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5.1.5(上)

A+A-

    悟醒尘从圆满那里出来后,圆满才报了警。悟醒尘没走远,就在车上坐着,车子就停在圆满剧场附近的民用停车场里。他在等警务处的处理结果。

    约莫坐了半个时,圆满发信息给悟醒尘了,滕誉的处理结果出来了,警务处不消五分钟就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通报正义处后,得到了送往疗养院进行治疗的建议。不过那个男孩儿的事情就比较复杂了,男孩儿并非联盟公民,得联系非联盟公民保障协会咨询他们的意见,加上男孩儿还没成年,一切处理建议又得由他的亲缘关系人最终拍板。因此警务处立即给男孩儿做了一个亲缘关系测试,通过比对数据库,发现和九龙消防大队不久前在九龙一大道23号的地下塌方现场挖掘出的一具女尸属于母子关系,而他和滕誉的基因数据也比对上了,两人属于父子关系,母亲死亡,滕誉成为了男孩儿的唯一亲缘关系人,而滕誉又处于亟需送往疗养院诊治的情况,再往上追溯,滕誉和23号的女尸的亲缘人无从考证,显然没有人能够为男孩儿提供长期稳定地监护抚养,警务处只好现场连线社会服务部医疗保健处的三名幼儿心理学专家,对滕誉进行抚养能力评审,估计还得有一阵子才能有结论。

    悟醒尘趁这空当给克拉拉了一通电话。克拉拉一接到他的电话就问:“你你有什么问题?”

    悟醒尘:“记忆上的问题,原先我的记忆不是现在这么运作的。”

    “你的记忆现在怎么运作?”克拉拉轻笑了声,“怎么着,你现在成了脑科专家了?”

    悟醒尘挠挠鼻尖,:“不是……只是……”他思忖了好一会儿才:“不清楚。”

    克拉拉:“不出问题那就是没有问题,我现在很忙,没问题就挂了。”

    悟醒尘听了就急了,嗓门一高:“肯定有问题!”他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想到了个比方,“就好像了一网鱼,我数了数鱼,数出了一百条,但是过了会儿,再数一遍,一条鱼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了,可能它刚才被其他鱼压住了,它躲在了不知道哪个角落,反正,渔网里的鱼变成了一百零一条……不知道是不是渔网太大的关系,还是我的视力出现了问题,我总是会漏掉一些鱼,但是它们跳出来后,我有一种感觉,我知道它们在那里,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的记忆不受我控制了。”

    克拉拉:“这和你的大脑机能没有关系。”

    “你这么确定?”悟醒尘有些不太高兴了,“我不是对你的医术没有信心……会不会我只是处于一个机械右脑和原生左脑还在适配的阶段?”

    克拉拉哈哈大笑:“机械右脑和你的原生右脑的构成是一模一样的,管它叫机械脑只是因为它是人工制作出来的,利用了一些机器人生产线上的一些技术。”

    “还是做一个检查吧,我现在就去你那里。”悟醒尘坚持。

    克拉拉又是一串大笑:“人是会因为经历过的事情而改变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是记忆的形成,构成,存储的方式也会变吗?不会吧?”

    克拉拉:“记忆的形成,构成,存储的方式不会变,但是你读取它们的方式变了。”

    悟醒尘捏了捏眉心:“我明白了,你那里不提供术后回诊服务是吗?”

    克拉拉道:“三四个时后吧。”

    “三个时还是四个时?”悟醒尘问道。

    克拉拉挂了电话。

    悟醒尘本来还想听一下在下界通灵见到的那套系统的事,再拨号过去,号码成了空号,怎么也联系不上克拉拉了。悟醒尘苦笑着摇头,也不知道三四个时候还能不能联系上克拉拉,要是克拉拉直接跑了,他难道只能带着记忆功能残缺的大脑过一辈子?

    人会变没错,不过,读取记忆的方式真的也会变吗?就悟醒尘所知,记忆是这样一个概念——利用感官神经在大脑内部为某一事物,某一人或者某一生活片段建立存储空间:人们遇见新的事物,遇见陌生人时,大脑自动生成一个条目,此后所有有关它或他或她的讯息都会汇总到这个条目之下,想起这件物品或者这个人时,所有相关的信息便一涌而出;而关于生活的片段,那就更简单了,在视网膜和听觉神经的合力作用下,大脑记录并储存下这些生活的片段,想起它们时,人们像看录像带一样观摩这些生活。

    悟醒尘试着回忆x12,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不一会儿,他眼前就出现了一幅油画:明暗交织的画面,文艺复兴的主流题材,明艳的黄色向日葵,颗粒感十足的画布质感,神秘的底层草稿。他眼前还出现了如意斋兴致寥寥的眼神,他记得他提起报酬时眼睛亮了一瞬,他记得他们去花店买了好几束玫瑰,他记得如意斋抽着烟,不想听他话,热闹的九龙街头,电车经过,如意斋咀嚼一片玫瑰花瓣。

    等等,这些事情和x12有什么关系呢?它们怎么会出现在它的记忆条目下呢?如意斋和x12明明还有别的关联记忆可追溯啊,他又忽略了滕誉的告别仪式上发生的事了……

    究竟为什么他总是略过那场告别仪式?

    告别。悟醒尘想到这个词,头一阵痛,他睁开了眼睛,趴在方向盘上,瞥了眼放在副驾驶座上的画筒。他从圆满那儿把x12带走了,圆满没有意见,滕誉意见很大。悟醒尘还和圆满,要是如意斋回到他那里,发现画不见了,就让他来找他。

    他会回去吗?他会来找他吗?他有那么多其他画,他会在乎这一幅吗?

    他到底去了哪儿呢?

    告别仪式那天,他骑着白马去了哪儿呢?

    悟醒尘的心脏忽而一跳,难道因为如意斋在那天消失过一阵,他有意回避他的消失,所以刻意忽略了那天的记忆?

    怎么可能……人怎么可能忽略自己的记忆,人怎么可能自己欺骗自己?

    悟醒尘胡思乱想之际,圆满又联系他了。那三名幼儿心理学专家得出了“非必要不得剥夺联盟公民滕誉监护抚养权”的建议,这下警务处有些傻眼了,带一个孩子去疗养院的事儿闻所未闻,只好又和正义处连线,通报情况,总之,经过好几个来回,正义处和医保处达成了共识,联合建议将孩子暂交社会服务部失物招领处保管,待滕誉结束治疗,即将孩子领会。圆满多嘴问了句,要是想领养这个孩子,需要走什么流程,失物招领处的人立即给了建议:遗失物品由遗失人取回,证明您是遗失人就行了。

    不过滕誉在警务处质询案件情况和进行抚养能力评估时反复提出本案另有一件遗失物——x12,并指名道姓指控悟醒尘盗窃了x12,而圆满就是帮凶,鉴于滕誉的肾上腺素分泌极不稳定,短期记忆存储区过于活跃,警务处并未将他的证词列为可用证据。而在将悟醒尘的通缉画像向那个男孩儿出示时,男孩儿表示带走他的是一个相貌和悟醒尘一模一样的人,只是带走他的人有一条机械手臂,警务处还咨询了圆满,圆满倒是直接就,来的人就是悟醒尘。这一点他和悟醒尘已经提前沟通过了,悟醒尘早就是社会服务部通缉的人,再登上警务处的通缉令,对他来无关痛痒。

    最终警务处和失物招领处分别带走了滕誉和男孩儿,将悟醒尘列为警务处急寻要人,呼吁社会各界提供线索情报,以便悟醒尘能够尽早被送往疗养院进行治疗,早日康复,重返社会。

    悟醒尘躲在车上,看到一辆警车从停车场前开走后才离开。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三四个时真是漫长,能用来看完两部电影,读完一本六十万字的,或者一本三十万字的古籍,又或是参观一趟地球博物馆了。

    这么想着,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地球博物馆的缩略图标在洲际公路上方闪耀着红色的光芒。通往中欧的洲际公路漆黑一片,而他身后已经是白天了。悟醒尘切换驾驶模式,设置目的地:地球博物馆,躺在了驾驶座上。

    耶路撒冷尚处午夜,一切都静悄悄的,偌大的圣城早就在第一次机器革命的炮火中被夷为平地,唯有人类重返地球后在圣殿遗址上修建起的地球博物馆屹立在荒漠中。

    悟醒尘把车停在博物馆附近的一片洞穴附近,步行走到了能望见博物馆大门的地方后就停下了。他看了一圈,自从x12失窃后,博物馆内的监控设备增加了一倍,安保巡逻人员的工作也划分得更为细致,特派了专人比对电子身份和外观形象。这时,一条狗走进了博物馆,它进了大门立即变成了一个人的形象——即便以虚拟形象游览地球,到了地球博物馆也必须出示和本人真实面貌一模一样的虚拟形象才能通过安保审查。

    悟醒尘转身想走,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晓月的专车开到了博物馆门口。车停下,晓月着哈欠从车上下来,低头看着手环,没一会儿,她抬起头望了望周围。

    悟醒尘转身走开了。

    他不知道晓月有没有看到他。他也不知道他来博物馆干什么,来确定一把放大镜是不是还在陈列它的展览台上吗?来确定它有没有被一朵枯萎的玫瑰取代吗?来探望晓月吗?晓月在博物馆的时候是博物馆的馆长,只有下班的时候才是他的母亲。可母亲又意味着什么呢?血缘关系?唯一亲缘关系人?他是从实验室里诞生的新人类婴儿,他没有父亲,像很多新人类女性一样,晓月用自己的卵子和骨髓干细胞制作的精子培育了一个孩子。性别随机,天赋随机,其余一切遵照新人类的健康标准。得知孩子是个男孩儿后,她为他取名悟醒尘,取“悟道”,“省身”之意。

    悟醒尘的记忆从离开实验室的体外子宫就开始了。他和其他通过体外子宫诞生的婴儿们一起待在一个叫育婴室的地方,从出生一直待到三岁,每个孩子手上都配戴着一个的伸缩性手环。他到现在还记得戴上手环的那一刻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的感觉。

    想起那感觉,他孩提时代的一段记忆忽而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群孩子们坐在地上摆弄积木,学习走路,学习通用语,一个孩子露出了迷茫的眼神,嘴巴张开了,眼睛湿润了,大概是想哭,要哭,可不等他哭出来,就有育婴师过来了,或者是喂他吃喝,或者是抱起他哄他睡觉。没有一个孩子会哭出来。育婴室总是很安静,孩子们安静地学习着,那里就像一个学院,只是在那儿没有能力测试也不用写论文报告。

    每个周末,母亲都会来看他。三岁后,母亲将他带回了家,她上班工作时便委托居家育婴师照看他,她下班回家后便根据育儿手册提供的各种建议陪伴他,到他六岁时他就去学院报到了,学院采取寄宿制,一人一间房间,每个月,他可以回家住两天,到了二十岁,他从学院毕业,他也就成年了,也就正式踏入社会了,社会服务部根据他的工作地点和工作性质派发寓所,他从家里搬了出来。刨除度假旅行,他和母亲的相处满满算大约有一千四百多天。根据官方记录,他昏迷了十年,也就是他已经有三千六百多天没见过母亲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期的分离,母亲晓月的形象有些模糊了,他想到晓月,头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博物馆馆长的头衔。

    晓月想起他,想到的会是鉴定科的科员还是社会服务部和警务处联合通缉的一个联盟公民呢?

    她通过手环看到了警务处公布的通缉令了吗?

    悟醒尘回到了车上,在终端上搜索“悟醒尘”,终端提供了两张通缉令。一张来自社会服务部,一张来自警务处,发布于十分钟前。

    晓月会惊讶吗?作为以前的同事还是因为她的孩子成了一个通缉犯,疗养院治不好他了,地球战争营地关不住他了,得送他去月球了,他彻底疯了。他会在月球住一辈子。这是联盟能提供的最优治疗建议了。

    她会向社会服务部育婴处写信质疑她使用的育儿手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吗?那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呢?是她和他的关于红帽的睡前故事吗?红帽去森林里见外婆,遇到了一个善良的猎人,遇到了一头善良的大灰狼,他们一起去红帽的外婆家做客,吃了好一顿苹果派。还是那个阿里巴巴进入了一座山洞,和里面的四十个学者一起研究山洞里那些遗失在历史长河里的宝藏的故事不对劲?

    这些故事可都是育婴处根据他的天赋挑选的啊。

    悟醒尘重新发动了汽车,他来到了多尔玛巴赫切钟楼附近,欧洲海岸边。海浪拍着礁石,天空和海面一样的漆黑,远处的三层跨海大桥像是散落在黑夜里的几串珍珠。

    一辆运送牛奶的货车停在了钟楼下,一个送奶工拿着一瓶牛奶上了楼。钟楼五楼的一扇窗户亮了瞬就又暗下去了,那送奶工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空牛奶瓶下了楼。

    他的公寓住进了新的住户,新住户的牛奶喝完了。新的住户会觉得跨海大桥的装饰灯光刺眼吗?没关系,切换窗户的屏蔽光线模式就好了,没关系,拉上窗帘就好了。牛奶喝完了,营养糕吃完了,蜂蜜吃完了,都没关系,只要点击购买,下次开冰箱时一定能看到满满一瓶牛奶,下次开抽屉就能看到新的营养糕了。

    新人类的睡眠很熟,很沉,鲜少做梦,一旦进入睡眠状态,谁也吵不醒,新人类去上班后,工人们也有大把的空余可以进出他人的居所,放下牛奶,营养高,黄油,蜂蜜,奶酪……

    这些工人们会好奇别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他们只是开一只又一只冰箱,完成自己的工作,人们只是完成一项又一项的工作,等待老去。

    人老了,细胞失去最后一丝再生能力的时候,人就死了。

    新人类的死亡只有两种,自然老去着死亡和意外造成的死亡。癌症,心血管疾病,糖尿病并发症这些古老的疾病再也无法伤害人们了,黑死病,天花,伤寒,流感,这些瘟疫都找到了应对的疫苗。

    制作疫苗的专家们二十四时轮班致力研发新的病毒,不断根据新生成的病毒制作疫苗。

    这就是那个导览的工作吧?制造死亡,再消灭死亡。

    运送牛奶的车开走了,悟醒尘下了车,仰头望了望,钟楼楼顶的无花果树消失了。那里只有残缺的砖墙了。

    如意斋喜欢闻无花果的味道,尤其是发绿的,青涩的无花果。他喜欢果树,花树,自然的一切都讨他的欢心。

    悟醒尘走进了钟楼对面的墓园。他看到了那棵桃花树。它还在那儿,树干更粗壮了,枝叶更繁茂了,它长得真不错。秋天了,桃花早就落干净了,桃叶已经枯萎了,墨洗过的枝干光秃秃的。

    悟醒尘抓出了口袋里的榆树花。这些花也枯萎了,花瓣发黄,发皱,也不香了,甚至开始发臭。它因为意外坠落枝头,衰老夺走了它的生命。

    这会是他的结局吗?因为一场意料之外的变故,他丢了工作,丢了生活,他又会在谁的口袋里老去呢?

    一阵风吹走了悟醒尘手里的花,不,花朵在离开枝头的那一刻就死去了,就像人在出生的那一刻,他就被死亡收进了口袋,他就已经踏进了墓地。

    悟醒尘突然想哭,嘴巴张开了,没有育婴师过来满足他不出口的需求了,他哭了出来。

    他们是怎么知道他的需求的呢?

    他们能看到他的后台数据吗?他的饥饿神经元被触动了,一种神经肽物质分泌出来,他被愤怒,空虚的感觉控制,唯一释放这种分泌物的方式就是通过眼泪,嚎啕大哭。

    任何情绪都能找到源头,无非是蛋白质,无非是激素,构成人体的也无非是一些蛋白质,脂类,糖类。这些成分同样构成了一头猪,一只狗,一匹马。人和这些动物又有什么不同呢?用两足站立,行走就是不同了吗?用通用语话就是不同了吗?

    人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他也是属于自然的,为什么他讨不到如意斋的欢心呢?

    他讨厌人。他早就看出来了,他嫌恶通用语,他对伴侣关系嗤之以鼻,他不喜欢专车,不喜欢人类的一切发明。他沉迷过时的戏剧形式,纸书,但是他对这些似乎也不上喜爱,演戏时,时,他的眼神也是懒散,缺乏激情的,冷冰冰的。

    冷冰冰。不正是此刻吗?风是冷的,夜是冷的,那落下的枯叶都是冷的。树干也是冷的。

    冷冰冰的如意斋也会想要温暖吗?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的哪一堆火正在烘热他的双手,照亮他的脸庞呢?这个世界的哪一个人能让他觉得温暖呢?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保管着他的踪迹呢?

    他演出过的那些剧场会有他的消息吗?

    他想到巴黎的一间地下剧场。巴黎……如意斋在巴黎演出过,他的古董店也开在巴黎,他对巴黎是不是有一种难解的情愫?

    还是去巴黎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