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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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中午,阿瑜正陪着大长公主用膳。自从祖母把她带回家,她们祖孙俩便时常腻歪在一块儿,反倒是镇国公甚少被大长公主允许共同进膳。

    有时阿瑜也会奇怪,祖父祖母这样的夫妻,瞧着确实并不正常。

    他们关系亲近罢,其实并瞧不出来,两人之间仿佛没有那种相濡以沫的默契。可是不亲近罢,那也并不能这么,因为祖父大多数时候都很顺从祖母的意见,甚至有些纵容的。

    听闻祖父年轻时,也是朝廷的一员猛将,人传三头六臂吃人心肝,一身漆黑铁甲杀红眼,单枪匹马能站十余人,即便是常服时,也是威严冷漠的样子,就算是叫阿瑜看,自家这老头也是十里八乡闻之丧胆的老阎王了。

    可是只看祖父对祖母的态度,她却隐约觉得,祖父对祖母像是有所亏欠,但又似乎并不是这样简单的理亏。

    大长公主已经用完膳,刚漱完口,转头就见孙女呆呆愣愣的,饭菜都像是要吃进鼻子里了,于是道:“阿瑜,专注些用膳。”

    阿瑜眨眨眼,乖巧地捧着甜白瓷碗,细白的手指印在碗上,垂眸慢慢嚼咽起来。

    正吃着,外头弯月了帘子进来,对大长公主一礼,轻声道:“世子爷已把事体处理妥当。”

    大长公主嗯一声,拿温热的细葛布擦着手,淡淡道:“下去。”

    弯月知道,这种事体大长公主向来不与人同听的,那今日肯叫郡主听见,那也是真儿把郡主当作心肝儿了,于是也不在意,心里过了便条理,交代道:“昨儿个世子归去,也不曾直接合眼,只去通房那儿用了点吃食,便着手料理起来。他连夜派人去京郊屯粮庄子,吩咐下去使人腾出个院来,再开一块儿菜园子,并今在皇觉寺南山门使人请了一尊观音,并些香炉蒲团和一些修行用的缁衣一并置下。大爷一夜未合眼,今早天一亮,便亲自把大姐儿请了出来,把人塞进骡车里头,现下大约也快到庄子里了。大爷还了,不会有人侍候大姐儿,只她自个儿种地,甚么时候观音菩萨大姐儿诚心了,便甚么时候回来,一回来就出嫁,修行做人两不耽误。”

    弯月完便恭敬站在一旁,却听大长公主道:“告诉告诉世子,玉姐儿的婚事本宫自会考虑,不必担忧。”

    弯月一礼,转身退下。

    阿瑜在一旁吃着东西,已是目瞪口呆。

    等她细嚼慢咽完,再洗漱之后,才颠颠开口道:“祖母啊,大哥哥这样忒厉害了,程卓玉到底是他亲妹妹呢。”话是这么,语气可一点都不难过。

    大长公主捏了一把姑娘白嫩软滑的脸,嗯一声道:“不许没规矩,要叫大姐姐。”

    阿瑜哦一声道:“好吧,大姐姐。”

    老太太抿了口香茶,沙哑而缓和道:“你大哥哥还是个性情中人,到底也不是不在意玉姐儿。”

    阿瑜点点头,托腮道:“他可真精明。”

    老太太不认同道:“这不是精明,这是为人处世之道。你有所求,就有所失,很公平的。”

    阿瑜慢慢眨眼道:“好吧。”

    三伏天里大地热得发烫,国公府京郊的庄子也不都是用来屯粮的,有些温泉庄子或是临湖庄子,也能用来待客或是消暑。

    可是程卓玉去的这个,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农庄。她没下车,便能听见田间的蛙叫,还有庄里的百姓大声讲话闲聊的声音,烦乱而陌生。

    程卓玉已经没有再哭了,一双眼睛通红着,裙角的冰绸也扯烂了一块,袖口的镶边更是被她揉出了丝线。

    今早上,她披着寝衣见了兄长,可兄长却冷着脸,她陷害程宝瑜的事体祖父祖母已经知道了,并对她极失望,所以现在就要让她去庄子里闭门思过,直到祖母消了气。

    程卓玉简直被这一连串的变故伤到了。

    她无论怎样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兄长竟会把她给出卖了。

    她蓦地流下眼泪,扯着程卓然的袖口道:“兄长,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自从程宝瑜来,你疯魔一般地回护她!我的那些都是实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都忘了娘亲是怎么交代你的!”

    程卓然把她的手缓缓褪下,一字一句冷定道:“阿玉,哥从没忘记娘是怎么交代我照顾你的。所以我才会这样做。理解么?”

    程卓玉的头发散乱,她扶着桌沿边冷笑边流泪,指着他嘶哑尖厉道:“你根本是忘了!你怎么这么愚蠢,你在我和程宝瑜之间选了她,你把一个相见不到一年的丫头当成了你的亲妹妹。”

    她一字一句道:“我恨你。”

    程卓然有些无奈,但是并没有愧疚,他只是摇摇头道:“你错了,卓玉。这些年是兄长没有照顾好你,你时候不是这样的。”

    时候的程卓玉,没来京城的程卓玉,还是个手心暖暖,话甜甜,在他难过时候会把最爱的酥油鲍螺给他,陪着哥哥话的妹妹,是那个在病重的母亲床头呜呜哭泣,一日复一日不肯离去的,带着赤子之心的女孩。

    程卓然叹气,继续道:“不论你怎么想,但你终究会明白,哥哥是为了你好。”他无法再解释更多,因为他绝不会去任何祖父祖母的是非,所以这一切都得由他承担。

    程卓玉茫然看着他,半晌哭泣道:“哥哥……求求你,你去求祖母好不好,我不要走……我在京城这么多年,我才是真正的贵女,他们怎么能让我去那种地方,甚么修行,就是想让我死!”

    程卓然道:“不是祖母的意思,她只要你认错,就不追究,但这是我的意思。”

    程卓玉瞪大眼睛,三两步走进他,像是疯了一样量这个兄长,又耷拉下眉头,捂着脸哭泣起来。

    她哭得这样伤心,已经顾不得多年养尊处优的仪态,可是她的兄长丝毫不动容,只是声音沉肃道:“卓玉,快到点了,你准备一下,不然哥哥只能把你绑上去了。你不想这样的罢?”

    程卓玉憎恨地尖声道:“你放开我!我要去见祖母祖父!他们一定不会像你一样恶心!”

    程卓然低下头,还是面无表情转身吩咐道:“叫几个健壮的婆子来。”

    程卓玉是被“请”上骡车的。

    她柔柔弱弱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依她的骄傲,亦是宁可去庄子,也不愿意在家里当众哭闹的。之前她哭,只是因为她以为程卓然会心软,但他没有心软。

    所以她再也不哭了。

    程卓玉的心口砰砰跳了起来。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她好恨,恨不得亲手弄死程宝瑜,再让程卓然生不如死。但是她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

    她瞧着车顶的纹路半晌,缓缓捏紧了拳。程卓然,等她回到国公府,她就能嫁人了,但前提是她的表现要端正。

    程卓玉心中冷笑出声,面上却露出一个柔弱坚强的微笑。

    这头阿瑜被告知,自己下半日要和大长公主出去一趟。

    阿瑜个呵欠,懒洋洋地耷拉在榻上道:“知晓啦,你再去问问祖母,我这是要去哪儿啊?”

    佩扇微笑着道:“听老太太,是要带您去梅家。”

    阿瑜一下皱起眉,疑惑地抬头道:“甚么梅家?梅花的梅?”

    佩扇心里流泪,还是恭敬道:“……是。”

    阿瑜立马道:“那我不去!”

    佩扇劝了几句,可是全然没用,直到佩剑进来,给了她一个眼刀,意思大约是你个废物,真是没用至极。

    佩扇叹口气,端了用好的茶碗退了出去。

    却听见里头佩剑的声音隐隐传来:“姐儿啊,你为甚不去呢?”

    阿瑜不开心道:“就是不想去。”

    佩剑哄道:“听梅家有道家传的梅花酪,只款待梅府贵客的,您若是去了不准能吃到呢?”

    阿瑜有点动心,还是拒绝道:“我稀得这些了?”

    佩剑叹息道:“可是大长公主生气起来很可怕的哦,要罚抄字,还罚吃素,您真的……”

    阿瑜不乐意道:“我去便是了,你少来。”

    佩剑哈哈笑道:“姐儿啊!”

    外头佩扇叹口气,端着东西走了。

    其实阿瑜也不是多抗拒去梅家。只是她和大长公主都心里明白,她的身世又是如何的。若是大长公主特意带她去梅家,不准就是要再让她认个亲甚么的。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认亲了,不管是谁都好,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心烦了。

    这一路上,阿瑜都端着脸不肯讲话,大长公主偶尔笑着逗逗她,都叫她扭扭身子哼一声。老太太也没法子,只好顺顺姑娘的黑发,给她拨点核桃,一颗颗盛在玉盘里头。

    阿瑜偷偷瞄了几眼,还是捡起来吃了,又忍不住对祖母抿嘴笑。

    到了梅府,照样是一群人来迎接。

    阿瑜也习惯了这样的排场,并没有多少旁的感觉。

    不过听梅家老太太卧病在床,不能迎客,大长公主闻言心中冷嗤,淡淡道:“带本宫去瞧瞧她,病了那么多年了,人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这儿痘疹还没好全?”

    下人尴尬道:“回公主殿下话,老太太只是……头风犯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