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5.2.1(中)
悟醒尘也坐下了,和作家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坐姿拘谨,他道:“不,还是先杰克为什么不报警这件事吧。”
作家点了点头,看着悟醒尘,道:“杰克希望能和你聊聊天,你是去过战争营地的人,他对这样的人很好奇,但是平时根本没法接触到。”
悟醒尘想起了什么,道:“杰克对战争很感兴趣。”他问道,“他在写新书吗?”
作家:“西蒙·罗德的战争故事中,人类被迫拿起武器,被迫参与战争,但是,”他顿住,问悟醒尘,“你知道被迫的反义词是什么吗?”
悟醒尘陷入了沉思,作家便:“是自愿,是顺从。”
悟醒尘问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呢?学院里教的吗?”
虽然作家预备生的词汇量远超普通新人类,但是悟醒尘不确定学院会教这群作家们“被迫”的反义词。“被迫”这个词光是听到就让人惴惴不安,新人类的词汇都是那么平静,那么镇定,鲜少有叫人听到,看到,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作家:“这是杰克从朱南希的日记上领悟出来的。”
悟醒尘搓着手指,喃喃道:“那本无论是原版还是誊写版,还是印刷版都已经被毁的日记……”他看了看作家,问他:“你最近见过上次和我一道来的那个人吗?他叫如意斋,杰克应该记得他的,那个古董店老板。”
作家的双眼眯了眯,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悟醒尘仿佛能看到他的皮囊下头,那机械的下骸骨在僵硬地活动着。过了会儿,作家才:“哦,杰克记得。”
悟醒尘道:“刚才你是在读取杰克的记忆吗?因为你身体里的意识并非你自身产生的意识,所以……该怎么……有些延迟?”
作家的眼神远了,落在了悟醒尘身后,悟醒尘转身看了看,他身后除了书架和摆满书架的书本,再没其他东西了。作家站了起来,走到悟醒尘身后的书架前,双手背在了身后。那书架一侧开了一扇窗,作家望向了窗外:“杰克记得他站在露台上,他的头发很长,穿白色的衣服,他很年轻,而杰克,他在老去,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燃成灰烬,他在抽烟,这让杰克感到惶恐,那微弱的火在燃烧的仿佛是他的生命,杰克希望吻一吻这青春的嘴唇,但又不敢靠近他,杰克怀疑他是一道青春的幻影,一碰便会消失。”
作家稍侧过身,看悟醒尘,道:“你的没错,是会有一些延迟,所以杰克已经很久没见客人了,只是写作,交稿,继续写作,继续交稿。”
悟醒尘想到一个问题:“杰克现在是永生的吗?机械体只要定期维护,他们能存活很久,这个‘很久’的时间长度在新人类的概念里等同于永生。”
他还想到一个问题,迫切想知道答案,便又语速飞快地问:“你你读取记忆有延迟,是和你的机械脑部构造有关系吗?采用机械体制作脑部的技术制成的人类大脑在读取记忆时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吗?”
作家略显诧异,道:“机械体读取记忆,人类只是回忆啊。”
悟醒尘解释道:“是的,是的,只是法不同而已,”可随即他就意识到其中的古怪了,“不,你应该没有机械体的意识,你应该是完全地用杰克,用新人类的方式思考,你的意识里应该灌满了新人类的概念的,那么这就是一个作家对人类读取记忆的看法吗?你用‘人类回忆’这个法。”
作家重申了一遍:“人类只是回忆。人类追溯记忆,就像在海里游泳,他们一直往前游一直往前游,当他想再看一看曾经看过的海底的一片珊瑚礁时,他转过身去寻找那片珊瑚礁,有时候他能找到,有时候他一无所获,有时候他找到的并非他曾经见过的那片珊瑚礁,有时他对此知情,有时他毫不知情,一辈子都不知道,有时候过了十年,二十年,他才发现那并非他牵肠挂肚的那片珊瑚礁。”
“这是人类和回忆的关系。”
悟醒尘摇头,:“可是众所周知,起码从到大,就我所知,记忆是被读取的啊,记忆是一本书,假如你想寻找一片珊瑚礁,只要翻到目录页,定位那片珊瑚礁,就一定能找到你曾经见过的那一片珊瑚礁。”
悟醒尘又:“你的比喻很浪漫,或许因为你是作家的缘故吧。”他哆嗦了下,“浪漫也是个让人不安的词。”
作家笑了:“作家不应该浪漫,作家应该不安,作家应该对任何事情感到惶恐,你觉得作家浪漫,或许因为你和作家对相同的事情感到惶恐,毕竟浪漫就是有人与你为伍,你并非孤单一人的感觉。”
作家又:“关于人类和回忆的关系,那也是杰克从朱南希的日记里领悟出来的。”
悟醒尘突然如释重负:“怪不得,那是几百年前的日记了,现在人类和记忆的关系早就和朱南希的年代不一样了,他们听上去像和记忆在玩捉迷藏,那可太不方便,太影响工作和生活的效率了。“
作家转身,踱步到了悟醒尘边上,拿起了他放在沙发上的那本蓝封皮的书,道:“你是博物馆的鉴定科科员。”
“曾是……”悟醒尘无奈地纠正作家。
“曾是……”作家微笑,把蓝封皮地书放回了书架上,“想必拜读过许多古籍,不过好像从未被前人的思维方式影响,依旧保持着新人类的思考方式。”
悟醒尘:“那只是我的工作,我的研究,我需要做的只是了解,而并非理解。”
作家:“听在博物馆工作的人,研究历史的人,一些演化学家,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性格坚韧,通俗点就是认死理。”
悟醒尘:“可以这么吧。”现在他放松了不少,作家显然没有要报警处置他的意思,而且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其实我是来询问关于类型的事的,想请教您有没有听过一种叫做侦探的,如果有,侦探的目的是什么呢?”
作家站在书架前,若有所思,问悟醒尘:“你想问的是创作的目的,出版的目的,还是读者的目的?”
悟醒尘眨眨眼睛,没想到的目的还能分成这么多种类,一时无言,作家道:“侦探嘛,朱南希很喜欢读,是用来发时间不错,大概这就是读者的目的吧,”作家停了会儿,低头看了看地上,才继续,“不过在朱南希和西蒙·罗德看来,都是用来发时间的,”他抬起头来了,“杰克想起来了,他们和李明洗讨论过侦探。”
悟醒尘专心听着。作家侃侃而谈:“李明洗认为所有都可以归类为侦探,读者透过作家的描写观察中的每一个人物,总是忍不住去揣测推理每一个人物的遭遇,而揣测和推理是侦探的重点要素,凶手为什么要杀人?他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呢?他的动机是什么?和他的成长环境有关吗?还是他天生邪恶?真的有天生邪恶的人吗?他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呢?疑问,拼凑别人的人生,窥视别人的秘密,这就是侦探的全部了。不过西蒙·罗德指出,侦探的创作者通常为了避免落入被读者猜测到人物结局的尴尬境地,而过分注重误导读者,卖弄核心诡计……”
“核心诡计?”悟醒尘听不懂了。
“也就是作案的方式,拿涉及杀人案件的侦探比方,”作家竖起一根食指,“百分之九十的侦探都涉及杀人案件,核心诡计就是指凶手的作案手法,或者披露该作案手法的方式。”
“我听过一个叫叙述性诡计的词。”
“没错,是有这么一种法。”作家分析道,“要是你遇到一本第一人称叙述的侦探,你得心第一人称的‘我’是一个精神分裂者,你得心‘我’所知的一切或许都是‘我’的幻觉,幻想。”悟醒尘听得一知半解,道:“所以,‘我’是一个极富欺骗性的代称?”
作家颔首:“没错,杰克认为人们用‘我’指代自己时,就已经丧失了一部分的自己,这一部分包含的是一种和灵魂的距离感和因为这层距离感而产生的客观性,但是杰克又认为,正是这一部分的丧失使得人成为人。”
作家稍抬起了目光:“就像伟大的作家西蒙·罗德只不过是出版商塑造出来的形象而已,他的和他本人的思考方式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他为了金钱和名誉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他里的’我‘着源自作者亲身经历的幌子,可那并非真实的他,但那也是更真实的他,一个真实的,庸俗的,追名逐利的文字工作者。”
作家的目光又回到了悟醒尘身上:“怎么样,杰克解答了你心中的疑惑了吗?”
“那么出版商的目的是什么呢?”
“出版侦探吗?那当然是因为钱啊。”作家笑了出来,笑声爽朗。
“创作的目的呢?”
“那当然也是为了钱啊!”作家重重拍了下悟醒尘的肩,“文字能转换成金钱是一件很让人快乐的事情。”
作家又:“不过也有以愚弄读者为乐的创作目的。”
“看来侦探有别于其他类型,它的目的性并不明确,是混合性的。”悟醒尘抓了抓后脑勺,“有些混沌。”
那倒确实很适合如意斋,毕竟他是天地间的一团浊气,他理应是混沌的,糊涂的,混浊的,只是他总穿白色衣服,头发乌黑,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叫人全然忘记了他的“浊”。
作家这时又:“不,所有的目的性都是混合的,混沌的。”
他笑着:“西蒙·罗德总是一边咒骂出版商,一边咒骂读者,一边咒骂自己,一边写作,他的的目的太混沌了,金钱,倾诉的欲望,只要通读了他的,不难发现,西蒙·罗德的里热衷战争的机械体有西蒙的影子,创作者总是很难将自己分离出来,‘我’无法满足他的倾诉欲望,他就让别的角色来倾诉,这么起来他的也算侦探了,西蒙埋下秘密,杰克就是那个窥视他,试图解密的读者。”
悟醒尘微微弯下腰,双手捂住脸,直视着前方:“如意斋总他在一本侦探里,那么看这本的人是想窥视什么,又想解开什么秘密呢?”
“他杀了人吗?”
“没有……”悟醒尘。
作家又问:“他被杀了吗?”
“不……他失踪了。”悟醒尘道,“我以为我搞清楚了侦探到底是什么,我就能发现一些关于他的失踪的新线索。”
“没有一点灵感吗?”
“或许……他不想继续被读者窥视秘密了,他躲了起来。”悟醒尘。
作家笑了:“如果他活在一本里,那他能躲到哪里去呢?书的夹缝里?从书的第一章 ,书的序言、目录逃走?”
悟醒尘也笑了,他问作家:“杰克在写什么?”
作家:“杰克·蒙哥马利的明书。”
“明书?不是?”悟醒尘颇意外。
作家道:“明书和有什么差别吗?”
悟醒尘道:“可是杰克是一个传记作家啊。”
“明书可以用来检查机器的破损和残缺,,任何都可以用来检查人的残缺和破损。”
悟醒尘头痛地按摩太阳穴:“又听得有些糊涂了。”
作家问悟醒尘:“你要休息一下吗?”
悟醒尘:“不扰您了。”他起身。作家问他:“杰克回答了你的疑问吗?”
悟醒尘想了想,伸出手,作家也伸出手,两人握了握手,悟醒尘:“我不知道……不过或许我该去他的过去看看,比如他出生的地方,如果我能找到那个地方的话。”
作家微笑,领着悟醒尘往外走,悟醒尘突然问他:“为什么杰克写作的时候要脱下杰克的皮囊?”
作家哈哈笑:“当局着清旁观者迷。”
悟醒尘上下量作家:“所以……你有机械的意识?”
作家摇头:“当然没有,这具身体里只有杰克的意识,该怎么解释呢,他必须辅助以脱下皮囊这个仪式来完成一种超脱,来以第三者的视角审视杰克·蒙哥马利,创作他的明书。”
悟醒尘道:“就像脱离色相的顿悟?”
作家又摇头,两人走在楼梯上,往下去,他:“杰克追求的不是顿悟,他的追求可能也是一本侦探。”
“哦?”
“他想解开他的迷题。”
走到了楼下书房,作家对悟醒尘道:“希望你能解开有关如意斋的迷题。”
悟醒尘笑笑:“我只希望解开迷题的那一刻,如意斋并非我的一场幻觉。”
作家:“杰克也见过他。”
“杰克那是青春的幻影。”
“或许对杰克来他是幻影,但是对你来他或许是真实的。”
悟醒尘叹了声气,又开始头疼:“在这二十四时里我遭遇了太多‘或许’了。”
作家:“或许这就是生命的真谛。”
悟醒尘看了看作家,他走回楼梯上了,不知为什么他身侧那墙上标语上的创意字体看上去像写着:书写永恒的迷茫!
悟醒尘揉揉眼睛,和作家挥手道别,离开了书房,离开了百老汇大道25号。可那“永恒的迷茫”还徘徊在他的心间,标语就是有这样的作用,感叹号就是有这样的效果,它们相辅相助联手将“迷茫”“永恒”地烙印在了他的大脑里。
悟醒尘没有开汽车的专车模式,只是在路上随便地开着,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他瞥见路边一间酒吧的灯箱广告:一枚银色的锯片悬挂在”银锯“两个创意字体上方,锯片割开了“锯”字。
他在如意斋的火柴盒上见过这个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