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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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有定远帝的日夜陪伴,梅贵妃还是在一个清消逝了。

    她死得并没有多少美感,浑身的肌肤没有一块是完好白皙的,大多覆盖着血疹,又有青黑色的隆起覆盖全身。体态瘦削的女人身上着一件皇帝的祥云纹中衣,因为有人,皇帝乃真龙天子,若让贵妃穿上陛下日常所着的锦衣,定能转危为安。

    可是贵妃非但没有,她反而死得更快了。

    临死前,梅贵妃紧紧握着皇帝的手腕,唇边流下一丝黑色的血渍,她的眼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黄色,声音沙哑而沉重:“陛下,臣妾自知命不久矣……”

    定远帝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连日来的陪寝使他愈发疲惫,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面色青黑而发黄,他紧紧盯着梅妃的面孔,只是道:“你不会有事的,朕要让你好好的,让你还如昔时一般美貌,你若活过来,朕就把皇后废了,朕叫你母仪天下!”

    梅贵妃却自嘲一笑,枯瘦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面颊,却摸到一片疙瘩肿块。从来都表现得柔弱自如的女人,终于睁大眼睛,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她颤抖着声音问道:“臣妾是不是……看上去很丑?”

    定远帝拉住她的手,搂在怀里,也跟着哭:“朕的芸儿一点也不丑,你是朕见过最美的女人……芸儿你看着朕……”

    梅贵妃有些疲惫地闭上眼,自嘲地缓慢道:“人人都,臣妾以色侍君,终究不会有好结果。臣妾总想着,陛下待我如此,终不会背弃我。却不想,这话是应验在这里。”

    梅贵妃的气息微弱,她只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枯瘦的手狠狠抓紧皇帝的袍子,她睁大眼睛,竭力道:“陛下!陛下……陛下你,请答应我两件事!”

    定远帝喘息着,有些慌张地想叫太医,却听梅贵妃道:“求陛下……求陛下!求……”

    定远帝心中不忍,只得回握住她的手道:“芸儿,你,朕都答应你。”

    梅贵妃的眼角的泪像是怎么也流不完,她嘶哑着嗓音道:“头一件事,请陛下,不要让我们的儿子继承皇位,放他……离开,给他一片最富饶的封地,叫他这辈子一世无忧……第二件,求您,务必保护臣妾母族,让他们一世无忧……”

    定远帝想都没想,只一口应下了,含泪道:“朕都答应你,朕现下就起诏书,只要你别走!”

    梅贵妃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皇帝瘦削的脸庞,含笑道:“陛下,这些日子,您瘦了。芸儿真舍不得您啊……”

    她的手缓缓垂落下来,当定远帝再瞧她时,女人已经无声无息,被病痛折磨得无力残破的身子,也没了一丝起伏。

    定远帝难以置信地看着梅贵妃,虎目泛红含泪,但他却没有分毫感觉,想要扑上去抱住她,却直挺挺地倒下了。

    镇国公府。

    大长公主听完弯月的话,凝重的眉头就没有解开过。

    梅贵妃死了,是她预料之中的事体,毕竟这方子不过是将将写出来,连试药的人都没有,能治愈人的可能性并不大。

    让她觉得失望的是,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妃子,生生作践了自己的龙体。

    梅妃死了,皇帝昏厥过去,到现下都没有醒来,过了半日竟发起了寒热症。

    照这般看,他极有可能也跟着染上了瘟疫。

    大长公主实在不上自己到底是甚么想头了。

    虽然她原本就很失望了,可是当她真的亲耳听闻这些,心中的痛苦已然不减。

    皇帝是她亲眼看大的,那时他还,甚么都不懂得,却已经知道自己是皇帝,他得比所有人都努力,才能统治这些人。

    她原以为这是个好孩子,他至少比他父皇要刻苦认真。但是没想到是她眼拙看错了。

    皇帝是个重情的孩子,但却不是个聪明人,甚至不算是个有责任心的掌权者。

    定远帝染瘟疫昏迷,宫中把这件事压下,朝政一如往常。

    到底陛下不临朝许久了,除却一开始有老臣冒死觐见,后头再无人敢劝,不过是领俸上朝,对于多数大臣来,安安分分到晚年比甚么都强。

    可惜他们想要的安闲日子,很快就休止了。

    定远三十年暮春,正值春夏交替时节,空气燥热而潮湿,厚重的空气裹挟着瘟疫的死气连绵不绝。

    这天夜里,隆庆殿的宫人神色凝重,行色匆匆,众人皆着鲜丽春衫,神色却沉肃得吓人。

    她们心里头都知道,自己怕是躲不过一劫了,因为皇帝驾崩了,照本朝惯例,她们这些随侍的宫人,也得跟着陪葬。

    皇帝是在梅贵妃死后昏迷的,就连遗诏都不曾留下。然他虽已立了太子,然凉王一党的人却不肯放弃。

    毕竟梅贵妃和凉王,那是定远帝最宠爱的一对母子,而太子和皇后在京中拥趸者隐隐不若凉王,这样的劣势下,引得更多朝臣争相站队。

    毕竟谁不愿得那从龙之功呢?要是晚些再靠,不准凉王那儿都没地儿留了!如此,昔日的同僚已然比自己有优势,那待新君上位,自己亦会被摒弃在外。

    不是没人想过要安分守己,但是局势摆在那儿,不站队的人,待新君上位后,那便只能等着外放清洗,不仅前途不保,在偏远之地老无所依也是可能的,远远比不得在京城的日子悠闲快活,这也仅仅只比那些站错队的人,多了一条命留着受苦罢了。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京中几乎无人没有私下表露过意向的,即便是瘟疫声势浩大,可也挡不住朝臣们争权夺利的心思。

    然而凉王一党的人想要秘不发丧,可是太子一党的人却早已准备就绪,隔天一大早,京城戒严。

    太子在戒严后拜访了隆平大长公主和镇国公,不知他与大长公主和镇国公都了些甚么,但于当日正午时分,太子于灵前即位。

    凉王殿下被新君以守灵的名义召进宫中,那日之后再不曾出来。

    现时已然暮春,可是外头却还是一片萧索,全然没有初夏的生机,大长公主看着窗外的景色,也只是轻轻摇头。

    听闻梅贵妃死前倒是求过先皇,要他许凉王一个封地,让他远赴千里之外,一声富足便可。大长公主不得不感叹,梅贵妃还是了解自己儿子,先时她争先掐尖,恨不得把太子一党踩在脚底下再剁碎了,可是临了了,却还是退缩了。

    因为梅妃知晓,凉王根本不是个掌权者的性子,相反他沉迷诗书,喜好渔色,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贵子。这样的人,天生就不适合当权,若他当权,也不知是当了持刀者,还是成了俎下鱼肉,这么看,那可实在划不来。

    可惜梅妃醒悟太晚了。

    太子恨她母子至极,如何肯放过他们?可惜凉王不懂,被他母妃和父皇保护太过,现下父皇驾崩,母妃薨逝,他早就乱了阵脚,红着眼眶执意要去宫里守灵。

    守着守着,这一家三口也就团聚了。

    先头太子来府里,只求她庇护他,好保住他的尊位,因为太子也明白,即便凉王没了,可凉王的余党还在,并且不仅是凉王,还有更多混乱在酝酿。

    而太子本身,却是个心思敏感阴沉,却没甚么能力的人。

    若不在乱世,大约他这样的帝王尚且能安稳度日,若是在这样的乱世,那他屁股下的位置恐怕是不稳。

    可是大长公主拒绝了他。

    她只是反问他:“你觉得本宫一老妪,又如何能帮得了你甚么?你身为太子,不谋朝政,临阵慌乱,到底有没有用,你这心里是没数么?”

    太子还想反驳,大长公主却皱眉,把修剪花枝的剪子放下,叹息一声继续道:“允安啊,时也运也,你既选了,那就得自己承担呐,总不能一个两个,都把担子撂下,等着本宫来给你们挑,你是么?”

    “本宫老了,累了,只想褪下公主朝服,安生歇息了。”

    太子还想再劝,可是大长公主却不再听了。

    平兴元年夏,瘟疫未减,民不聊生。

    京城百姓间陆陆续续出现一些传闻,第一则是,南方有一渔民,捕捞上一只神龟,龟口衔金玉。

    玉片上书:“上承定远,下兴吾邦。”

    而金块上刻:“圣皇临人,百秽净新。”

    第二则是,有南方商人自衡阳归家,只为寻妻子儿女和八十老母,只道衡阳百姓皆康健,欲举家搬迁。他道衡阳非是净土,不过衡阳王广布良药,凭籍尽可领,用之则百病不生。此人心中有疑,领药回南,予病中老母亲服用,隔日老太太便退了烧,身上的血斑也渐渐消失不见。

    百姓中的传言以难以遏制的速度传播,大约比当初瘟疫流传得更广些,很快,就连京城的大街巷都有所耳闻。

    新皇无法,只得以暴力镇压,但凡言之凿凿者,皆被官兵粗暴押进监狱,一月来已有数百人。

    这场瘟疫虽不曾再次爆发,却仍旧绵绵不绝,在过去的日子里,百姓早就死伤惨重,即便是这样还有数百人,那便明相信的人实在太多了,蠢蠢欲动者又很多。

    到底也不怪百姓,没有希望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他们不过是想过寻常日子。

    但从定远二十年起,苛捐杂税已然十分沉重,直到定远三十年的瘟疫,百姓们早无所期望,只求真能有传中的圣君,带他们走出这一场噩梦。

    平兴元年冬,衡阳王赵蔺于母河之畔行迎神谕之仪,愿代神明祛天下之恶难。

    本年冬,赵蔺起兵。

    在阿瑜听到这个消息当日,正在屋里整理书籍。她也收到了一封信。

    她还不曾拆开,却见封上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吾妻阿瑜亲启。

    姑娘的眼泪一下就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