醐灌顶,瞬间冒着一身冷汗清醒过来,眼睛终于完全找到了焦距。

    审讯室。

    穆王坐在长案后,神色复杂的望着地上那个半身是血、艰难挣扎的少年,深吸了口气,问:“现在,愿意回答本王的问题么?”

    听着这道声音清晰入耳,穆玄脑中嗡的一声,有一瞬的空白。很快,刑房里的一幕幕,就海水倒灌似的涌回了脑海之中。

    第一件事,他本能伸手往身后摸去。

    触手处,是一块黏腻腻沾了大片血的衣料,湿漉漉的,是那件棉布单袍。袍摆很长,足够遮住伤处和整个下身。单袍下的那件绸裤却不见了。

    穆玄脑中又空白了一瞬。深重的羞耻涌上心头,原本惨白如纸的脸,竟慢慢涨红起来。可他伤势太重,那阵红潮只是涌上来了短短一霎,就又消退了。

    他的脸色更苍白了。

    穆王岂看不明白,准确的,他攻的就是他这道心里防线,声音不由严厉了起来:“本王早过,刑讯有刑讯的规矩,没人会在乎你的脸面。现在,你可愿回答本王的问题?”

    穆玄心底一阵苍凉,好艰难的抬起头,望着穆王扯了扯嘴角:“父王……逼供不成,就要诛心么?”

    穆王被儿子嘴角那抹明显不屑的笑刺得心痛。

    他断然没有料到,以穆玄那份骄傲和自尊,被讯问到如此地步,还不肯屈服。

    “玄儿,你非要逼本王做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才肯服软么?”

    穆王站了起来,目中沉痛与怒火交织。

    穆玄黑眸中闪出水色:“孩儿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而已。”

    “好!很好!”

    穆王面色急剧沉了下去,厉声道:“你既然这样执迷不悟,本王宁愿亲手了断了你,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一意孤行、祸害整个穆氏!”

    “来人!”

    灵枢又无声走了进来。

    “继续审。”穆王坐回案后,声音又是那种接近冷酷的平静。

    刑房里。

    两个握着刑杖的暗卫望望刑床上伤痕累累的少年,又望望灵枢。

    灵枢: “王爷吩咐,改棍刑。”

    两个暗卫放下刑杖,又将穆玄从刑床上拖起来,拖到西面墙前的木制刑架下。

    所谓棍刑,其实是夹棍的变种。施刑时,人犯跪在刑架前的青石地上,两条手臂则被铁环吊在刑架两端。一人持杖从人犯右腿上斜穿到左腿下,另一人则持杖从人犯左腿上斜穿到右腿下,然后同时往下压杖。极尽折磨,令人生不如死。是刑讯时最常用的手段。骨头再硬的人,也极少能熬过这一关。

    只是棍刑极考验掌刑人的技巧,稍有不慎,就能压断腿骨,致伤致残。

    两名暗卫虽已是刑房老手,灵枢还是嘱咐道:“把好分寸,不可伤了世子。”

    昏昏的审讯室内,竟然透进来一丝风。

    穆王端坐在圈椅中,两只手都搁在长案案面上,紧握成拳,耳边听着刑房内传来的一阵阵惨烈破碎、极力压抑又压抑不住的呻/吟声,额上,不知不觉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王爷。”

    又过了不知多久,灵枢出现在铁门外。

    穆王从虚茫中回过神,才发现一切声响都静止了。刑房也再无声音传来。

    “已用了五轮刑。世子又晕了过去。再用下去,只怕会伤及要害。”

    灵枢道。

    穆王深吸了口气,面容沉肃如同一尊雕像。

    室内静的可怕。

    “王爷!”

    一道略带惶急的声音破死一般的沉寂。顾长福匆匆走了进来,道:“圣上急诏世子入宫。”

    穆王双目微微一缩。

    “王爷?”

    顾长福催了一声。天知道这么多年,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感谢皇帝陛下的旨意。

    穆王终于慢慢站了起来,道:“世子陪世子妃到洛阳行宫养病,并探视长公主,无法见驾,本王亲自入宫去向圣上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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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玄准备的那辆马车里,不仅有足够的干粮和盘缠,还有三套乔装改扮的衣物行头。

    马车上套的,是一匹可日驰千里的上等汗血宝马。

    昨夜出了南城门之后,宋引便戴上斗笠,换上一身灰袍,扮作车夫,驾车一路往南狂奔,片刻不敢停歇。直到第二日月上柳梢、夜幕降临,邺都城已遥遥被甩在百里之外。

    最初的激动与兴奋过后,夭夭一路都在心不在焉,丝丝缕缕的牵挂,不知不觉已盈满心胸,占据了她所有心神。

    昨夜宛如大梦一场,一切都太仓促,仓促到她都来不及问问他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放走了他们,他该怎么办?

    好像也不止这些。

    夭夭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这个地方,好像还有昨夜那少年轻轻印下一吻的冰凉触感。她来不及细细品味,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重重城门后。

    新婚不过三天的妻子突然“凭空消失”,他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如何瞒住穆王和皇帝?

    今后那么漫长的一生,他要如何度过?

    他是不是会再娶其他的女子为妻?

    想到这里,夭夭一颗心忍不住痉挛了下,贯过一阵闷闷的钝痛。

    柳氏已经喊了夭夭三声,见夭夭魂不守舍的盯着马车外发呆,连车停了都不知道,叹息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

    “阿夭。”

    柳氏还欲再唤。车外忽然传来宋引的声音。

    夭夭依旧盯着车外,没有反应。

    “阿瑶。”

    柳氏伸手替她拢了拢散乱的云鬓。

    夭夭回过神,笑问:“怎么了,嫂嫂?”

    眼神还涣散着,没有完全聚敛在一点。

    柳氏也不点破,抿唇一笑,指了指车外。

    夭夭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推开车门当先钻了出去。一只手立刻从侧旁伸来,及时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