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3章
隐约间, 有人往她嘴里喂了些什么东西, 有些涩,亦有些发烫。
紧接着,是一片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殿下, 她这个样子...没事儿吧。”是一道清澈的女声。
“无碍, 本王已问过太医, 只是患了风寒。”
“喔......”那声女声顿了顿, 旋即柔柔道, “殿下先去歇息吧, 妾身会照顾好她。”
“嗯,”男子应声,声音微沉, 却不乏温柔, “那便辛苦你了。”
“不辛苦。”
床边的女子低低一笑,声音婉婉。
又听见一阵关门声,男子已隐于殿外。
女子于床边坐着,看着床上正阖着眼的姜娆,目光中突然多了些感慨。
她站起身,从一旁的手盆中取出一条湿毛巾,稍稍拧干了水, 叠好后,又轻轻搭在姜娆的额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之人终于动了动,从嘴里发出几声低哑的单音。
“怎么了?”床边女子倾身, 悉心问道,“可是渴了?”
姜娆面色发白,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粉白色的双瓣儿微微抿起,眉头轻蹙。
一道光线终于从微眯着的眼缝中映射了出来。
见她醒来,床边的女子将她的身子轻轻抬起来,于她的后肩处垫了一个枕头,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姜娆有些笨拙地坐直了身子,这才量起身旁女子的面容来。当目光落于对方面上的那一瞬,她明显地顿了顿。
有些不可思议地出声,“连、连枝?”
“是我。”枕头放罢,连枝又坐回了她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于桌上的手盆中涤了涤。
瞧着姜娆面上惊讶的神情,连枝笑了笑,“怎么,没有想到会是我吧?”
“这里是哪里?”
她如今身在何处?她不是记得,自己晕倒在太子的殿中了吗?
姜娆艰难地回忆着晕倒前所发生的一切,许是见她面上的表情太过纠结,连枝便好心开口道:“这里是景王府,你放心,你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景王府,”一时半会儿,她竟不知这是何处,片刻才缓过神来,“可是......九王爷的府邸?”
连枝点了点头,没有故意卖关子。
“那你又怎在——”
不等她落下话音,对方就已经知晓了她心中的疑惑,“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日,景兰殿下曾与睿荷殿下一同去了咱们倚君阁?”
“记得。”姜娆自是记得那一日,来的不光有刈楚与宋睿荷,还有陆宁与孟子培。
“那日,殿下曾叫我去帘后,第二日他又为我赎了身子。”连枝轻轻勾了唇,眼中竟还泛着熠熠的光,“景兰殿下是个好人,我原本只以为,他是一时兴起赎了我,没想到却是......”
“却是什么?”
“确实是他一时兴起赎了我。”
“......”
“不过,”连枝得认真,“他着实是个好人,我原本进了府后,日子会过得很凄苦。但没想到王爷却是待我不薄,甚至......”
着着,她的面上竟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娇羞来,“王爷还,他会纳我为妾,会一辈子,好好待我。”
姜娆一愣,瞧着面前双颊微红的女子,一时感慨良多。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当谈到倚君阁时,对方又突然提起刈楚来。
“当年我不懂事,一心只惦记着如何去攀附上那大名鼎鼎的谢二爷。对你与睿荷殿下有很多得罪之处,如今想想,我那时,当真是坏透了。”
她柔和的双目露出愧疚的神色,朝着姜娆,轻轻笑道,“如今,景兰与十五殿下交好,我亦是多次想过去荷花殿负荆请罪,可...可终究没有那个勇气去找你。我知道,我之前做的坏事,是无法赎清的了,可我......”
连枝突然垂了头,眼神微微敛气,须臾抬眼,用手背探了探姜娆的额顶,又从桌上端来一碗汤药来。
“罢了,来,我来喂你喝。”她得轻柔。
姜娆点了点头,身子往外倾了倾,含住了对方递来的银勺。
一勺浓汁下了肚,药汤略微发涩,引得她颦了颦眉,却又在下一秒对方望来时,将眉心的结不着痕迹地铺展开来。
一如往日恩仇,尽数铺展开。
也奇怪,此时姜娆偏过头去,瞧着眼前的连枝,竟觉得她也没有那么惹人讨厌起来。人总是很容易便原谅一些人、一些事,好似在时间面前,什么都变得渺,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起来。
今年的最后一场大雪,也终于落了下来。细数日子,姜娆已在景王府待了半月有余。因是宋景兰在,太子果真没有再来找过姜娆的麻烦,而她也没有机会再去同谢云辞探有关刈楚的消息。
每每问及宋景兰,对方总是一手握着茶杯,将唇压在杯盏之上,一面悠悠地吹着酒面,一面叫她不要瞎想。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最起码,姜娆还知,事情也没有沦落到坏消息放出的那一刻。
后来,姜娆才知道,原来刈楚吹酒面的工夫是学着宋景兰的。宋景兰不喜酒,更确切地,他在外不饮酒,饮酒误事这四个字他拿捏地极为清楚。
每年的辞岁宴都办得喜庆而热闹,姜娆坐在景王府的长亭边角,同连枝一人抱一个手炉,看着府里头的丫鬟们欢欢喜喜地往屋檐子上挂大红灯笼。厚实的衣袖将檐角的白雪拂下,落在地上又慢慢晕开。
连枝瞧着欢喜,姜娆在一旁,却是兴致索然。
不过须臾,便有侍女捧着两件绯红色的雪袄云衫来,是为二位的辞岁宴所备置的。连枝连忙上前去,将那衣裳于指尖握了握,登即便笑逐颜开。
“我听殿下,今晚殿下会去宫中赴辞岁宴。为了不使咱们在府内待着无趣,他特意找人布置了许多烟花与灯笼,”她转过头,望着姜娆,“长明灯,就是先前在倚君阁时,六姨每年除夕都会放的那种长明灯。”
连枝一边,一边指手画脚。姜娆点头笑应,却是又几分心不在焉。
换上了那件绯红色的雪袄,连枝又叫她涂抹上了重重的脂粉,姜娆的面上才终于有了些精神气儿。用完晚膳后,连枝便熟络地拉着她,同她坐在院中去看事先布置好的烟花。
于椅上坐下时,夜空中恰好绽放出第一簇烟花,那萤蓝色的花团倒是让姜娆吓了一跳。旋即,她扶着石桌边儿,同连枝一起提了笔,蘸了蘸桌上的墨汁。
长明灯,上题以心愿,放于空中。
心与灯火凭风而上,守得云开月长明.
也守得放灯之人,一世安慰,岁月长明。
而这一次,姜娆所求的,是灯上所题之人的安稳。
她微微咬唇,握紧了手中的笔杆,紧张地于纸上落下两个娟秀的墨字。
——刈楚。
而后,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重新执笔,在那两个字后面复而添了三个字:宋睿荷。
惟愿长明,保吾君平安喜乐、如意顺心。
颇为虔诚地放下笔,她将长明灯的边角都理得整整齐齐。晚风一飘,那撮灯火便斜斜之上,与其他的灯光连成一片,逐渐被湮灭在渺渺夜波中。
繁华绮丽的烟花下,明黄的灯火已消逝不见,眼中微澜乍起,她终于掩住了眸底的神色,转头去开空中开着的团簇。
一大片一大片,有红有蓝、有紫有白。
突然,门外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有黑衣厮急匆匆地下了马,气喘吁吁地跑来:
“姑娘、姑娘,睿荷殿下回来了——”
“什么?”
姜娆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许是四周格外吵闹,对方以为她未听清楚自己的声音,便又扯着嗓子重复道:
“睿荷殿下他凯旋回京啦——”
恰在此时,最艳丽的一朵烟火于空中乍然盛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将男子的前半段话重重地遮掩了下去。
重响过后,院子又突然沉静了下来,轻拓的月光下,只听对方的后半句话在院中激荡:
凯旋回京啦——
一瞬间,她的眼中,四海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