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尾声
赵苍把阿瑜的眼睛捂住了,她甚么也看不见,但是隐约还是能闻到,一股湿润新鲜的血腥味,混着满腔的戾气,叫她有些头皮发麻的同时,面色惨白到像是要昏过去。
不仅仅是恶心,而且是担忧。
她真的害怕,蔺叔叔会有甚么事体。没有接触到血腥味的时候,她只是从内心坚定,但真正碰触到杀戮的边缘,她却觉得自己格外弱和不自量力。
这些是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也是长辈们一直保护着她,使她避免见到的事物。
大雄宝殿外是一片残骸,破烂的布衣和只剩半截沾血的剑柄,那些凶神恶煞的叛贼们已然杳无踪影,庙宇四方皆镇守着身着玄青色甲胄的禁军,而稍远的殿内的女眷衣衫凌乱,各自抱臂瑟瑟发抖,有的甚至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上,被身边的贵妇人们拉了颤抖着彼此安抚。气氛萧瑟而可怖。
阿瑜睁大眼睛看着她们,一时间无法出话来。
赵苍自然而然地放开她,更不去理会身后的文太后,只是站在门外对里头的女眷淡淡道:“本王乃陛下的亲弟,此番是代圣人剿叛贼,叫各位夫人受惊了,苍初时有不得不隐瞒的因由,还望各位夫人恕罪。”
那些贵妇人能什么呢?
好端端的烧个香,而且还是跟着当朝太后一道,本以为安全无虞,只需要费尽心思琢磨交际,不成想飞来横祸,那些禁军们杀人,可丝毫没避着她们,血肉模糊的场面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或许会成为一生的阴影。
赵苍转眼看着阿瑜,垂眸一笑道:“郡主,之前多有唐突,请恕苍不能告及之罪。”
阿瑜的神色放空,只是轻轻道:“无事。”
她确实没想到,赵苍竟然不是想要谋逆。毕竟他给她的认知,一向是乖戾而可怕的,又有几分莫名其妙,要做坏事根本不需要过脑子,直接做便是了。
她又回身扶起文太后,拍着她的背轻言安抚。文太后已经目光呆滞,不出话来了,听见阿瑜话,也不过是木木地点头。
阿瑜见她如此,也并不曾再多什么。赵苍的话就算是对的,但母子兄弟之间的事情,她无法置喙什么,更何况文太后没伤害过她,那她也不会去嫌恶冷待她。
即便知道,文太后之于皇帝,几乎什么都不算。
因为难免唇亡齿寒,如果亲生母亲不算什么,那她算什么?这么些年的陪伴,他们之间到底有甚么?
她来皇觉寺前,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无需担忧。她确实是无碍,但面对这样血腥的场景,即便自己被保护的很好,甚至不必像那些贵妇人一样直视屠杀,她仍旧觉得难以置信和惊恐。
他就这样冷血,轻描淡写地着血腥的事情,漠然无所谓地看亲生母亲,与同胞兄弟更是互相算计,她觉得很害怕。
有禁军将领向赵苍报道:“王爷,陛下请您去后头议事。”
阿瑜蓦地转头,发髻间的步摇轻轻晃动,她的声音清冷:“带我去见他,我要见陛下。”
那将领有些难为道:“郡主娘娘,这不合适,陛下现下要与王爷议事,您不能……”
话还不曾完,却一下噤若寒蝉,负手退避在一旁,而四周的禁军也整齐划一铿锵有力地行一个标准的军礼。阿瑜转头,却见穿着白衣的男人从寺门那头走出,长身玉立,眉目冷然贵气,深棕色的眼睛深邃而锐利,他只是看着阿瑜,嗓音低沉紧绷道:“乖宝,来朕这里。”
阿瑜之前都没哭,现在忽然就流泪了。她也不管到底在甚么地方,心里头就有一根刺梗着,叫她连着呼吸都紊乱而急促,姑娘发脾气道:“凭什么啊,您怎么这样?我好容易来进一次香,怎么出了这样的事体,您不是叫我不用担心的吗,我都快吓死了……我很怕您会出事……”
她边边流泪,整个院子静得一根针掉落下来,都能听见,皇帝三两步上前,把她轻轻拢在怀里,低柔耳语道歉:“是朕不好,都是朕的错,将来事无巨细,一定都要告诉我们阿瑜,好不好?”
阿瑜一把推开他,竟是使出了浑身吃奶的劲道,她红着眼道:“你这个……这个老东西,你总是骗我!我有这么好骗么?”
阿瑜着转身就走,皇帝没法子,又怕她着凉受惊,只得无奈跟在她后头,两人出了院门,身影渐渐不见了。
余下一院子的人,几乎低着头无措着,过了好半晌,赵苍才缓缓吩咐道:“还不快把各位夫人送回宅邸,愣着作甚。”
他的眸光沉冷,一个人站在寺庙中庭很久,背影枯寂而潦草,又过了一会儿,直到喧嚣渐渐散去,他才缓缓转身,对着佛像清浅一笑,垂眸离去。
佛门六根清净,但不适合他。他赵苍注定是个尘世里的孤家寡人,谁也留不得。
这头阿瑜一直往外走,后头的男人亦步亦趋,她顿了顿,转身瞧他,微仰着头看他道:“让我自家一人呆着,我不想见到您。”
皇帝顿了顿,只是道:“好。不要走太远。”
阿瑜一抬头瞪他一眼,那双杏眼里满满都是气愤,又哼一身转身就走。
皇觉寺内里很绕,男人仿佛没有再跟着她了,这个事实让阿瑜既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沮丧。真是个老骗子,她想。
她绕了半天,才从一侧的角门绕出去,才发现绕到了侧门外头,远远便见有棵约莫七八人合抱,树干虬结的老榕树,树枝上被缠上了一道道的红丝和红纸,在黄昏的天色里格外虚无渺然,远远看去像是神话里头的姻缘树。
阿瑜才想起,之前那个老方丈的话。
姻缘树可系男女情缘,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她的话?
她提着裙摆,走到树下,对着老榕树拜了三下,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姻缘树,不知道你是否有灵。我……想要让他不要总是把我当一个孩。我长大了,即便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盼着能得他全然的信重,我变为能够为他所依,能够包容他苦楚的人。”
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明媚的像是早春的天光,她依着姻缘树窃窃私语,偷偷排解出自己难以启齿的心里话。
她在树下坐了很久,直到忽然夜幕降临,繁星点点映照起夜空,她才发觉已经过了很久。
但是蔺叔叔都没有来找她。
阿瑜不免有些丧气,抱着膝盖颓废地想着,那就坐到他来找好了,她可不主动回去。
没有防备地,肩膀上被披上了男人深黑色的衣裳。她一下回过头,却发觉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榕树的另一边,也不知来了多久。
阿瑜睁大眼,有些懵懂地看着他,而男人也含着一丝隐约的柔情,静静地,几乎宠溺地与她对视。
她隐隐猜出,男人或许也在树下陪了他很久很久。
顿了顿,阿瑜两三步上前,一把抱住他劲瘦结实的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宁静而坚实道:“那你,姻缘树听见我什么了吗?会成真么?”
赵蔺嗯一声,轻松把她横抱起来,对上她的眼睛道:“听见了。明早我们阿瑜睁开眼,都能成真。”
阿瑜双臂环住他修长的脖颈,晃了晃双腿道:“那我可相信姻缘树了。”
他抱着他的姑娘越走越远,姻缘树在寂夜里轻柔摇动着树枝,树背面最接近天光的高处,被系上了红线,线上绑着一张最平凡无奇的信笺。
上头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祈他年姻缘永隽,桂馥兰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