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5.1.4(下)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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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的惨叫声从一扇门上什么都没挂的房门后传出来,那门下有一道洁白明亮的光。

    “啊!!”

    悟醒尘推开了门。

    一颗血红色的脑袋挤在两条张开的腿中间,这两条腿两侧各站着两个戴白帽子的妇人,应该就是白纱裙女人口中所谓的接生婆了。四个接生婆都看到了悟醒尘,却都只是扫了他一眼,目光便集中到了那颗血红色脑袋上。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正试图钻出母亲身体的婴儿。这是间产房。

    “啊!”

    随着这一声惨叫,一个女人的脑袋从竖起的腿间露出来了瞬,往后一仰,消失了。屋里的血腥味更重了,一股血水顺着那婴儿的身体涌出来,一个接生婆忙去接那婴儿,只见她一手托住婴儿的脑袋,往外一扯,头一低,咬断脐带,捧起婴儿,捧得高高的。这产房的顶上是一整块发出洁白光芒的天花板,成色纯净的白光孕育出一种圣洁、庄严,甚至神圣的气氛,在这样的氛围下,房间里的所有人——包括那大汗淋漓,面无血色的产妇,包括悟醒尘都抬起了头,屏气凝神,带着些许敬意,仰望着接生婆手中那血淋淋的孩子。

    婴儿哭了一声,捏成拳头的两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下,尚残留着血污的身体泛出粉色的光泽。是个男婴。他皱巴巴的眼睛睁开了。他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巴嘟着,上唇像兔子。

    捧着男婴的接生婆激动地宣告:“阿尔塔维斯的恶降临了!”

    男婴被交给了产妇,接生婆们开始用毛巾擦拭产妇的下体,喂她喝水,产妇的脸上汗津津的,腿肚还在颤,但她已经坐了起来,抱着男婴,脸上像在笑,又像在哭。悟醒尘从没在任何一个人脸上见过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它并非无奈的哭笑不得,也并非因为释怀,笑着笑着自然而然流下了感动的眼泪,产妇的笑似乎是极度快乐的,但从她泛红的眼角,疲惫的神态可以看出来,她还是极度悲伤的——她让悟醒尘想起了战争营地那些可以极端疯狂又可以极端冷静的无药可救的人,还有生活秩序井井有条的新人类和追求无拘无束的下界通灵,真奇怪,为什么人们都像坐在跷跷板上,要么高到可以摸到云端,要么低到一伸手就是一手的泥,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平衡点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中间状态吗?

    他试着分析女人快乐的原因,因为新生命的降临吗?那她的悲伤呢?这孩子的脸是残缺的,他并不健康,甚至可以预见他长大后在那些美丽的人们中间会是多么的突兀,多么的引人注目。

    这男婴会成为一个异类。

    接生婆们收拾完产妇的身体了,开始收拾房间。产妇抱着男婴下了床,在地上吃力地走了几步,没人理会她,也没人理会悟醒尘。他仿佛是透明的。产妇低下头看了看男婴,走进了一道布帘后头。那布帘很黑。悟醒尘起先以为它只是一堵黑色的墙。他也跟着走了进去。

    产妇要抱着男婴去哪里?

    她光着脚,什么都没穿……她要这么走去哪里呢?

    她和那天那个抱着有红色胎记的孩子的女人有什么关系?她们一样没穿衣服,一样光着脚,脚上那么干净,她们抱着的孩子也一样的与众不同。

    阿尔塔维斯的恶又是什么?

    悟醒尘知道阿尔塔维斯是高加索神话里的一个恶神,一个女巫,她是万恶之源,人们恐惧她,害怕她,因此人们向善。

    难道与众不同在这儿是恶,是一项罪名吗?

    太多问题困扰着悟醒尘了,他一阵头痛,踉跄了下,稳住身子后,继续往下走——没错,他感觉到脚下这条平坦的路是在向下延伸的。他的两边是又硬又湿的墙壁。他想到总是被描绘成在地下城市的地狱。古中国的民间传中人死后会去的阴间足足有地下十八层,每一层都是炼狱。

    悟醒尘问了声:“你要去哪里?”

    他的声音很快就被两边的墙壁吸收了。

    悟醒尘又试着伸手想去抓那女人,女人虽然与他只有两步之遥,可他抓不到他,她总是离他只有两步。

    下行的道路仿佛没有尽头。悟醒尘焦躁了起来,不禁暗暗抱怨了起来,如果是地狱就赶紧露出地狱的真面目!黑白无常也好,地狱三头犬也好,阿奴比斯也好,总有一个地狱的使者会来给下地狱的人带路的吧!

    这么想着,他再一看前方的女人,她的轮廓渐渐发白,她的身影渐渐地不像一个女人了。

    “如意斋!”

    悟醒尘失声喊了出来,可一揉眼睛,哪有什么如意斋,走在他前面的还是那个女人,她抱着男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女人和孩子消失了。

    悟醒尘大喊一声:“俄耳甫斯!”往前跑去,孰料没几步他就一头扎进了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四周很黑,他举起手里的萤火虫灯照了照,找了找,又看到那个光留留的女人了,她正抱着男婴翻上一座乱石堆成的山坡。

    这片广场上到处都是乱石堆成的山坡。

    悟醒尘彻底迷惑了,这里真的是地下吗?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吗?他的空间感也受到换脑手术的影响而失去了灵敏度?他抬起头试着找到天花板或者什么夜间出没的卫星,在已经非常微弱的萤火虫光下,他勉强辨认出了一片平坦的屋顶,没有闪红光的进地人造卫星,没有星星,但他没有把握断言这里真的是地下,毕竟任何无月多云的夜晚,抬头望到的天空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副黑漆漆的模样。

    周围呢,除了乱石堆,还能看到一些枯树,杂乱长在乱石缝里,很像舞台剧的布景。石头的表面可以看到一些黄色的斑驳纹路。一股硫磺味钻进了悟醒尘的鼻子。

    还是地狱……

    在古日本的民间轶闻中,飘散着硫磺气味的温泉圣地总和地狱联系在一起。

    火苗随处可见,它们在篝火里窜动,在盛放着木柴,被烧得通红的金属盆里吐舌头,还有些忙着煮一只大陶罐。悟醒尘踩着坚硬的地面往前走,女人消失在了乱石中,一匹栗色的马悬挂在空中,身体被分割成六块,每一块都被四根钢丝吊起来,拼凑出一个马的形状,有一个模型玩具似的女婴倒在地上,身边围着一群红色的甲虫,走近了,悟醒尘发现,这个孩子的一只眼窝是空的,她不是模型玩具,她只是死了。她的身体经过了防腐处理,闻上去没有任何怪味道,摸上去滑溜溜的,皮肤还很有弹性,她张着嘴巴,嘴里爬出一只红色的甲虫。

    在一片荒草丛中,悟醒尘看到一个女人被一根长长的铁刺刺穿,她的膝盖上有些擦伤,不远处还有一个睁着眼睛的,苍白的裸男,仔细看能看到两根钢丝穿过他的眼皮,吊起它们。男人张着嘴,一个婴儿也被钢丝吊着,悬挂在他嘴边。婴儿没有脑袋,身体也是苍白的。这些都是死人,都是尸体。这个男人和靠在他嘴边的婴儿很像那幅画廊里新赠的画。

    远处有一片青草地,种着好些树,开了好多花,悟醒尘望见一个穿白纱裙的女人坐在草地上编织花环,再远的地方又是黑乎乎的了。

    这里宛如博斯笔下的地狱。

    悟醒尘手里的萤火虫灯彻底熄灭了。他发现那编织花环的女人盯着某一个方向,悟醒尘看过去,他看到早前带他参观总部的青年导览正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一副画架。

    悟醒尘快步朝他走过去,导览看到了他,亲切地和他招呼:“悟先生,是您啊。”

    悟醒尘张口就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导览关切地拍着他的后背:“慢点,慢点,您迷路了吗?”

    悟醒尘指指地上,又指指周围,他想到一种可能:“这里是要在阿尔塔维斯祭上表演的舞台剧搭建的布景吗?这里是地下吗?那些死去的人是在这里因为意外去世的人吗?”

    导览:“要喝杯水吗?”

    他:“来,走这边。”

    悟醒尘听到喝水,连连摆手,看了眼导览面前的画架,画架上有一幅铅笔草稿,聊聊几笔,勾勒出黄土上的一堆乱石,笔触狂野。

    “你平时也爱画画?”悟醒尘问道。

    导览领着悟醒尘走到了草地上,他道:“画画?那是滕誉先生的才能,他有多么伟大的才能啊,他的身体就像……“他看着悟醒尘手里的萤火虫灯,”就像这只玻璃罐子,而那些伟大的灵魂就像罐子里的萤火虫,他们在夜晚发出光芒,为在森林中迷失的路人指引道路。”

    悟醒尘摇晃了下罐子:“然后死去。”

    导览发出爽朗的笑声:“死亡并非终点。”

    悟醒尘断了他:“你看到一个抱着个男孩儿的女人走过去了吗?”

    导览:“这里是审判地狱。”

    他又:“这里也是人间乐园。”

    悟醒尘道:“那不就是博斯的三联画吗?”

    导览不置可否,他带着悟醒尘走到了一顶红色的帐篷前,悟醒尘往里看了眼,帐篷里像是一个怪奇屋,网罗着世界各地的珍奇异兽,有泡在透明水缸里的独眼鳄鱼——和他在克拉拉那里见过的一模一样,还有什么独角的羚羊,蝴蝶飞蛾标本。他们足进去,悟醒尘在几只夹竹桃飞蛾的标本边上看到了一副钉在一只玻璃盒里的人皮。那是个婴儿的皮囊,一个男婴,脸上有一大块红色的胎记。

    帐篷里,两个穿白斗篷,戴尖帽子的人正在一口锅里搅拌着什么。悟醒尘瞥了眼,那还没煮开的一锅水里躺着一个上唇开裂的男婴。他忙要去捞他,导览拦住了他,道:“悟先生,在这里,这是多数人会做的事,少数服从多数,这不就是所有秩序的根本吗?如果您认为这里的做法不应该,您可以选择报告警务处,您是无法阻拦多数人的意愿的,况且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可是……可是……”悟醒尘支支吾吾,想要反驳导览,却根本无从反驳,头痛欲裂,只好跑出了帐篷。

    导览跟了出来,扶着悟醒尘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心平气和地道:“您得没错,这里是会在阿尔塔维斯祭时用到的表演舞台,观众们会在那里,”他指着一堵黑色墙壁,“他们会坐在那后面观看所有生来就带着恶的不幸的生命,和那些被突如其来的恶占据的生命是如何得到抚慰的。人们由衷的感谢他们,正是因为他们,恶才不至于降临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他们都是伟大的人,拥有伟大的灵魂。”

    “不……”悟醒尘厌烦了他平静的声音,挥舞着双手,低下头,试图把听到的话驱赶出记忆,“这不对……”

    不知为何,“伟大”和“灵魂”的搭配出现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铃,他冷静了下来,:“这些孩子做了什么?相貌丑陋就是罪恶吗?”

    “丑陋?嗯,新鲜的词,它的反义词是什么?”

    “美……或许吧。”悟醒尘不确定,他该请教如意斋。

    导览似乎理解了丑陋的含意,道:“或许您可以理解为丑陋的他们带来了恐慌。”

    “恐慌?什么恐慌?这不是你们追求的自然生产,自然选择的结果吗?在基因实验完善以前,人就是有美和丑的区别,就是有高矮胖瘦的区别!你们抨击新人类没有灵魂,可你们直接扼杀生命!”悟醒尘情绪激动。

    导览道:“可是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和丑陋不同的美啊,只有美会流传下来啊,根本没有丑陋生存的空间,在丑陋还没有产生意识之前消灭它,难道不比等它意识到丑陋而走向毁灭更仁慈吗?”

    他还:“您太激动了,您可以考虑参加一两场聆听会,听听您内心的黑狗和您些什么,它会给您带来内心的平静的。”

    “它和你了什么?”悟醒尘看着导览。

    导览笑了笑,没有回答。悟醒尘:“这些都是你从滕荣那里学来的吧?你们的会长……他根本就是邪教教主!这些一套一套的辞……他是从上界通灵学来的吧?你知道聆听会以前是什么样的吗?人们只是聚在一起诉在上界通灵遭受到的精神摧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导览先生……”悟醒尘吞了口唾沫,“你知道滕荣所谓的前世灵魂的呼唤是怎么做到的吗?还是就是你每天晚上带不同的人下来,去不同的房间,在他们半梦半醒之间催眠他们,迷惑他们。“他看着导览的鞋子,“我能看一看你的脚吗?”

    导览脱下了鞋子,悟醒尘确定了,刚才在通天塔里见到的那个黑影人就是他!

    悟醒尘难以置信,这个话时听上去总是那么通情达理的导览竟然是滕荣的帮凶!悟醒尘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滕荣给了你什么好处?他和你了什么?你被他洗脑了吗??是因为凤尾大嘛吗?你知道他在你们的食物和水里下了药吗?”

    导览穿上鞋,起身:“您迷路了,请走这边吧。”

    悟醒尘一把抓住他:“你知道滕荣……现在的滕荣可能不是滕荣吗??!”

    导览看着他:“您的意思是?”

    悟醒尘举起手,指着自己的手腕道:“只有配戴过终端,但是又取下终端的人手上才会留下那样的红点痕迹!滕荣根本没有申请过联盟的公民资格,申请公民的是滕誉!我知道了!你们播放的电影,油画这些东西,全部都是从滕誉的终端里找到的是不是?警务处处理完案件后把他的终端还给了你们,对吧?还是你们没收了那些来加入的新人类的终端?所谓的前世……“悟醒尘突然哽住,“博斯……”

    新人类的终端里是没有博斯的记录的,除非战争营地的终端,但是滕誉怎么可能去过战争营地?

    他一时不知要些什么了,那导览拍拍他的手背,带着他走到了一棵苹果树下。他们又回到“人间乐园”了。

    “那么您认为现在的滕荣先生是谁呢?”

    “当然是滕誉……”悟醒尘得有些犹豫。他没有任何证据。

    “那么滕誉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哥哥捐赠了x12,他很喜欢那幅画,他很生气,兄弟俩可能发生了什么争执,他杀了他哥哥,为了逃避盗窃和杀人会带来的处罚,伪装成滕荣生活,他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一直在扩大教会的势力……”

    “目的?那些志同道合的人们都是自发地来到这里的啊。”导览摘下一棵苹果,递给悟醒尘:“您这里的食物和水都下了药,这可是刚摘下来的。”

    悟醒尘笑了笑:“你没有产生过疑问吗?光靠卖地板能维持整个教会的运作吗?”

    导览咬了一口苹果,:“啊,您是想制药厂的事情吧?”

    导览微笑:“不知道您的那位朋友找到制药厂了没有。”

    悟醒尘往后退了一步,这个导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和他聊这么多?为什么要听他这么多?他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导览望向那个吊起眼皮的男人,道:“但是已经没有关系了。”

    悟醒尘更警惕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的感觉在他胸口乱撞,或许这种感觉就是里的”不祥的预感”。

    碰!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他们头顶炸开。

    苹果树摇晃了两下,掉下来好些苹果,导览和悟醒尘齐齐抬头望去。

    难道是赤英的炸弹引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