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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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义候府大公子姓顾名泽, 字长远。

    自其出生以来就享受着众人的追捧, 幸而自身品行高洁, 人如玉珏,才没有长成一纨绔之人。

    若无意外, 其一生都会在京城这个繁华风流之地孝父教子,生老病死。

    但,事有意外,自他接了皇上的圣旨从军那日,一切尽皆更改。

    战场上的厮杀如同野兽博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在这个地方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的温润和煦无疑是不适合这里的。

    所以,他改了。

    他努力的让自己狠心起来, 遇见敌人之时不再心软,通常一击毙命,为了他, 也为了他身后的百姓。

    军营里的生活枯燥而乏味, 讨厌的人很多, 但豪爽不拘节的人更多, 渐渐的,他爱上了这里。

    潇洒的饮酒姿态,畅所欲言时的不羁, 种种的一切都让他开朗了起来,比之京城的奢靡腐败更加地令人沉醉。

    他手下的士兵憨厚老实,见人便笑, 他的上司也有些大将之姿,时临危不惧,唯一让他不快的只有一人——明安将军。

    在顾泽看来,明安将军刚愎自用,固执己见,无疑是个不称职的将军,但,这也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他从未对任何人过。

    后来,他改变了这种想法,用血和死亡为代价。

    天色有些阴沉,乌云在天空上随处可见,天际时不时传来的轰鸣声无时无刻在提醒着众人暴雨即将到来的事实。

    但,两军即将开战,便也没人会管天气是个什么模样了。

    当第一滴暴雨在脸上之时,战争也终于响,顾泽周身尽是厮杀的声音,如此歇斯底里,又那么的竭尽全力。

    手里的剑被开了刃,以染血的方式,明亮而森森然。

    鲜血喷洒的到处都是,整个地面似乎都已经被染成红毯的模样,就像是披上红色嫁衣的新娘,正静静无声的等待着战争的结束,到时候从胜利者中挑选一个最勇猛的将士,带着被雨水冲开的残红,一起嫁给他。

    如此的富有仪式,又如此的残忍决绝。

    敌人的刀剑刺了过来,明晃晃的利刃,似乎让人的眼睛都开始疼了起来。

    顾泽拿着手里的兵器将其格挡开来,随后反手一个挥剑,抹了敌人的脖颈。

    鲜血肆意地喷洒开来,洒落在了顾泽的脸上,腥味刺鼻,让人有种作呕的冲动。大雨依然在下,雷声也依旧响彻天际,一道闪电照亮整个战场,将众人脸上的狰狞之色爆露地一清二楚。

    雨水和着温热的液体一起流入底面,却在脸上留下道道蜿蜒的痕迹,像是在证明着什么,又像是只为了留下一个印记。

    敌人挥着兵器耀武扬威,耳边的痛苦呻/吟也依旧不绝于耳。

    既然不能阻止,那么只有拼尽全力。

    战争持续的时间太长,以至于让人的五感都开始出现了错觉,鲜血不再刺鼻,声音不再刺耳,就连疼痛,都也不再难忍。

    恍惚之中似乎有人大声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骇。

    “将军!”

    嘶吼的暴怒声吸引了顾泽的注意力,他不自觉地扭头朝着声源处张望。

    哦,原来是有人中了箭。

    箭矢看起来锋利无比,直接穿透了那人的整个身子,鲜血像是被整个箭暂时地封印住了,因而并没有流出多少。

    顾泽的视线朝上移动着,想要知道那中箭人的身份。

    既是被人称作将军,那应该是他认识的人吧。

    顾泽黑色的眸子认真凝视着,雨水时不时地就会遮盖住他眼睑,但他依然不想放弃,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他必须看一眼,也只要一眼便够了。

    他看到了……

    那是一张不再年轻的面容,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以至于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的两鬓有些斑白,不多,但也足够让人知道这是个即将步入年老的人。

    熟悉,太熟悉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熟悉,顾泽感觉整个人都开始发冷了起来,刺骨的冷,传遍四肢百骸,比之京城里最严寒的天气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父亲。

    顾泽张了张嘴,明明想要发出声音来,但喉咙里的哽咽和堵塞愣是让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能怔在原地,如同无措的孩童。

    顾泽就这样看着那倒下的身影彻底闭上了眼,本应有力的手也缓缓滑落在地,再没了以往让人感到安心可靠的样子。

    他忍耐着,忍耐着,却还是没有忍住。

    眼泪在不直觉中滑落,咸咸的,有些苦涩。

    顾泽双眼通红了起来,愤怒让他不再理智,敌人身上的铠甲似乎也变得如同泡沫,一戳就碎。

    但力气是有限的,他的双臂开始酸软起来。心神也变得恍惚而疲倦,眼前阵阵地发黑。

    有利器向他袭来,他却无力格挡,也无力反击。

    “你在做什么!”咆哮声比之炸雷,在顾泽耳边响起,有人拽住了他的衣领,毫不客气,看样子似乎还想揍他一顿。

    顾泽回神,用尽全身力气起精神,看向拽住他的人——是那位明安将军。

    “滚,你要是不想就给老子滚回京城去!做你的二世祖!”明安一边注意周围,一边愤怒地斥责手里的顾泽。

    顾泽抹了抹脸上三中液体的混合物,嘶哑着声音低沉道:“我爹死了!”

    “死就死了,你还想给他陪葬么!”明安使劲地晃了晃顾泽的身子,也不知他哪来如此大的劲,“有你这么个熊样的儿子,我都替你爹感到丢人!”

    “不想趁早给我滚!”

    刺耳的话让顾泽气愤,他挣开明安的手,不发一语的再次迎上敌人,发泄着心里的愤懑和痛苦。

    战争持续着,持续着……时经一天一夜之久。

    当云销雨霁之时,战争终于结束了。

    顾泽靠在简陋的床板上,脑袋深深地垂下,修长略带粗糙的手指用力地捂住脸孔,逃避似的不愿见到任何人。

    “你还想在这坐多久?”明安走进来便看到顾泽这么幅样子,有些恨铁不成刚。

    房里有些安静,顾泽并不想话。

    “不话就能逃避现实?就能让你爹活过来?”明安嗤笑,认为顾泽不愧是京城里待久了的公子哥,天真的很。

    “我难受。”顾泽终于开口,再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的姿态,整个人如同淋了雨的落汤鸡,无精采。

    “我不难受?营里面的其他将军不难受?其他的士兵们不难受?!”一连三句和反问,让顾泽神经都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你现在难受有什么用,那些狗/逼蛮子看到你难受了会投降还是咋滴!”明安才不管那些人是游牧人还是蛮子,反正都不是好玩意,“你现在要做的是起精神给你爹报仇雪恨,让那些狗崽子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明安吐了口唾沫,脸上露出恨恨地神色,有些瘆人。

    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两人一时之间都不再话。

    半晌过后——

    明安道:“知道我父亲是谁么?”

    虽然奇怪于明安为何这个,但顾泽还是给了回应:“不知道。”

    “我父亲是齐远将军。”

    “齐远将军?!”顾泽一愣,他自然是知道这位将军的,要他祖父是先皇在位期间的第一武将,那这位齐远将军当之无愧居于第二,可惜的是,这位将军并没有活太久,听是死在了一场战役之中。

    那时整个天下多国林立,战争频繁,大明之所以能在如此多的国家中脱颖而出,成为胜利者,顾泽的祖父和这位齐远将军那是功不可没。

    “对。”明安看着顾泽的样子便知道他是听过的,继而接着往下道,“我自幼亲缘寡淡,母亲生我时难产而亡,祖父母也在我三岁之际溘然长逝,家中实在无人,因而父亲只能将我带在身边,日日照看管教。”

    明安目露回忆,像是想起了那时并不安定却足够欢快的日子,严肃固执的面容柔和三分,嘴角也不自觉地翘了起来,牵起一个不大的弧度。

    “可以我是在军营中长大的,跟着父亲手下的那些士兵同吃同住,也做着同样的训练。”到这里,明安是愉快的,但接下来他的话锋一转,开始沉抑了起来,“我十四岁进了战场,成了一名兵,第一场战争大获全胜,即使知道自己尽的力微不足道,但那时的快乐却是无与伦比的。”

    “那时候我父亲是多么厉害,凡事有他和顾老将军参加的战争,那就不存在输这个字,”明安语气骄傲,“我可是一直以他们为榜样,并坚信,总有一天我成为成为他们那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明安斩钉截铁。

    “但世事难料,神明都有可能一朝败北,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明安神情有些低落,“我清晰地记得,第三十二场战争的时候,大明输了一场战争,而我的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就像今日的顾将军那样,被人一箭穿心。”

    “那时的我,犹如现在的你。”明安将军盯着顾泽语气沉痛。

    “我……”顾泽心情复杂,没想到明安会有这样的身世。

    “那时我和你一样,不想理会任何人,甚至不管不顾地想做一个逃兵。”

    明安眼神犀利,让顾泽有种心思被看破的感觉,不由心生愧疚:“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你父亲,是你顾家满门的这个姓氏!”顾家世代忠良,顾这个姓不该就此埋没,“当时是顾老将军安慰我,让我走出了父亲去世的阴影,所以,现在我来这里安慰你。”

    “听不听,就看你自己了。”

    顾泽低头,良久之后,他重新昂首,眼神不再迷茫,不是不痛苦,而是他学会了如何将痛苦埋在心里。

    *

    又是一场战争结束,顾泽换下身上的战甲,坐在墙角边认真的擦拭着手上染了血的细剑刃。

    他的变化有些大,若是让京中来个人辨认一番,那他肯定不敢这是哪个名满京城的侯府贵公子。

    顾泽往日的白衣不再,黑色却成了身上常见的着装,温润的气质更是荡然无存,脸上的冷峻之色堪比大理寺中行刑的主事,让人看了就忍不住退后一步,想要离他远些。

    “顾将军真是越发的有气势了,若是不看脸,简直像极了顾将军。”远处正在烧火的炊事兵和身旁之人谈着些闲话,军中寂寞,除了仗,也只能相互些不着边际的话。

    “可不是,今日在战场上顾将军可是勇猛得很,丝毫不必顾将军差。”那人结给面子的接过话。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一直聊了许久。

    那边的顾泽听着两人声的谈话声,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便错过去。

    他眼底的温柔一闪而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唉!可惜今日明安将军战死了,实乃是我军的损失。”士兵重重的叹了口气,“也不知这仗何时能够结束。”他最后总结了一句。

    “可不是么,唉!”身边的另一人跟风似的也哀叹了一声。

    正在擦拭剑刃的顾泽手头的动作一顿,随后若无其事一般继续着之前的动作,像是不曾听闻这则消息。

    但实际上,他比这两个士兵知道的更加清楚。

    毕竟,明安将军死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如同之前他与顾将军之间的距离。

    剑终于擦拭完毕,雪亮的光泽晃人眼求,一点也看不出它身上的诸多血迹。

    顾泽拿着剑缓缓起身,边疆凌冽的风将他的衣袂吹得鼓起,猎猎作响,剑刃被重新插回剑鞘,锋芒暂时性的隐藏了起来。

    再见天日之时,它必会比之以往更加锋利,让敌人胆寒。

    顾泽认为,这天的到来必定不会太远,而那时,他或许会再次给它擦拭身上的血迹,也或许,它只能丢于战场,等待着捡到它的人给它做些简单的处理。

    那时,定新的主人会寻找这把剑的来历,从而得知他的上一任主人是何年何月又是何时死于哪一次的战争,才会将它弃之不顾,丢于战场。

    天亮了,新的战争又开始了。

    风沙依旧迷人眼,敌人的血也依然如此的温热。

    当顾泽倒地的时候,他发现天是蓝的,地是冷的,脑海中一帧帧的回忆却是甜的……

    他想了很多很多,有他不久前战死的父亲,远在京城的母亲与妻儿,也有他嫡亲的妹妹和妹妹肚子里的孩儿。

    也不知,那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但,他又想,凭着祁谌那个狡猾如狐的男人,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应该都不会在意才是,他在意的,似乎只有他的妹妹,那个明明娇气却不肯承认的女孩儿。

    想到最后,他想的还是那把被他整日里擦拭的剑,似乎,它真的只能等着下一任主人给他擦拭了……

    作者有话要:  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