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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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魏宣帝十八年, 最后一个月夜, 将在这一晚渡过。

    当刈楚回京的消息传入宫中时,皇宫中正在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辞岁宴。觥筹交错间,忽有宫娥来报, 她那一句“睿荷殿下回宫啦”还未落声, 男子便一身雪袍长衣,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了进来。

    宋景兰执着酒杯的手顿了顿, 酒觞压唇, 眼中忽地泛出欣喜的光芒。

    “儿臣宋睿荷, 携命归来!”

    他兀地弯膝,膝盖磕于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那道响声并不大, 却让在场之人无不掩声, 抬头望向他。

    龙椅上的皇帝也惊讶地放下了酒杯。

    夤夜空黑,宫中却灯火长明。宫灯映了满席金红色的樽柱,映得满室鎏金,光辉照人。

    席下男子双眼如月,一身风尘一身雪。见着周遭寂静无声,他又扬了扬声音,重复了一遍:

    “儿臣宋睿荷, 不辱皇命,得胜归来!”

    他胜了。

    他攻占了遥州城,他攻占了那个易守难攻、固若金汤的遥州城。

    这一夜,大魏宣帝八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刈楚的归来,似乎比这场大雪还要声势浩大上许多。

    席间的宋景兰握紧了酒杯,迷离的灯火恰恰投在了他澄澈的酒面上,照入了他明眸深处。

    怔忡片刻,他突然仰面,将冽酒一饮而尽。

    温热,温热至极。

    少时,终于有人破了此间的静默,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后了一句,一时间,众人纷纷喝彩:

    “恭喜睿荷殿下,贺喜圣上,收复遥州城!”

    “恭喜殿下,贺喜圣上——”

    席间喧嚣声乍起,又顿时如沸水一般,充斥在宋勉竹耳边。他掩去了眼中的不悦,斟了杯酒,缓缓下殿。

    “十五弟。”太子摆出一副兄友弟恭之状,将那杯酒捧至刈楚面前。刈楚平直了视线,波澜不惊地接过那杯酒,稍稍点头。

    “贤弟,为兄敬你。”

    宋勉竹笑得温和。

    “皇兄客气。”

    刈楚接了酒,不曾有疑,不动情绪。

    殿上的皇帝瞧见这一幕,心中十分欢喜,龙颜大悦间连忙叫人加了一间席,“快,快叫吾儿上殿!”

    刈楚归来、遥州城收复、新年将至,此乃三喜临门,老皇帝喜不自胜。

    饮毕,刈楚将酒杯还于太子,对方接杯的那一刹那,他似是看到太子的眼神闪了闪,眸光中带着淡淡的凌厉。

    刈楚垂目,装作未曾看到他眼底的试探,面上不露出一丝波澜。

    满腹心思藏匿于那一身雪袍之下,男人朝堂上恭敬一福,转而落了座。

    撩开长袍一角,已有数道眼神瞟来,各怀心思,都企图在他的面上窥见一丝动容。

    却都是无疾而终。

    老皇帝兴致勃勃,登即便举杯,叫人取了笔墨,起兴而赋诗一首。狼毫尖儿随着缈缈舞乐律动,一声柔、两声豪气、三声万千心事跃上眉梢。

    眉目间,尽然都是一个“喜”字。

    “睿荷,”提笔间,皇帝突然唤了刈楚的名。后者连忙应声,只见皇帝笑眯了眼,“当日你出征前,朕便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同你许诺道,若是你能攻下遥州城,朕便满足你一件心愿。”

    “如今,你可是想好了?”当着满朝文武,皇帝问道。

    一时间,又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刈楚身上。

    他放下酒杯,“嗯”了一声。旋即郑重地起身,语气中,却是不带丝毫犹豫。

    刈楚记起,临别前,父皇曾给他了一道诏书。

    这道诏书一分为二,一半是明诏,一半是暗诏。暗诏是不准他参与日后的夺嫡之战中,而这明诏,恰恰是给了不参与夺嫡之争的他,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遥州城。

    他知道,父皇在等着他,出这三个字。如此,遥州城便可名正言顺地归于刈楚名下。旁人从明面上看,只当是老皇帝偏心于十五殿下,却全然不知,他此举,尽是为太子的未来做算。

    刈楚,宋睿荷——九皇子宋景兰之一臂。

    皇帝知道,他的身子不行了,是彻底不行了。也不知道,他还能熬过多少个冬天。

    为帝王,他不能直接削弱宋景兰的势力,为人父,他也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太子把手伸了多远,这些他也不是不知道,表面上他装得一切都不甚知晓,实际上,他还是袒护着太子宋勉竹。

    未想,堂下之人启声:“回父皇,儿臣想向父皇求得一人。”

    老皇帝眼皮一跳。

    还没来得及阻止,这混蛋已经出了声,“儿臣想娶她为正妻,还望父亲成全。”

    是正妻,是正儿八经的东宜王妃。

    宋勉竹嘲弄似的勾起了唇角。

    果不其然,殿上皇帝的眼底浮现了一层薄薄的怒意,但碍于当下,他忍住发作的情绪,眯了眯眼,“睿荷,你是不是忘了,临别时父皇同你什么了呀?”

    要城池,可以。要美人,不行。

    刈楚颔首,站得笔直:“儿臣记得。”

    他又如何不记得?只是父皇许他一个心愿,他便稀里糊涂地,将迎娶姜娆的事情抛出来。

    在他的心中,她的分量,远远要大于那座城池。

    闻弦歌,知雅意。闻刈楚之话,皇帝早已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便将眼眸眯得更紧了。

    他竟耍起了赖皮:“朕记得,朕当初答应你的,可不是这桩事。”

    “朕只是,允把遥州城给你,并没有要许你一个女人喔。”龙椅上的男人嘿嘿一笑。

    堂下所立之人的身形一顿,似是没有想到皇帝会这样赖账。

    对方的言下之意便是:要女人没有,要城一座,你爱要不要!

    不要老子就把遥州城收回来了!

    男子垂着眼,低眉暗村片刻,又突然开了口:“父皇是,只准儿臣要这座遥州城?”

    皇帝稳坐于龙椅之上,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刈楚又沉思少时,“父皇之意,便是将遥州城交于儿臣,遥州城的一切,譬如城内百姓、生息,都交于儿臣吗?”

    皇帝点头:“那是自然。”

    席下男子出声:“那么,父皇不准儿臣娶她,可是因为她的身份?”

    他问得认真,却引发了席间一阵倒吸之声。这京城内的人谁不知道,堂堂东宜王十五殿下,竟为了一名女子与圣上闹了开。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女子,还曾染足于风尘。

    如若是给她随随便便安个侍妾之名也就罢了,可这十五殿下偏偏还不依不饶,非要给她个正妻的名分,什么也不肯纳那女子为妾。宋睿荷的名字,未出阁的女子何人不知,又何人不晓他往日的所作所为?

    他方回京时,盛名慑四方,人人都知荷花殿有这样一位如荷花一般清雅宜人的男子。虽是从武,却有着文人身上的那股书生气儿,一时间让诸多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前来荷花殿提亲的媒人更是踏破了门槛,就当所有少女跃跃欲试之际,却传来他将所有提亲之人拒之门外的消息。

    而后,又装疯卖傻、威胁恐吓。

    他的声名,曾一时狼藉,让那些大家闺秀们闻“荷花”而色变。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如今却到圣上面前,求娶一名青楼妓子。

    荒唐,荒唐至极!

    听见他这么问,席上之人无不掩面,却都提着一口气,不敢出声。

    老皇帝乜斜着他,又“哼”一声,几乎要从牙缝儿里挤出来那一个字:“是。”

    这还用问,若不是因为她妓子的身份,还能是因为什么?

    皇帝的面色有些难看。

    “儿臣知晓了,”得到他这样的答复后,长身玉立的男子突然笑开。他抬了颌,对龙椅上的皇帝欠了欠身子,“儿臣领命。”

    领那只取遥州城、不娶美人之命。

    领那不参与夺嫡、远离纷争之命。

    皇帝握着酒杯,面上的表情有些讶异,不过转瞬,又一扫面上的愠意,举杯笑开。

    大魏宣帝十八年的最后一个月夜,伴着这场飞雪,一同消逝在风干的墨迹之中。

    只饮了几杯酒,刈楚便请命退了席,皇帝知他一路劳顿,便也没拦着他,一个手势便允他退下殿去。

    众人只当他一路奔波劳顿,却不知他的心中一直牵挂着一个人。

    匆匆迈至宫门外,刚想找马,身后突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刈楚回首,来者正是方才在席间,站至宋景兰身侧的那位厮。

    这名厮,刈楚是认得的,唤为阿永。

    “十五殿下,”阿永气喘吁吁,显然是追急了,他一面抚着胸口,一面道,“我家主子让我引着您上马车,回景王府。”

    闻言,刈楚舒了一口气。方回京,来赴宫宴之前,他曾匆匆路过荷花殿。下人同他,阿娆在宋景兰那里,他这才放心地先折回了宫中。

    如今他找马,正是要去景王府。他还未来得及感谢宋景兰,对方却事事都为他准备妥当了,一想到这儿,他心头一暖,脚下却不停。

    马车颠簸,走得极快,他亦是“归”心似箭。

    他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见那人了。

    方一下马车,他便忙不迭地往景王府内跑去,方一踏进院门,便被院内的景象怔住了。

    满园烟花荧火,流光溢彩。左脚迈过门槛的那一刹那,恰有一道焰火于空中炸裂开,又在顷刻间化作一朵硕大的牡丹。他站在流光下,探眼望向正坐在椅上的那名女子,她微抿着唇,目光恰恰从空中那朵焰火上移了开,星月伴着萤火,在她的眼中熠熠生辉。

    又有一束焰光升上了天,女子抿着笑转过头,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那人。

    “砰——”

    她的心,连同那焰火,轰然炸开。一股没来由的颤意,突然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