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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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醒尘在车上作休息,睡了四十一分钟,醒来时发现对戒的定位信号已经停在东区九龙城九龙一大道23号里有九分钟了。车到23号,他把追踪地图投影到了左手手心里,下了车。

    车子停在一条两车道的盘山坡道上,随着道路向上延伸的势头,坡道逐渐变窄,靠外侧的车道坍塌的痕迹越来越明显,而完好无损的内车道环绕着的地方能看到一些楼和民房,许多都被合(一棵树的名字都要屏蔽,服了)欢树占据了,有的被树枝顶开了屋顶,有的和树融为了一体,合(就是个树名!)欢树开出粉色的绒毛球状的花,撑(微笑,微笑)满了窗格,野草长到了齐窗高的位置,有风吹拂过时,那野草后头忽而闪现出一抹惨白的配色。那是堆砌出楼房的砖墙。

    周遭不见人迹,太阳高悬,悟醒尘摊开手看了看,那位于坡道的尽头,公路坍塌的起点,围着一圈高大木篱笆的地方就是23号了。

    对戒的信号还在23号里。悟醒车爬坡上去,看到木篱笆里头矗立着一幢维多利亚式的楼房,楼房的红砖屋顶上三个黑点不时左右移动。屋顶上有一个半圆的窟窿。

    23号的门藏在篱笆墙里,虚掩着,悟醒尘敲了两下,没人应门,他抬头找了找,朝空中挥了挥手。门还是虚掩着。吹来一阵风,门完全开了。

    悟醒尘探进半个身子,篱笆墙后到处都是人。

    一群人随意地坐在青草地上,各色皮肤,男的,女的,年轻的,年长的,都穿着白衣服,一些女人们的衣服上能看到鲜艳的黄色花朵;一群人在一片树林前用木柴和树枝搭建着什么,树林里的两棵树中间拉着一道横幅:永远铭记!再边上还有一道横幅:温故而知新剧场。

    剧场前又是一群人,这群人都是少年,有个看上去年长些的女人揽着一个少年人的肩,挥舞着手里的树枝,女人头戴花冠,十来个白衣少年在台上传递面具,竹编的手杖、王冠、宝剑还有星星。剧场前走过一匹白马,牵着马的人微笑着和少年人们招呼,女人站起来,把花冠戴到了马的脑袋上,她抚摸白马的鬃毛,牵马的人抬起头往悟醒尘这里看了眼,笑着和他点头致意。

    悟醒尘摸出一张名片,那牵马的人转过头,不看他了,牵着马走进了树林。又有人冲悟醒尘笑,还和他招呼:“你好啊!”

    这是两个互相挽着胳膊的女孩儿,一个金色头发,一个黑色头发,脸蛋长得一模一样,装扮也一模一样,麻花辫子,白裙子,光着脚,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悟醒尘面前的,把一束野花叉进他胸前的口袋里,不等他送上名片,就嘻嘻哈哈地跑开了。她们跑进了一群围坐在一块儿的年轻人里。年轻人们有的弹吉他,有的抱着塔尔,还有揽着杜读管和达夫手鼓,金发女孩儿和黑发女孩儿在年轻人围成的圈子中间跳舞,手鼓给她们节拍。咚咚咚,咚咚咚。吉他手唱起了歌,杜读管吹响了。

    女孩儿们舞出了人群,绕着一口大锅奔跑,一个包着头巾,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笑呵呵地用一根长木棍在大锅里搅拌着什么,哗啦,哗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蜜桃的甜香。

    搅拌的声音好大。

    还有种地的人,劈柴的人,耙子犁过地面,斧头劈开木柴。

    洗衣服的人,晾衣服的人。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床单在阳光下泛出近乎刺眼的光芒。

    泥土的气味,皂角的气味,松香的味道,火药的味道。

    人和人都靠得很近,味道和味道叠加、混合,造出一个完全陌生的,难以形容的身份,声音和声音紧密地串联在一起,肆意流淌在杏树做的号角吹响的背景音里。歌声,当然有歌声,歌词隐隐约约,悟醒尘完全听不懂,歌声听上去是那么轻快,像笑声。

    还有招呼的声音。

    你好啊。你好啊。

    没人给悟醒尘递名片介绍自己的机会,人们上一声,笑上一下就走开了。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连着两下,很轻,还是那两个女孩儿,她们手拉着手,欢笑着跑过他身前,蹦蹦跳跳地进了红砖屋顶的房子里。

    红砖屋顶上的黑点是在修补屋顶的人,他们腰间绑着绳子,绳子的一端有系在烟囱上的,有系在屋边的香樟树上的,还有没系绳子的,光着脚在屋顶走来走去的。这光脚的人吆喝了一声,放下一个竹篮子,二楼的一扇窗户开了,一个女孩儿拉过篮子,往里头放上些砖块,一些面包,一瓶水,吹了声唿哨,光脚的人把竹篮往上提。女孩儿看到悟醒尘,笑着挥手:“你好啊!”

    对戒的信号就在这幢房子里头。

    悟醒尘走了进去。距离对戒还有100米。屋子的结构完全暴露在外,地板踩上去吱嘎吱嘎作响,裸露的砖墙上挂着一些干花,木结构的房梁上裹着厚实的毛毯,从一楼的一扇窗望出去,一群人围在一起织毛线,这里的人似乎都以这种围聚的方式交际着,移动着。织毛线的人群边上是编织花篮的人,其中有人看到了悟醒尘,笑着和他挥手。

    悟醒尘隐进阴影里,往楼上去。

    距离对戒还有20米。

    二楼全是关着门的房间,不同的房门上挂着不同的干花,这儿能看到些墙纸,但是一些画功笨拙的飞船和星星掩盖了墙纸本来的花纹。

    距离对戒还有5米。

    奔跑的脚步声从他头顶飞过。

    悟醒尘停在一间挂着束干薰衣草的房门前,他推了推门,门没锁,门后的房间敞亮。悟醒尘一眼就看到如意斋踮着脚,手在一只木头柜子上摸索。如意斋回过头,看到悟醒尘,:“关门。”

    悟醒尘看着他道:“戒指和放大镜还在您那里。”

    如意斋跑去关上了房门,换了只柜子,还是在它顶上摸来摸去。

    “你找那里。”他往身后一指,悟醒尘一看,他指的是隔着三张单人床,房间另一头的三只柜子。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就只有三张床和六只木头柜子。

    悟醒尘走过去,开其中一只柜子,只听身后嘎嘎响了两声,他回头一看,如意斋踩着床过来了,跳到他边上,就在他开的柜子里翻来翻去。如意斋催促着:“你还愣着干什么?找啊。”

    悟醒尘点了点头,往柜子里看了看,柜子里挂了三件白上衣,三条白裤子,衣架上方有个隔断,那上面放着三叠白布,还有三只铁皮盒子,他伸手要去拿其中一只盒子,如意斋道:“你傻啊?那么大一张画能放进这个里头?找找有没有暗门,暗格。”

    “画?”悟醒尘不解,“不是在找放大镜吗?”

    如意斋摇摇头,从袖子里摸出放大镜,塞给悟醒尘,关上了这只柜子,开边上的柜子,问道:“你不好奇?”

    悟醒尘检查着放大镜,宝石还在,手柄上的黄金也没有被蹭刮,融烧过的迹象。他把放大镜放进裤子口袋,轻声提醒:“还有戒指。”

    从两扇敞开的窗户里投进来的阳光几乎洒遍屋里每一个角落。如意斋的右手食指一闪一闪的,悟醒尘的眼神追随着这闪光,忽而闪光消失了,悟醒尘眼前是如意斋的一双黑眼睛,也很亮,也有闪光。悟醒尘:“好奇什么?”

    如意斋盯着他,笑了出来:“当然是那幅画的历史,那幅画的时代。”

    他起“时代”两个字时用了重音,因而他的话声一时刺耳,悟醒尘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道:“捐赠已经撤回了,关于它的鉴定工作已经结束了,到此为止了。”

    如意斋还看着他:“你会怎么命名它?就叫《逆天使的堕落》?”他仰起头,若有所思,“为什么这么多画都叫一个名字呢?《逆天使的最后一次堕落》你觉得怎么样?”

    悟醒尘:“博物馆委派下来的鉴定工作已经终止了,画已经归还给滕荣了。”他还道,“至于命名还是不命名,怎么命名,是滕荣的事情了。”

    如意斋挪向第三只木柜,开了,继续翻箱倒柜,着:“那个什么视频里贴了满墙的画,里面有一张底稿,那幅画的底稿,你没发现吗?按照你的法,分离图层的机器只有博物馆和美术馆才有配额,那么滕誉不可能知道那草图长什么样子。“他瞥了眼悟醒尘:“还是你给滕誉看过底稿草图?”

    悟醒尘道:“当然没有!!”

    如意斋的眼珠往上翻了翻,好似眼前出现了个异物,无法忽视。他在空中挥舞着手,道:“那他可能在别的地方见过……”他嘀咕起了悟醒尘听不懂的话,悟醒尘勉强捕捉到“市”,“交易”,“收藏”,“博斯”这几个字眼。悟醒尘又:“虽然这次支付的报酬并非全额,但也一定对得起您付出的时间和心血。”

    如意斋皱起眉,抬起下巴,眉毛一挑,那跟着飞高的眼神才降在悟醒尘身上,如意斋一眨眼睛,竖起手指压住嘴唇,拉过悟醒尘,躲进了身后的柜子里。柜门没关好,露着一条缝。一道光嵌在如意斋身上。悟醒尘问道:“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当口,外头响起了阵脚步声,如意斋挤着眼睛从门缝往外看:“擅闯民宅听过吗?”

    悟醒尘挨近了如意斋,跟着看出去,如意斋嗅了嗅鼻子,扭头上下量悟醒尘一番,视线锁定在了他胸口的那一束野花上,凑近了去闻,使劲闻,往上闻,闻到了悟醒尘的肩上,继续闻,闻着悟醒尘的脖子。如意斋的脸靠在了悟醒尘的脸边,他又叮嘱悟醒尘:“别动啊。”

    悟醒尘:“有些痒。”

    如意斋的头发不时擦过他的鼻子。

    如意斋闻言,把头发全撩到右肩搁着,伸出右手绕过悟醒尘的肩膀,勾在他的脖子上。开门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是一串脚步声。悟醒尘试着往外看,可他的视野被如意斋的手臂挡得严严实实的。如意斋在他身后摸索着。悟醒尘轻轻:“你在找什么?”

    如意斋捂住了他的嘴,悟醒尘不出话来了,呼吸间净是甜味,他的嘴里也好甜,像吃了颗花香味的糖。如意斋的手很冷。

    那脚步声离柜子很近了,如意斋缩回了手,他的手里多了个纸包,他看了看,就把它塞进了口袋。悟醒尘这下能从门缝里看见外头了,一个男孩儿正把抱着的一叠白衣服放在靠近他们藏身的这只柜子前的一张单人床上。男孩儿放下衣服后就出去了。悟醒尘要从柜子里出去,如意斋拽住他,悟醒尘仔细听了听,又是一串脚步声,比先前那孩子的脚步声重很多。悟醒尘:“大门是开着的,不算擅闯。”

    如意斋:“主人同意你进来了吗?“

    “主人没有锁门!”

    如意斋:“警务处也不锁门,你怎么不去警务处随便乱逛?”

    悟醒尘极力压低声音:“这是偷换概念,这怎么一样?”

    如意斋看了看他,道:“你的问号原来和感叹号一样讨人厌。”

    悟醒尘想争辩,如意斋又捂住了他的嘴,有人进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次真的很近,一道黑影扑到了柜子上,那沉重的脚步声停下了。如意斋脸上的光不见了。悟醒尘只能勉强看到他的轮廓,他的黑头发在黑暗中像一方黑色的纱巾,盖在他身上。悟醒尘忽然想起博物馆里的一尊吉祥天石像。那石像就头顶着一方黑纱,石像的样貌看不清了,身上的服饰也被腐蚀了,层层色彩几乎都剥落了——唯有那黑色的头纱和一截白色的脚踝幸存了下来。石像盘着一条腿坐着。根据鉴定结果,石像的另外一条腿是在轻点莲花池。

    如意斋轻轻问悟醒尘:“戒指是你的传家宝?”

    悟醒尘摇了摇头。

    如意斋又问:“定情信物?”

    悟醒尘点头。

    “你爱他?”

    尽管嘴巴被捂住,可悟醒尘还是毫不迟疑地回答了:“是的,当然。”

    悟醒尘听到了更重的脚步声。踏踏,踏踏,门外的黑影没有动。踏踏,踏踏。脚步声还在响。悟醒尘这才发现,他听到的不是脚步声,是心跳。很沉。竟然又沉又快。

    如意斋的嘴唇凑到了他嘴边。

    悟醒尘一把推开了如意斋,身体因而失衡,跌出柜子,摔在了床上,摔得不轻,等他坐起来,平复了心跳和呼吸一看,滕荣正站在柜子前看他,如意斋施施然从柜子里走了出来。

    悟醒尘忙道:“一场误会。”

    如意斋垂下眼睛,垂下头,幽声:“是啊,一场误会。”

    他叹息着往门口走去,拖着他的影子,他的影子瘦瘦长长一道,在地板上游动。滕荣点了点头,也:“嗯,一场误会。”

    悟醒尘解释:“他拿了博物馆里的放大镜,博物馆的展品恕不外借。”

    如意斋抬起手在眼睛边上放了放,取下右手的戒指,扔到悟醒尘坐着的床上,转过身去,:“要取回的是这个对戒吧,原来是别人的东西,早知道就不要了。”

    悟醒尘头痛得厉害,如意斋已经走到门口了,轻轻问道:“请问告别仪式怎么去呢?”

    他“请”,悟醒尘有种反胃的感觉,手脚发僵,浑身不舒服。他想他也得预约个医生,得看看刚才那一摔是不是把身体哪个脆弱的部分摔坏了,以至于他从上到下,从头到脚,不出的难受。

    滕荣回道:“就在院子里的花房。”

    如意斋的影子跟着他游出了房间。

    滕荣问悟醒尘:“你们是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么?有心了。”

    悟醒尘:“您误会了,真的是来取回失物的。”他伸进裤子口袋摸了摸,空的,他摸遍身上所有口袋,都是空的。

    放大镜又不见了!

    悟醒尘抬起手搓了搓眉心,滕荣又拍了拍他的肩,悟醒尘更不舒服了,除了反胃,呼吸还很不顺畅,满脑子只想赶紧从滕荣眼前消失,可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好的借口告辞脱身。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接着,一个女孩儿轻悄悄地问:“听这儿有帮手能去隔壁帮忙扫?”

    滕荣:“去楼下问问吧。”

    悟醒尘看了眼,一个系着白围裙,包着白头巾的女孩儿站在门边,女孩儿的脸很白,脸上长满红色的斑斑点点。悟醒尘脱下了外套,卷起衣袖,:“缺帮手吗?”

    女孩儿看看滕荣,滕荣点了点头,女孩儿:“那请这边走。”

    隔壁房间确实很需要扫,地上,墙上都是颜料,两扇窗户下面堆着些木板。女孩儿递给悟醒尘一块抹布,悟醒尘递了张名片,:“悟醒尘,地球博物馆鉴定科科员。”

    女孩儿看看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名片,和他握了握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不起,这里的大家都没有名片。”

    悟醒尘道:“那怎么称呼?”

    女孩儿:“很多人都没有名字,”她微笑,“你知道吗,人类一开始的时候都是没有名字的。”

    悟醒尘:“这里确实保持着比较传统的生活方式。”

    女孩儿看着悟醒尘的名片,:“你是滕誉在地球上认识的朋友吗?”

    悟醒尘:“听滕荣先生提起过他,”他补充,“好几次。”

    女孩儿问道:“第一次来这里?”

    悟醒尘点了点头。

    “觉得怎么样?”

    悟醒尘笑了笑:“比较陌生的生活方式。”

    女孩儿笑着:“在上界通灵的漂流飞船里没有百分之百实现的生活方式在这里实现了。”

    女孩儿跪在地上,看着悟醒尘:“你相信转世轮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