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摊牌
穆玄是在一股浓郁的龙涎香香气中醒来的。
他记得, 这是惠明帝最喜欢的瀛州龙涎,一两香料可值数百两黄金。因存量稀少, 惠明帝只舍得在寝殿和日常处理朝务的承清殿里点。
但他所在的地方,显然不是皇帝的寝殿, 也不是承清殿。
这也是间极宽阔的大殿,铺设古朴精致,连烛台都是清一色的金莲造。可惜烛台内的灯油被刻意减掉了一半,以致灯焰细微弱,只昏昏的照着以烛台为中心的方尺之地。殿内大部分地方反而都朦朦胧胧的隐在暗处。
这种昏暗的气氛和无法体察到全局的环境令穆玄感到不适,他皱了皱眉,想要撑起身体, 不料刚动了一动,下半身便猛地贯过一阵骨头锯裂般的痛,豆大的汗珠立刻就从额上涔涔滴落下来。
穆玄不得不认命的趴了回去。闭目忍过这阵痛, 再睁开眼,就着昏暗灯光仔细辨了辨四周, 才勉强辨清他是趴伏在一张宽阔的大床上, 颈下垫着一只柔软的明黄绢面长枕, 后背盖着一条轻薄的蜀丝凉被,身上也换了一件绵软光滑的丝袍。臀腿上的伤大约已被处理过了,牵动伤口时, 下半身虽然依旧是锯裂般的痛,那痛中却伴着丝丝入骨的清凉。
只是他昏迷的这段时间依旧出了很多汗,一头乌发连同周身肌肤都黏黏腻腻的, 那件新换的丝袍也不可避免的被汗浸透了。
等到他缓了一阵,不死心的还想撑起上半身挪下床时,才陡然发现,右手手腕竟被一条丈余长的乌金铁链锁在了床首的立柱上。
纵使忍着伤痛挪下床,他也走不出半丈之外。
穆玄一颗心顿时沉入了无底深渊。
锁链带起的动静立刻惊动了殿外的内侍。
两个身穿赭色内侍服、腰束同色锦带的内侍大步走了进来,见状,两人对望一眼,一人拱手为礼,态度堪称恭敬道:“陛下吩咐,世子伤重,需留在殿内安心养伤,切不可随意走动,以免牵动伤势。”
语罢,不由分,将穆玄扶回原位趴好,另一人则重新把那条蜀丝凉被给床上的少年盖好。
光看服饰和走路时的步伐,穆玄已知道这两人并非普通内侍,而是内侍省的高手,一时心寒至极,更如坠万丈深渊,便偏过头望着那扶过他的内侍冷冷问:“这是哪里?我要见陛下。”
那内侍不紧不慢的答道:“此乃寒武殿,世子且安心养伤,陛下得空自会前来探视世子。”
竟是今上继承大统后常用来读书修心、静思己过的寒武殿。难怪会点着如此贵重的东瀛龙涎香。
穆玄一时心里不出是什么滋味,便问:“此刻是什么时辰?”
那内侍:“还有一刻,便到亥时。”
亥时。
他竟然睡了怎么久。
穆玄心事重重的闭上眼睛,不再话。
那两名内侍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施礼告退,如进来时那般,大步退出殿外守着。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内侍带着一位年逾花甲的太医院的老太医过来,给穆玄换伤药。
惠明帝对这位外甥的宠爱,整个大邺朝都是知道的。因而,虽然已处理过一遍伤口,上过一次药,再次望见这少年身后触目惊心的刑伤,老太医依旧暗暗鼓,这位穆王世子究竟犯了什么大错,才会被皇帝陛下折腾成如此模样。
“世子可还有四肢发沉、忽冷忽热之感?”
老太医把过脉,例行问病。
好半晌过去。床上的少年都只是紧闭双目,不发一言。
老太医又问:“世子头部可有阵痛之感?”
少年依旧不吭声。
老太医只得自行依着脉象写了方子,命内侍去按法子煎药。
大约是伤药有镇定安神的作用,穆玄昏昏沉沉又睡了很久,直到一阵凉风穿窗而过,他才微微了个激灵,惊醒过来。
“怎么还跟时候一样,睡个觉都这么不老实。”
一道慈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穆玄睁眼,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惠明帝。
他静静的望着一身明黄的皇帝,没行礼,也没话。
惠明帝没有计较的意思,挥退欲上前帮忙的王福安,亲自把那条被撇在一边的蜀丝凉被盖回到那少年身上,口中道:“发了一日的烧,好不容易退了下去,再受了凉烧上来,药都白喝了。”
又沉眉望着旁边案上那碗已经凉透的汤药,道:“朕听太医,你不肯配合人家问诊,也不肯喝药。怎么?这是跟谁置气呢?”
穆玄垂下眸:“陛下日理万机,何必浪费时间理会一个囚犯的死活?”
“囚犯?”
惠明帝叹了声:“今日若不是朕把你带过来,你现在还在穆王府的地牢里当囚犯呢!”
穆玄平静道:“不过换个地方坐牢而已,有何区别?陛下明察秋毫,体细入微,天下万事皆能了如指掌,却故意是臣传信给陛下,不就是想断绝臣所有后路,让臣安心做这个阶下囚么?”
他开口如此放肆无礼,惠明帝竟也不生气,反而笑道:“来去,还是在跟朕置气。”
皇帝表现得越云淡风轻,不露端倪,穆玄便越觉心冷。
“陛下深夜来此,定不是为了听臣这些废话。臣谨听圣训。”
穆玄垂眸盯着那片明黄枕面,恭敬而疏离的道。
听他这么,惠明帝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收敛住了。
“朕本算等你伤好些再问。既然你愿意现在,朕也不拖延了。阵眼的事,到底查的如何了?”
惠明帝紧紧望着穆玄,目光比平日多了几分审视和锐利。
穆玄迎视回去:“臣的确所获颇丰。”
惠明帝目光一亮。
穆玄:“臣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臣的父王。臣只等着亲自向陛下禀报。”
惠明帝目光更亮了。但很快,这亮中就露出了一点疑虑和困惑。
“既然收获颇丰,为何之前不及时禀于朕知晓?”
穆玄也紧紧的望着皇帝:“因为时机尚未成熟。”
“时机?”
惠明帝眼中立刻现出冷意:“这样重要的事,你跟朕谈时机!”
穆玄沉默不语。
惠明帝看着他:“好,你告诉朕,何时时机才成熟?今夜是不是好时机?”
终于到了摊牌的这一刻!
穆玄知道一旦走出这一步,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他即将面临的,也将是一场足以震荡整个大邺朝的狂风暴雨。而皇帝的那一点慈爱之心,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也会被摧折的一分不剩。
“回答朕。”
惠明帝目光更紧迫了。
穆玄对皇帝对视了片刻,恭敬的道:“时机成熟与否,全赖陛下的一个决定。”
到了这一刻,惠明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最初的震惊与失望之后,他胸口慢慢起伏了几下,目光沉痛与愤怒交织:“你敢威胁朕!”
穆玄垂下眸子,依然恭敬道:“臣僭越!”
“你何止僭越,你简直胆大包天!”
毕竟多年坐在那个位置,即使是龙颜大怒,惠明帝声音依旧是低沉的。
侍立在一旁的王福安却已吓得魂飞魄散,一叠声道:“圣上息怒,莫气坏了身子。”一面不停的给穆玄使眼色。可惜后者压根儿不接受他释放的信号。
惠明帝慢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沉声道:“吧,你想要什么?”
穆玄抬起头,黑眸坚定的望着皇帝:“当年鬼族大肆入侵,人界生灵涂炭,几遭灭种,是公输一族的先祖挺身而出,以一身血肉精魄为祭,布下灵阵,挽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可怜其英灵犹在,其后人却蒙冤含屈,一门英烈被冠以乱臣之名,惨死于炼狱之中,魂飞魄散,尸骨不存,受尽唾骂屈辱。”
王福安听得心惊肉跳,手脚发软,面色惨白,也顾不得礼仪,急声阻止:“世子!”
“你让他!”
惠明帝气得浑身颤抖,咬牙道:“朕倒要看看,他到底要怎么威胁朕!”
穆玄一字字清晰的道:“现在陛下既然要重新启用大地之眼,对抗鬼族,理应先重审当年公输一族的冤案,驱除邪佞,重振朝纲,以告慰公输一族先祖的在天之灵!”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富豪之家,三代而衰。先祖高风亮节,舍生就义,其后人就不会数典忘祖,做出祸国殃民之事么?当年逆案铁证如山,你空口无凭就要朕推翻重审,置国法律令于何地?”
“所谓铁证如山,不过是一些莫须有的谣传和一封疑点重重的书信。若此案真无隐情,当年直接辖管蜀中军事的剑南道节度使崔道远怎会在公输灭族后无故暴毙,连那名假扮令史去公输府传令出兵镇邪的证人也从人间蒸发,销匿无踪。若论国法,朝中一品大员涉嫌谋逆,理应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取证定案,而不是由夔龙卫越权行事,在不经三司审讯的情况下直接以谋逆罪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公输族老弱妇孺就地处决。如今卫英涉嫌勾结鬼族、畏罪自裁,岂不更印证当年逆案别有内情?”
惠明帝被他一番铮铮之辞顶的脸色铁青,咬牙道:“当年朕同样未经三司审讯,便下旨将主谋逆犯处以极刑,你是不是也要将朕以国法论处?”
和着这震怒之音,恰一道闪电从中空堆积的云层中劈下,霹雳作响,罩在殿顶之上,将整个大殿映照得亮若白昼。
王福安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已然是面如土色。
殿内静的可怕,一时落针可闻。
两双眼睛,一上一下,无声的对峙着。
“好,很好。”
惠明帝怒极反笑:“五年前,你就为了这乱臣一族鬼迷心窍,五年后,竟还不知悔改!”
“来人!”
守在殿外的两个内侍省的内侍立刻大步跨入。
惠明帝:“去把祖宗家法请过来,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王福安脸色一变,脱口道:“陛下……”
惠明帝:“怎么,连你也要抗命挟君?”
王福安吓得扑通跪倒:“奴才不敢。”
亥时也过去了。殿外狂风大作,乌云滚滚,闷雷一阵紧似一阵的咆哮着,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
惠明帝神色晦暗的立在寒武殿外的玉阶上,听着风声雨声混着殿内传来的一声声不甚真切的沉闷鞭,目中隐有泪星闪动:“阿姊,你不要怪朕。为了江山社稷,朕别无他选。”
王福安哽咽道:“陛下心里的苦,长公主定能明白的。”
惠明帝眼底浮现出深深的伤痛,可伤痛中,又有独属于君王的无情和冷酷。
“穆王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王福安苦着脸道:“穆王爷也是狠心,竟然以穆氏族长的名义,将世子从穆氏宗谱中除名了!”
惠明帝竟无丝毫意外之色,只问:“用的是什么罪名?”
王福安觑着皇帝脸色,心答道:“不忠不孝,擅自休妻。”
“休妻……”
惠明帝眯了眯眼,道:“朕亲自下旨赐的婚,他也敢休,的确该罚。”
“陛下!”
一道洪亮的声音,隔着雨幕传了过来。
北衙卫禁军统领尉迟寒身披蓑衣,带着一队同样披着蓑衣的禁卫兵冒雨匆匆赶来,在玉阶下恭敬行过礼,道:“穆王爷在宫门外求见陛下!”
惠明帝望着密密的雨幕,叹道:“朕这个姐夫呀。看起来铁面无情,其实比谁都重情。”
王福安眼观鼻,鼻观心,声问:“陛下,可要摆驾承清殿?”
惠明帝点头,往阶下行去,王福安连忙撑起伞紧跟着,却闻皇帝道:“换个人撑。你留在这儿,替朕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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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到了承清殿时,穆王已手捧辟邪剑,面容端肃的长跪在大雨中。身上所穿的紫色蟒袍也早已被暴雨淋透。
“姐夫!”
惠明帝急步下撵,也不顾明黄靴面和龙袍下摆被疾走的双脚溅上大片泥水,就要把人扶起来:“姐夫这是做什么?”
一个是皇帝陛下,一个是尊贵无比的穆王。
撑伞的内侍连忙伸长胳膊把伞高高举起,罩住殿前两道尊贵的人影。
穆王把剑高高举过头顶,肃然道:“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惠明帝叹道:“姐夫如此,可是要折煞朕!”
偌大的承清殿,只有一君一臣二人,所有内侍和宫婢都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也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雨声。
“逆子无知,犯下大错,臣已依族规将其逐出穆氏宗谱。他所行所为,与穆氏毫无干系,他是生是死,亦与穆氏毫无干系。只是,臣毕竟是他生身之父,对他有教养之责,望陛下念其初犯,饶他一命,把他交回给臣惩戒。臣必设法让他交代出所有的事。”
穆王坚定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为表臣对陛下忠心,为替逆子赎罪,臣愿将辟邪剑重交陛下手中,助陛下荡平邪窛,保江山万世太平。”
惠明帝没有接剑,平静道:“姐夫算如何让他开口,继续严刑逼供,废掉他两条腿么?就算姐夫真狠得下这个心,朕要如何同朕的阿姊交代?”
穆王:“就算废掉他两条腿,让长公主怨恨臣一辈子,臣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鬼迷心窍,被人牵着鼻子往火坑里跳!”
惠明帝目光倏地一紧:“鬼迷心窍?姐夫这是何意?”
穆王沉痛道:“光凭这逆子,哪儿来的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阵眼。此事,恐怕另有人在后面捣鬼。可惜这逆子被一个情字蒙了心,被人利用犹不自知。”
话到了这个份上,惠明帝怎会听不明白。
脸色缓缓沉下:“姐夫是,公输家那个丫头?”
穆王恨铁不成钢的道:“这世上,除了那个妖女,谁还能将那逆子迷得晕头转向、是非不分,连新婚妻子都要休弃。早知有今日,五年前臣便该将那逆子一剑了结,也省得今日麻烦!”
“若果真如此——”
惠明帝深吸了口气,眼底闪现出亮光:“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只要姐夫能设法把那个丫头找出来,这个死局自然就解了。”
“剑有灵气,握在常人之手与废铜烂铁无异,只有握在将军的手里才能成为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利器。辟邪,望姐夫收好。”
穆王:“此事,还须陛下助臣一臂之力。”
惠明帝:“朕力所能及,必尽力。”
穆王一字字道:“请陛下准臣用邸报将那逆子被驱逐出宗族的消息通报各地。”
惠明帝面色凝滞片刻,并无多大的惊诧,只问:“通报各地,也会通报到洛阳,姐夫可想明白了?”
穆王知道,走出这一步,他与灵樱长公主之间的最后一缕夫妻情分恐怕都要断了,一时心底忍不住荡起一阵悲凉,依旧维持着捧剑的姿势,道:“忠君报国,臣无愧于心。只是,臣还要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陛下。”
惠明帝点头:“姐夫但无妨。”
穆王深深凝望着皇帝:“臣斗胆一问,当年那桩逆案的真相,陛下一直都知道,对么?”
又一道闪电劈下,将惠明帝面容映得雪白。
“到底是逆案,还是冤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公输一族,必须得死。这个道理玄儿不明白,姐夫当心如明镜。”
皇帝半隐在暗处的脸显得格外孤冷无情。
穆王慢慢将捧着辟邪剑的手放下,道:“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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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祖宗家法,其实是一根约三尺长、两指粗、一端系着明黄缎带的藤鞭。
穆玄虽是灵樱长公主之子,但并不算正儿八经的皇室子弟。
无论是那两个内侍省的内侍,还是留在寒武殿监刑的王福安,心里都明白,皇帝点名要用并不合规矩的“家法”,主要目的是惩戒,而非刑讯逼供。
难为皇帝陛下暴怒之中还能存着这点理智,同时也从侧面印证了陛下对这位外甥的疼爱。
但惩戒不等于放水,相反的,要在不造成内伤的情况下,让受罚者吃足皮肉之苦。这就很考验掌刑内侍的功力。
专司内廷刑罚的内侍省内侍自然深谙此道。
一轮藤鞭下去,那少年后背已然血淋淋的布满鞭痕,伤口排列整齐,一道压着一道,每一道都抽得皮肉翻卷,血沫横飞。却半点不伤及五脏六腑。
穆玄身上的丝袍已被褪到了腰间,裸露在外的肩颈及双臂上全是淌流的冷汗,半束的乌发也湿漉漉的贴在面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殿外瓢泼的大雨里走了一遭。可王福安知道还不算完。
这样程度的惩戒,并不足以平息皇帝的暴怒。
见他默不作声,两个内侍省的内侍对望一眼,一人捧鞭,另一人则探手掀开了那少年下身丝袍,露出少年伤痕累累的臀腿。
虽然换过两遍药了,臀腿上的那些高高肿起甚至破皮流血的紫黑杖伤依旧触目惊心。
那捧鞭的内侍将藤鞭用力一抖,带起一道响亮的风声。
王福安偏过头,紧闭了眼,不忍再看。
这之后,穆玄整整发了两日的高烧。
惠明帝一直到第二日的午后才过来。看过穆玄身上的伤,只皱眉训斥了王福安两句,也没多什么。倒是亲自给外甥上了会儿药才离开。
穆玄是在第二日的夜里醒过来的。
惠明帝听闻消息,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穆玄伤全在后面,依旧只能趴着,见皇帝过来,立刻撑着身子要行礼。
惠明帝忙按住那少年肩膀,道:“别乱动,仔细压着伤口。你要是能明白朕的苦心,比这些虚礼强得多。”
穆玄默然,抿着唇角不吭声。
“怎么?还在跟朕置气?”
惠明帝哼了声:“若换成旁人敢跟朕那样顶嘴,早被拖出去乱棍死了,你还不知好歹。”
穆玄轻轻一挑嘴角,道:“臣不敢。臣现在无家无亲,能得一隅安身已是万幸之幸,有何资格同陛下置气?”
“若能就此西去,倒是渡人渡己,再不必令陛下动气伤身。”
他两目空空,语气如死水般平静,再不复之前的倔强与傲然,那张俊美如玉的少年脸庞也惨白得几近透明,仿佛随时可能化掉,露出里面的血肉,惠明帝倒是瞧得心头一紧,斥道:“胡,这些丧气之言,休要让朕听见第二次。什么无家无亲,朕不是你的亲人么?”
穆玄嘴角的笑收了些,道:“臣知错。臣只是这两日做多了噩梦,才会胡言乱语。陛下莫要动气。否则,臣就真的无家无亲了。”
这番话听入耳中,惠明帝是真的有些心疼了,不由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你时候就是这样,一生病就容易做噩梦,好几次都抓着朕的手喊娘亲。莫怕,今晚朕就在这儿守着,好好睡一觉,等病好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穆玄这一睡,又睡了快一日,高烧不仅没退,反而烧得更厉害了。昏迷中,果然又抓着惠明帝的手呓语起来。
惠明帝没料到自己一次惩戒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心里又是懊悔又是焦忧,让王福安把太医院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都传了过来。
连着几服药下去,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太医们也束手无策了。
还是王福安道:“陛下,依奴才看,不如让国师试试。前些日子国师不刚给殿下治好急病。”
惠明帝立刻道:“快传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