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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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朗星稀,程卓然站在窗前思索。

    他不敢肯定妹妹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前日他去见了妹妹口中所道的梅家奶母,虽那个年过六旬的老妪得十分真切,时不时拿着袖口抹眼泪,但他仍旧不敢信任。

    变数太多,可能也太多,更何况祖父祖母一辈子经历的事体这样复杂叵测,若他们没有确认过,那也不可能会把程宝瑜捧在手心里疼宠。

    平心而论,程卓然也不是没想过,若是能一举把程宝瑜拉下来,他能得甚么好处。

    但结论就是,对他而言,那是一丁点儿好处都没有的。

    即便程宝瑜不是程家人,她被赶出门了,那祖父和祖母亦不见得会有多开心,更不会因此而看重他。况且老人家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击?

    程卓然拎得清,他还能有今日的这份地位,靠的还就是祖父祖母的尊贵名声。

    至于卓玉……

    程卓然皱眉,缓缓舒口气闭上眼。

    他是越发不懂这个妹妹了。

    她昨日来寻他,又诉了这么一大段话,看似是来求和,实际也是把事情推给他。他稍一句,卓玉便顺其自然地把那个奶母交到了他手上。

    那不就是为了让他出头赶走程宝瑜么?

    他作为哥哥,不是不能帮她,可也不能害了自己。

    他不知道,若是自己不答应,卓玉还能拿着这些证据,做出甚么旁的事体来,那样的后果,实在太令人害怕了。

    思考到这儿,程卓然拧了眉,唤道:“约步,替我更衣。”

    约步是程卓然的通房,比他还大个三岁,从便跟着他到大,顺从地给他拿出一套藏青新衫和披风,边换边垂头柔声叮嘱道:“大爷在外同李公子他们吃酒也少用些,等会子莫要吃醉了,到时回府里少不得要叫老爷不乐。”

    程卓然挑眉,一笑道:“我何曾要去外头吃酒,你也太过了些。”

    约步一愣,张张嘴,却低头不话了。

    程卓然见她如此,叹口气,无奈道:“我是要去寻祖父祖母事,同李王那几家吃酒的事体,我有多久没去了,你是不晓得么?”

    约步抿唇一笑,垂眸并不话。

    程卓然把她半揽在怀里,也笑了笑,低语道:“是卓玉的事体,她实在太不像话了,我也没法子。唔,你等我回来,嗯?”

    约步轻轻推开他,似是寻常道:“喏。”

    她隐没住的眼眸微亮。

    玉姐儿不喜欢她,她不是不晓得。

    一开始还以为,只是玉姐儿只是对兄长的占有欲太强了。可是后头才慢慢知道,玉姐儿是想让宁安县主嫁给世子。所以当玉姐儿发觉,她与大爷之间隐约的情绪勾连后,便有意无意地针对她,甚至隐隐想把她给扫地出门。大约这样,她那个县主好友,嫁进来才能过得更舒心。

    从前她即便委屈,世子也从不替她话,而她委屈着委屈着也就习惯了。玉姐儿毕竟是大爷的亲妹妹,她一个下贱的妾室,又如何能比得?

    但是最近这些日子,自从那位寿安郡主来府里,大爷与玉姐儿的关系也越来越生疏。从前世子与玉姐儿即便不是天天来往,他心里头也会袒护妹妹,甚至为了玉姐儿的哭求,大爷还偷偷见了宁安县主几次。

    约步每每见着程卓玉来给兄长送宁安县主的东西,便会偷偷避开,不哭不闹,只是心里沉闷得慌。

    她娘老子都,她是好命。从跟着世子爷,长大了当得世子的通房,若能在主母进门后再生个一儿半女,那后半辈子的富贵荣华也就保住了,她一个贱籍丫鬟,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后来,世子爷把她的心事看在心里,渐渐的也少依着妹妹了。

    约步很惶恐,隔天夜里还劝他,不要拒绝了宁安县主的好意。她太害怕了,若是世子往后想起,是因为自己而一时脑热,拒绝了贵女的好意,那他是否会后悔呢?

    约步不敢恨玉姐儿,但是难免辗转反侧时会偷偷想,若是玉姐儿和大爷的兄妹情谊短一些便好了。这样她也就不用夹在当中,活得这样累。

    这些心思约步一点都不敢透,从来只玉姐儿的好话,不敢半句不是。

    可是即便这样,因为玉姐儿经常好些略有偏激自艾的话,兄妹俩的隔阂便越来越深。

    约步轻舒了半口气,终于勾唇,了帘子出去,对丫鬟吩咐道:“你吩咐厨房把绿豆汤冰着,待大爷回来再用。”

    这头阿瑜正坐着,一边听着大长公主的训话,一边耷拉着脑袋写大字。

    前些日子大长公主给她请的女先生,旁的甚么都好,就是没劲刻板,于是在阿瑜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把她气跑了。后头换个古板的老头,比女先生还叫人讨厌些,可阿瑜不论问的甚么问题,在课上做甚么,总之都气不走他。

    于是阿瑜开始连功课都不写了,只装模作样听听课,每日都给老头交去一卷白纸,托腮笑眯眯好整以暇看着他。

    老头也不气,隔了半月,阿瑜日日都如此,却还是没见他生气。老头还是撸着胡须,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接着转身就把阿瑜交上去的那一沓白纸,上交给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偏头痛又犯了。

    阿瑜这孩子罢,甚么都好,真的,大长公主为这个孙女骄傲得很。哪家孙女儿能像她的,又是一等一的美貌,又孝顺又听话又聪明……可是阿瑜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

    她不听话。

    对那些师父,她亦甚少吵闹,但不听话的时候就是不听话,比外头的纨绔二世祖更甚。

    她只娇娇软软地反驳你,拐弯抹角让你心里不舒服,再笑眯眯看你气急,把大帽子往你头上扣,一脸无辜单纯。

    伸手还不笑脸人呢,阿瑜那些师父也不敢把郡主怎样,最后叫她不满意的,大多卷铺盖走人了。

    清洗几趟,剩下的都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大长公主不是不知道,阿瑜在学堂里简直是个皇帝,一点也没学课的样子,事事都不接受反驳。

    看到那一沓空空如也的澄纸,大长公主这脑袋嗡嗡响,心情难以言喻。

    于是老太太就把孙女提溜来,恐吓一番,再把孩提溜到椅子上,逼着她把功课都补全了再回去。

    大长公主这趟是动真火了,腰板挺得笔直,掷地有声威严道:“你就给祖母,人家姜老先生是哪里不好了,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得要这样折辱人家,啊?不许停笔!继续写!”

    老太太捏捏眉头,又教育道:“你年岁,要把最基本的学扎实了,人家才能教你些旁的!你这些听不进去,怎么去领悟更高深的学识?”

    阿瑜边写边掉金豆子,软软反驳:“蔺叔叔教过我的……”

    老太太恨恨道:“不准提赵蔺,给我继续写!也不要讲话了。”

    国公爷赶忙端茶递水给妻子,叫她顺顺气,又叹气道:“哎呀,咱们瑜瑜还,不懂事也是寻常的。你也不要生气了,依我看,今儿个再写一张便好了,她还在长身体呢,不能欠觉……”

    大长公主把茶杯砰一下放桌上,看着国公爷冷冷道:“那你是,本宫错了?”

    镇国公那个苦不堪言,立马投降:“不不不,你这是教导有方,我溺爱偏纵,我不识抬举……”

    大长公主哼一声,继续盯着孩,提起声道:“腰板停止!不要翘兰花指!这蔺叔叔蔺叔叔的……”她又不吭声了。

    其实大长公主非常纳闷,怎么赵蔺就能把孩子教好,那她就不成了?

    这孩子一到她膝下,就爱耍赖滚,怎么哄也不听,严厉些罢,她真是万万舍不得。

    虽然不乐意,但老太太心里也估计,大概阿瑜再写两张,她就要心软了。

    这孩子可怜见的,每天吃那么些东西,也不晓得肉长哪儿去了,这样纤弱的模样,老太太次次都心疼得不成。

    嗯,一边心疼一边骂赵蔺,臭不要脸,不经心!好好的孩子到他膝下养着,怎么养出一身娇气毛病,身上没个几两肉,下巴都尖尖的,真是可怜极了。

    更何况这人,一大把年纪的老男人了,就会勾搭姑娘!男人的劣根性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啊呸!

    一家人正和和美美(……)着,周嬷嬷了帘子进来,恭敬道:“公主,外头世子爷有事求见。”

    大长公主略一思索,便淡淡道:“叫他进来罢。”

    国公爷于是像模像样地坐回主位,威严地喝起茶。老太太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没过多久,外头程卓然已然毕恭毕敬地进来,对着大长公主和国公爷行礼道:“祖父,祖母。”

    他见阿瑜正一脸苦恼地抓着笔写字,心中苦笑一声,对阿瑜道:“二妹妹也在。”

    阿瑜拿乔埋头苦写。

    大长公主咳一声,道:“你兄长给你问候呢!”

    阿瑜得了她的话,赶忙把笔搁在一边,也笑眯眯道:“大哥哥好,现下夜深了,怎么想到要来见咱们呀?”

    程卓然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对两位老人道:“孙儿有一事,想要同祖父祖母……只是阿瑜在,或许有些不方便。”

    倒不是不能让阿瑜知道,只是程卓然觉得,他的确也不希望让阿瑜亲耳听到这些,对谁都没好处。

    大长公主却沉吟道:“不必了,本宫知道你为何来,让她听听也无事。”

    程卓然愕然道:“祖母……如何知道孙儿所为何事?”

    大长公主隐约一笑,慢悠悠淡淡道:“卓玉这孩子,实在动作太大了。若是想不晓得,那本宫大约得把耳朵全捂住,把眼睛都闭牢。”

    程卓然听到这儿,已然明白,祖母这是真知晓的。他这心里头心惊胆战的,只觉后怕。

    若他答应卓玉要帮着一道对付宝瑜,那或许他就要倒霉了。

    于是他立马跪下,磕头道:“都是孙儿不好,身为兄长却不曾尽责,卓玉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大长公主早就料到这些,但也不曾多,只是挑眉看看镇国公。

    镇国公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他又成了最晚知道的!

    程卓然跪在地上,把事了一遍。

    镇国公气得抖着胡子,浓眉拧起,冷冷道:“胡闹!外人的话岂能相信?你且把她叫来,把事体都给我弄清楚!身为姐姐成天想着算计,这么些年教她的东西都白教了!蠢钝不堪!”

    大长公主却轻轻摇头,制止了国公爷继续暴怒,又给了一脸茫然的阿瑜一个安抚的眼神。

    老太太慢条斯理道:“依着本宫看,这也就罢了。卓玉到底年轻些,不懂轻重缓急也是有的。你回去啊,把事体给她清楚,也就罢了。到底是本宫的孙女儿,本宫自然不舍得叫她太难过。”

    程卓然悄悄抬头,却见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瞧他,顿时浑身一激灵,立马又磕头道:“祖母!卓玉是我妹妹,阿瑜也是我妹妹,她们两人并无区别!今日是卓玉不对,而且错处太大了!孙儿只觉她犯了家规,就需要严惩,孙儿绝不能因为您的慈和,便心软!”

    大长公主呵呵笑起来,嗯一声,又缓缓道:“哦?可是本宫到底念着祖孙情谊,如何舍得惩治呢?”

    程卓然额头冷汗直下,又磕头道:“让孙儿来惩处卓玉,孙儿定然叫她认识到错处,并向阿瑜赔礼!”

    阿瑜却出声软软刻薄道:“赔礼就免了,我事儿多,特忙。”

    她真的不想见程卓玉,见到她就觉得非常烦人,更加没兴趣看她跪地哭泣求饶。

    程卓然看一眼大长公主,老太太淡淡道:“就依着她,你起来。”

    程卓然起身,连忙告退道:“天色晚了,孙儿便不叨扰祖父祖母和二妹妹了。”

    国公爷瞪着他道:“别让我再见大丫头拎不清,听见没!”

    程卓然心中苦笑,连忙安抚。

    待程卓然走了,接着阿瑜毫不在意地继续写字,直到她了第一个哈欠,大长公主才道:“罢了,阿瑜先归去歇着,明儿个起来再来这儿。我同姜老了,待你补完了再学课,嗯?”

    阿瑜噘着嘴,委屈道:“哦!”

    看着孙女儿带着几个丫鬟走了,大长公主的眸色才冷了下来。

    国公爷叹口气,按着额头道:“或许当初,就不该把他们带来京城。”

    大长公主却淡淡笑起来,依旧语气淡漠道:“怎么不该了?我看卓然就是个好的。”

    国公爷哪里不知道妻子的意思,于是会意:“你是要他……?”

    大长公主摆手道:“他哪堪得那么大用处?我啊,只求若是那人的大事不成了,阿瑜还有人照顾。”

    实话,程卓然不是个多重情的人,但却是个识时务,知恩图报的人。

    这样就够了。大长公主也没想过他能多掏心掏肺。

    况且叫他亲手料理程卓玉,目的也是要观望一下。并且这件事儿之后,他和程卓玉这个亲妹妹的关系,就再也亲近不了了。

    思及此,老太太冷哼道:“明儿个我带阿瑜去一趟梅府,我倒要看看,成雀芝是怎么教孙女儿的!我瞧着,她孙女儿那县主的名头也是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