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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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远三十年春,历经了一个冬天的瘟疫并不曾减弱,反而愈积愈甚,京城内外民不聊生,皇帝已下旨将所有病患圈入济慈堂内待疗。

    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之前没有法子,难道现下就有法子了么?这关头若是进了济慈堂,那和等死也没有区别了,左不过是一群人一道等死罢了。

    事实也并没有错,进了济慈堂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死了就是死了,连尸骨也再不能留了。可是上头有令,但凡有一丝症状者,皆不能留,故而一时间人心皆慌,更多的是寻机会在宵禁前,连夜把生病的家人偷偷送出城的。

    但凡有半分孝心,都不愿见家人送死。

    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但是定远帝并不在意这些事体。在他看来,能送出城也好,送进济慈堂也罢,反正都不能留在京城里。

    只要不在京城里散播瘟疫,那是死是活他实在没那个精力去管。

    然而这时候,他的爱妃也病了。

    梅贵妃是定远帝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人梅家女子多是祸国绝色,这话其实没错。

    有梅家血脉的女子,虽大多都似寻常贵妇人出嫁生子,但还有少部分绝色女子与当权者痴缠一生,最后即便死了也被人唾弃百年,不论是前朝还是今朝,仿佛都是如此了。

    定远帝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叫梅妃受苦受累,更别是染上瘟疫了。

    看着病得奄奄一息的梅妃,他一时间勃然大怒,认定是宫中有人意图谋害贵妃,一夜之间杀了许多太医宫妃,宫墙内的血腥气无论怎样都驱散不了,和暗黑色的夜幕相和在一起,阴郁得令人绝望。

    可是即便皇帝杀再多的人,他那位贵妃的病却怎样也好转不过来,甚至愈病愈重了。这时有人向皇帝进言,隆平大长公主也曾得过瘟疫,不过她就是少有挺过来的那批人之一。

    言下之意非常明显。

    大长公主再怎么健壮,那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这瘟疫传染至今,死的人不知多少,活下来的可都是精力充足的壮年人。大长公主能活下来,那必然是有什么法子的。

    定远帝对这个姑母是又敬又恨,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实在顾不上自己了,立刻摆驾去镇国公府求药。

    可是大长公主哪来的甚么药?

    阿瑜确实有赵蔺给的那些药丸,但数量不多,姑娘私心上也并不愿意把药献出去。

    这瘟疫来势汹汹,退势却不怎么乐观,即便是这样精细的呵护着,谁又知道下一个得病的是谁呢?若是这趟她给了药,下次又有人病了,她是不是要把药全部献出去呢?

    她绝不会为了不认得的人,而把自己的家人活命的生机丢掉。

    毕竟,大长公主也曾请大夫来研磨药材,看看能不能照着那一瓶药,制作出更多的良药来,如此也能使百姓免于水火之中。

    可是结果却是,不成。

    请的大夫是京城中也难得的良医,此人研究许久,又查了一批典籍,才能确定制作这些药的部分药材。

    但这些都是难得的珍品,别是平民百姓,即便是王公贵族也未必能得一株,更别还有几味是他都没能琢磨出来的。

    如此一看,别是普通人家,即便是皇家也未必能制作出哪怕一颗。

    更何况即便费劲千辛万苦把药材弄齐了,连怎么分配比重都不晓得,吃死人了又何解?

    横竖得出的结论便是,此药得之乃幸事,只不可强求。

    至此,大长公主叹息一声,也就歇了那颗心。

    她心疼得病的百姓,也命手下的大夫们琢磨些能治疗的方子,可惜都收效甚微。

    可是如今,定远帝亲自来访求方子的事体,却叫大长公主无比失望。

    隆平大长公主皱着眉看定远帝道:“皇帝,你可知晓自己现在要做的是甚么?”

    定远帝是有些害怕这个姑母的。

    他的父皇早逝,而姑母严厉的样子,几乎充斥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这位姑母是开国公主,更深蒙高祖皇帝圣宠,手中金鞭能杀奸佞,能笞帝王,叫他如何能不害怕?直到青年时代,姑母渐渐不怎么管他了,他有些迷茫,又有些欢喜,时不时试探姑母的底线,偷偷寻欢作乐。

    那时,他的贵妃就倚在他怀里,臻首轻扬,吐气如兰,纤细雪白的手掌抚过他的胸膛,娇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富有天下,又何惧一个大长公主?依臣妾看,大长公主或许太过恋权,您也该助她清醒些才是,若否,害得还不是公主自己?”

    定远帝深以为然,接着连着几年想方设法撤销了他姑父手中的实权,并把镇国公架空起来,但仿佛他这么做,也没有受到太多的阻碍,镇国公和大长公主都没有甚么反应。

    他便觉得爱妃得果真没错,姑父姑母都老了,虽留恋权柄,但却无心实事罢了。

    可是当初严厉的姑母,现下却鬓发雪白,眉心的皱纹越来越深,已然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了。

    她和当初那个强势高贵,满头珠翠的女人,已经截然不同。

    定远帝看着姑母,心中不知怎么,有些快意,又有一丝悲凉。

    可是姑母虽年老,气势却不减当年,她的声音沉稳又严厉,像是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几个月了?你都做了些甚么?出了京城是甚么样的情况,你哪怕去稍作了解呢!你做了没有?本宫倒是问问你,哪怕尝试去做,你做了没有!”

    定远帝捏捏眉心,心中急切地想要得到药方,却又不敢太过忤逆,只是淡淡反驳道:“京中太医束手无策,朕亦担忧,只是无用罢了!”

    大长公主一袖子把茶杯掀翻在地,瓷杯破碎的响声叫定远帝心中一颤,却听老太太语声冷然道:“好,那不旁的!你既没法子,那你可忘了你还是一国之君?嗯?!”

    “你的贵妃病了,她是可怜见的,然你却把她留在宫里头,还彻夜陪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若你亦沾染上重疾,那又当如何?太子平庸,凉王年幼,江山万里,并非管中窥豹只一京城!你何曾顾虑过祖宗江山?!身为皇帝,你简直不孝!”

    定远帝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哪里再能像儿时那般任听任罚,此时也有些不耐烦了,拂袖起身道:“姑母!朕也了,朕实在是没法子!朕知道你不喜芸儿,可朕是真心怜爱她,你怎么不懂侄儿的一片真心?若她死了,那侄儿也便跟着去了!”

    大长公主呵呵冷笑,转眼又淡淡道:“好极了!你要方子是么?明月,把方子给陛下!”

    皇帝听见姑母肯给他方子,此时眉间才有了三分喜色,刚接手,却听大长公主冷然的声音传来:“只是本宫亦不能保证你的芸儿能不能活,凭此方煎煮,却仍要靠意志克服。若世间没有她留恋的,你强留亦是无用!”

    皇帝知道姑母不会害他。她虽严厉可怕,却一心为国为家,又坦荡磊落,一生行事光明正大,如此,皇帝对着大长公主深深一拜,承诺道:“若是浩劫过去,朕定当厚赏镇国公府,保姑母您一家的富贵荣华!只要朕还在,镇国公府便有一日权柄可享!”

    大长公主的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听到这话也只是笑一笑,并不再多言。

    这个药方子,是照着之前阿瑜的丹药模仿出来的,现下他们做到最努力,也不过是得这么一张方子罢了,在此之前并没有任何人服用过这张方子煎出来的汤药。

    那就让皇帝捧在手心的贵妃,为天下苍生试药,那又有何不好?

    阿瑜悄悄捏着老太太的手,同她轻轻咬耳朵:“祖母,我不喜欢皇帝舅舅的。”

    大长公主的手被孙女拉着,渐渐回暖了,听到现下只是疲惫一笑,问道:“为何不喜他?”

    阿瑜道:“感觉皇帝舅舅都没有个当皇帝的样子,他在其位却不谋政业,蔺叔叔比他更适合……”她着,又突然闭嘴,仰头呆呆瞧着祖母,一副无辜的样子。

    大长公主只是叹气,把姑娘抱在怀里,语声很轻很淡:“是啊……他确实不合适。”

    不仅皇帝不合适,就连太子,和贵妃所出的凉王,都不合适。

    大长公主的一辈子,为了皇室几乎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可是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不合适。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家族气数将尽了,还是怎么。她只是无力到了极点。

    不过她有些意外,阿瑜竟然会出这样的话。

    她一直以为,赵蔺即便算做甚么,都不会让姑娘知道的。因为她还是太了,几乎甚么都不懂,每天只晓得穿甚么好看,用些甚么吃食。

    于是大长公主又闻道:“你的这些话,都是赵蔺教你的?”

    阿瑜睁大眼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当然不是,他绝对不会这些的。”

    赵蔺不仅不,而且一碰到边缘上,便会止住。他并不想让自己养大的姑娘有半点担心,或是纠结难过。他更希望在她在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可是阿瑜知道的很多啊,她一脸认真道:“蔺叔叔即便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了,就像是了解我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那样懂他。他绝对不是那种,偏安一隅的人。”蔺叔叔的心里,盛着天下众生,和隐隐灼热的野望。

    那才是她要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