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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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章淑媛的脸上一片通红,她四下看了一眼,只见众人低头议论,对着她指指戳戳。

    萧月白当面揭了她家的丑事还不算,竟还什么她是不值一提的人,所以她记不得。这可谓是将看不起明晃晃的亮了出来,她原料似萧月白这等世家的闺女,再如何恼怒,总该端着些温婉贤淑的架子,谁知人家就是这么直截了当的把看不起三个字丢了出来,且还并没有失礼失态。

    何为骂人不带脏字大概便是如此了。

    章淑媛忽然觉得满心不出来的难受,她家根基不深,到了祖父一辈才发迹,算是爆发的,同安国公府这等开朝元勋相比,实在上不得台面。她每每同成方圆、萧月白这样的世家姐站在一处,总有种不出来的不自在感,她自己从心底里也知道,她同她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近日,她舅舅被人检举揭发出贪墨朝廷的赈灾粮款,而督办此事的正是安国公。她外祖家中求爷爷告奶奶,上上下下使了无数银钱去寻人情,然而安国公却怎么也不肯轻饶,甚而还曾当面叱骂她舅舅是国贼。最终,这件案子还是被上报到了皇帝跟前,龙颜震怒,将她舅舅连降了两级,几乎就要发去看守城门了。

    这件事,在她家族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令她和母亲在家中颜面无光,坐立难安。她曾听母亲咬牙切齿的恨着安国公府,安国公沽名钓誉,假作清高,跟人过不去,不给人活路。她便也深恨着安国公府,今儿见了萧月白,登时就发作了出来。

    章淑媛怒视着萧月白,斥道“你们安国公府虚伪做作,我舅舅实是被你们害了”

    萧月白一步步的过来,清亮的眸子凝视着章淑媛,淡淡道“你舅舅王峰的罪名,可是当今圣上亲口定下的。你这话,是在皇上无辨识之能,胡乱冤枉好人么”

    众人一静,都没有言语。

    这些闺阁姐们,平日里只以习学针黹女德为是,家中有些见识的,还教些琴棋书画,闲来便是吃喝玩乐,朝廷中事离她们甚远。此刻听萧月白搬出了皇帝,各个噤若寒蝉,生恐错了什么话,再传出去,为自己的家族带来灾祸。

    这点见识,她们还是有的。

    章淑媛倒也并不憨蠢,不敢接萧月白这话,她将脸一拧,冷笑道“河南蝗灾,自有朝廷救济,你们安国公府假装什么仁义”着,又指向栅栏外头那些流民“比如那些人,如蝼蚁一般密密麻麻,你们能救得了几个”

    萧月白道“我们假装仁义也好,真仁义也罢,救得一个是一个。能令一人有口饭吃,便是救得一条性命。总好过无动于衷,无所作为。”

    这番话,的在场众人各自羞愧。这些人,倒也并非真正铁石心肠,看着妇孺流离失所,心中亦觉不忍,只是懒得伸手管事,想着这些都该是朝廷管辖,与自己何干,又与自己府上何干于是,便各自心安理得起来,照旧过着奢靡无度的生活。

    如今,萧月白当面撕开了这层遮羞布,令他们无地自容。

    章淑媛冷笑了两声,道“哟,你这话的真是大义凛然,好似独你们安国公府一家乐善好施,旁人真的什么也不做呢。”言罢,她吩咐了一声“春雨”

    一名女子答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章淑媛甚是满意,向萧月白道“这丫头,是我之前去南安寺上香之时遇见的,我瞧她死了父亲无依无靠,十分可怜,便买了她在我府上做个贴身近侍。萧大姐满口仁义慈悲,也不知身边收留了几人”

    萧月白眸中光芒微闪,道“哦,你是买的她”

    章淑媛极其得意,点头道“那是自然,这丫头卖身葬父,被我遇到。我吩咐府中下人替她安葬了父亲,便将她带到了府中。”

    一旁围观的众人,便有些窃窃私语,神色之间便有些不以为然了。

    原本,你若解囊相助,那是慷慨仁义,是值得称赞的善举。但如今这般,只是买了一个家奴,虽也无可厚非,但又有什么可炫耀的萧月白微微一笑,颔首“章姑娘替自己买了个丫鬟,似乎也不值得拿出来道。”

    章淑媛两只眼睛圆瞪,大声道“你这的什么话遍地的流民,她能在卖身到我府上,有衣穿有饭吃,就该烧高香了”着,又向那春雨呵斥道“你,我们府上待你如何你是否感激”

    那春雨似是十分恐惧,被章淑媛如此一番斥责,浑身颤抖不已,两腿一软,竟而跪了下来,低声道“姑、姑娘待我待我恩重如山,我、我感激不尽”

    章淑媛看她这般畏惧,气不一处来,上去便踹了一脚,斥道“贱骨头,做出这幅样子是什么意思敢是想让我落下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声么”

    萧月白看这女子年纪甚轻,容貌幼嫩,大约只十三四的光景,穿着一身青布衣裳,头上挽着两个丫髻,就是最寻常的丫鬟扮。

    她看这春雨在章淑媛的淫威下如此畏怯,心中正在疑惑,就看章淑媛抬起一脚将她踢倒。

    萧月白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一个官家姐,竟能不顾身份,当众人,忙呵斥道“快住手,她并无做错事情,你怎么随意人”

    章淑媛倒越发得意起来,厉声道“我自管教我家奴才,同你一个外人有什么相干怎么,难道安国公府的姐,还想插手旁人家的事不成你安国公府,就这等以势压人”嘴里嚷着,又抬起脚往春雨身上踩去。

    春雨趴在地下,丝毫不敢动弹,浑身瑟瑟发抖。

    章淑媛却如疯癫了一般,把对萧月白与安国公府的怒气,全撒在了这毫无自保能力的丫鬟身上。

    她之前质问春雨是否要她背上一个苛待下人的恶名,现下却自家照样上演了一番。

    萧月白看不下去,吩咐左右道“去把章姑娘扶开。”

    跟着她的乳母丫鬟应了一声,上前拉住了章淑媛。

    章淑媛哪里肯就范,声嘶力竭的喊着“你们安国公府仗势欺人不许你们这些腌臜的贱奴碰我”又一面叫喊跟她来的家奴“你们都死了不成,任凭他们这样碰我”

    然而章淑媛性格火爆,但有不顺心便拿家人出气,人人厌她,是以萧月白令人将她扯开时,竟无一人肯上前,直至她出声喊人,方才上前,且也不肯十分出力。

    这一番争执,倒将那春雨挤得趴在了地下,一边的衣袖卷了起来,露出半截白细的胳膊。

    一人忽然指着春雨的胳臂大声道“你们瞧,这丫头胳臂上的伤痕好吓人”

    众人目光落在了春雨的胳臂上,只见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道的疤痕,或新或旧,竟还有些圆圆的烫疤,竟似是被香烫出来的。

    春雨慌忙卷下了袖子,跪在地下,低头发抖。

    萧月白看出端倪,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着章淑媛,清澈的眸子里尽是冰冷的鄙夷。

    她走到春雨跟前,柔声道“你可愿意跟我么”

    春雨听得这一声,柔软如棉,又带着一丝丝甜意,不由抬起头来。

    入目是一张柔美姣好的脸庞,一头乌润发丝软软的卧在脑后,发髻上只簪了一支赤金如意福禄簪,耳上挂着一副白玉耳珰,便再无别的装饰。虽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装扮,却稳稳压住了那一群扮的华丽非常的姐们。

    春雨看着这张脸,脑中只跃出来好看两字,心里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十五的圆月,温润而明亮。

    她有些傻了,嘴唇嗫嚅着,不出话来。

    明珠在旁道“你这丫头,姑娘问你话呢,你怎么只顾犯傻”

    春雨如梦方醒,将牙一咬,磕下头去“我愿意跟随姐。”

    萧月白抿嘴一笑“好,你就跟我家去罢。”言罢,抬步便要离去。

    这场百花宴,真令她厌烦至极。

    她早已想寻找个由头离去,章淑媛唱的这一出倒正好给她递了台阶。

    成方圆见她要走,连忙追上去道“萧姐姐,还没多久怎么就要走了事情罢了,何必如此”

    萧月白朝她一笑“成家妹妹,对不住,你好心设宴,我却扰了你的兴致。我再留下去,只怕更要令你烦心,不如先去了为好。”

    言罢,她看了那章淑媛一眼,冷冷道“章姑娘别担心,你花了多少银子,待会儿安国公府必定原数送上。”

    撂下这一句,她便往前走。

    章淑媛经过这么一番拉扯,衣衫微有不整,发髻也散了,真是狼狈不堪。

    她正被家人扶着整衣理发,听得这一声,便挣了出来,朝着萧月白厉声喊道“萧月白,我什么时候过要卖丫头你竟要明抢不成”

    萧月白侧目,言道“那又如何”

    无论怎么,这章淑媛就是认定了她仗势欺人,那她索性就担了这名声,又能如何章淑媛果然被噎了一下,气结于胸,眼看着春雨竟真的被安国公府人带走,心中又有不甘,厉声高叫“萧月白,你还不是成王妃呢”

    萧月白听得这一声却笑了,回头淡淡道“然而,那不也是早晚之事么”

    章淑媛顿时不出话来了。

    萧月白再没多言,吩咐家人伺候着,回府去。

    回至府中,她思量了一番,先去见了甄母,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讲了。

    甄母倒没别的话,只是道“就是行事鲁莽了些,该先回来问大人一声才好。”萧月白见祖母并无责怪,放下心来,又撒娇道“老太太,你是没瞧见,章姑娘一个大家闺秀,竟然以虐待丫鬟为乐,那丫头被折磨的厉害,身上都是伤痕,实在可怜。”言罢,便吩咐人将春雨带了上来。

    须臾,春雨进屋,给甄母磕了头。

    甄母叫她上前,仔细量了一番,点头叹息“真是可怜见儿的,是个苦命的孩子。”着,又道“厨房现下缺人手,让她去那儿管烧火吧。”

    萧月白道“祖母,烧火是个力气活,您瞧这丫头皮包骨头的,哪里能干的了这个我房里的樱珠去年出去了,一直空缺着,不如叫她补了这个缺。”

    甄母听了,笑道“你倒是会做主。”便也答应了下来。

    萧月白陪甄母吃了午饭,自回房中。

    换了衣裳,明珠倒了茶过来,道“姑娘今儿言辞凌厉,倒和往日很不一样呢。”

    萧月白笑了笑“只是看不过眼,这样无缘无故的折磨人,世间哪有这个道理”

    明珠叹息道“姑娘真是心善,我们能跟了姑娘当差,也是福气了。”

    言谈间,春雨已然洗净了手脚,换过衣裳上来见她。

    萧月白见她换了一件锦缎掐牙背心,湖绿的裙子,倒更显得窈窕白皙起来,向琳琅笑道“这是你的旧衣,倒拿出来送人了。”

    琳琅撇嘴道“春雨初来乍到的,哪里得空给她置办,只好先穿我的将就了。”

    萧月白目光重新落在春雨身上,道“其实我今儿带你回来,并非是要你到我府上为婢,只是实在看不过去章淑媛的所作所为。你流离失所,又亡了父亲,无处依靠,章家买你是为趁人之危。你有什么算,可以跟我谈谈。如若原籍还有亲人,我便将你送回去。”

    春雨又慌忙跪下,抹着眼泪道“姐真是菩萨心肠,我愿意侍奉姐。家乡闹了蝗灾,亲人都四散出去自谋生路,早已音信全无。爹爹带着我进了京,却又一病不起,就没了。我走投无路,才被章家买了回去。他们、他们其实也没给我什么银子,只用一领草席把我爹卷了,埋在城外的乱葬岗里。姐千万别把我撵出去,我离了这里,只有饿死一条路了。”

    琳琅与明珠也劝道“姑娘就算了罢,她若有处可去,也不至沦落如此。姑娘把她送出去,怕她要再落入歹人手里,再一个弱女子要怎么生活呢”

    萧月白听了这话,方才罢了。

    春雨就此留在了闲月阁中服侍,萧月白问明了她原名叫燕儿,只是因章家人见到她那日天下着雨,方才改了名。萧月白厌恶这习俗,给人改名好似给猫狗改名一般,便叫她复了原名。

    当晚,她摘了发饰,在灯下看书。

    明珠过来剪了蜡花,道“燕儿跟着冬睡在外头炕上,她才来,今儿晚上就不让她当值了。”

    萧月白点了点头,又托腮皱眉道“我是不懂,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人”

    明珠叹了口气,道“姑娘是咱们这等仁厚好善人家养起来的孩子,哪里晓得这世间的险恶与肮脏就是有这等人,以作践别人为乐,自己但有些什么不爽快,就拿下人出气。姑娘是没瞧见,燕儿换衣裳的时候,我和琳琅都看见了,她背上前胸,到处都是鞭痕和烫伤,看起来倒似是有人拿着燃旺了线香硬往身上摁出来的。我问了几句,才晓得那章淑媛,瞧着人模人样,原来有这等毛病,癫狂作热,喜怒无常,恼怒了人,欢喜了也要人。她人时,还定要人谢姑娘赏赐,贱奴感恩戴德。”

    萧月白听着,只觉得双手发冷,她怔了片刻,道“这等荒唐事,难道就没人管么”

    明珠道“我的好姑娘,你真是尊活佛。丫头原就命贱,如燕儿这等六亲断绝的流民,就是死了,又有谁问呢外头这样乱,人命如草芥,她是好命碰上了姑娘,街上每日多少路倒呢,有谁管”

    萧月白怔怔的,不出话来。

    明珠看她这样子,便道“天色不早了,姑娘别多想,早些睡罢。”

    萧月白答应了,上床躺下。明珠替她掖好了被子,放下帐子,便在外头坐了。

    萧月白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是白日里见到的孩子那大大的眼睛,一时是章淑媛的恶形恶状,一时又是燕儿身上的疤痕,转来转去,再无个停歇。

    忽而,她想起了那日陈博衍过的话“世事如此,你能救的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