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间人间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是一个无名草卒,前半生寂寂无闻,后半生战于沙场,死于沙场,但是那样就会错过你。我做了半生的状元梦,现在近在眼前了,却觉得她不是我想要的样子,分明金冠白马,十里长街的围看,都是我想象过得样子,可我还是觉得缺了些什么,是不是我太矫情了呢?我居然怀念那年在远山镇并不有钱的日子,阿婆还在,我师傅也还在,我也还在,我也还只是我。可我终归不是那状元郎。可我终归也做不回我。”
状元郎还记得那个名字叫江流儿的人曾经这样过,那还是在前些年的晚上,他们都是籍籍无名的辈,他们闯下许多祸端,落了许多罪名。
现在,那个野子一般的人已经不见,那些带给他回忆的人都变得虚幻,只有额上的状元帽才真实,袖里拢着的锦缎才让他舒适。
大红色的状元袍风中舞动着,状元郎双负在身后,额上还藏着半点提神的妆容。高高的楼塔上面只有他一个人,京城的最高处,是这个名叫状元塔的地方,历届的状元在皇帝亲自册封之后的晚上,会在这里按下自己的印。不是在墙壁或者特定的地方,而是按下那一纸“晋升书”,按下了印,就代表着皇室承认了你为皇族人,摆脱了卑微的下等人身份,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塔下有人持灯夜行,状元郎大红色的袍子猎猎作响,那持灯人抹了把汗,抬头望着今日风头最盛的状元郎,摇摇头,轻言句:
“终归不过是乡里人,格局太过渺,与那昔日的野子比起来还是要欠缺不少,不过也好,那子如乡间狼獠一般,怎做得这安分守己的武状元。”
灯光下定眼看过了好一会,才能明了他是个宫里的太监,持着宫灯,分明是二三十正值壮年的样子,却已是满头白发了,他似乎有些倦乏,微微叹息一句:
“唉!我这也算是许久没有温习了,才几截山路,就已经是满身大汗了,看来药不能停,武不能停呀!”
他推开状元塔的大门,塔顶与楼梯相连,中骨空如虚无,却稳如磐石,他高声喝到:
“状元郎,莫慌张,皇族位,不可忘。若不弃乡间少年友,半两白银打发不牵强。家中爹娘年岁老,莫忘,莫忘。”
他扬声大笑,半分阉人姿态尽去,贴身的太监服突然的就被撑破,一股子黄莽的气息就迸发出来,状元郎睥睨而望,眼中自有星芒,眉目如刀,他终于开口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是你,斩了江流儿?”
“江流儿快跑啊,被发现了,快溜了,快溜了。”
少女的声音从屋顶上传出来,她似乎有些惊慌,或者慌得一批。不择其路的跌落到农家的猪圈里,一身的泥巴和猪粪。
平日里在意的不能更在意的一头秀发也沾满了泥巴,她还在不停的招呼着屋檐下愣住的江流儿。
少年顾不得什么礼数,扛起猪圈里的少女就翻了出去,追他们的十几个村民有几位还叫了声好,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少年像是山间的狸猫一般灵动,似乎比那些从生活在山里的村民们更加熟悉如何在山里奔逃,像是森林的一部分,他背上的少女似乎感觉到了江流儿的速度,她扬着对后面越来越不可见村民:
“乡亲们,这个我就收下啦!你们真的是太客气啦!谢谢咯。”
江流儿猛的一拍自己的脸,似乎知道了什么非常丢脸的事情,他撇一撇自己的眼睛,好像又看到了什么令自己惧怕的事物。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可别祸害这些猪了啊!咱们都不是雌雄大盗了,咱们成猪尾巴大盗了啊!”
少女趴在江流儿的背上,似乎非常享受山风带来的清爽和江流儿给予的温暖,她挥着上的几根猪尾巴,还滴着血,却像是看着最珍贵的东西。
逃了不知有多久,山都深得看不见月光,江流儿喘了口气,把少女放在蓬蓬的松针上,少女怪叫一声,惊呼扎到了屁股,要把江流儿海扁一顿。
江流儿躺在满是松针落叶的树下,想着入秋了该添置些衣物,有这这个不知道从哪起的少女,他挠挠头觉得预算还要加一笔钱。
“入秋了,正是换季的时候,竟不觉得有多冷呢。”
江流儿叹道。
少女似乎在堆积着柴火,打算烤了上的几根猪尾巴,松针和枯柴已经堆到腿。
“李胜溪。”
江流儿叫了她一声,歪着头看她。
“嗯?怎么啦?”
李胜溪似乎有些忙脚乱,江流儿看了好一会才看清楚她把干柴和湿柴混在了一起。
他翻起身来,接过李胜溪中的几根枯柴,把地面收拾干净,搭了个柴堆,腰间摸出来一根火折子,吹了吹便点燃了那堆干柴。
火光照亮了他俩的脸,李胜溪姣好的面容被柴火烤的通红,她眼里有着星星般的闪光,嘴角的口水却不争气的快要流出来。
江流儿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她,心里也默默地生出一点幸福感,再默默地散发出一些占有欲。
江流儿把他的情感压制的很好,他知道自己是个平民百姓,而李胜溪注定身份不凡,也是对她负责任吧。
李胜溪似乎有些为难,她拿着两根已经烧焦了的猪尾巴,一面看着猪尾巴流口水,一面心的撇着江流儿,江流儿似乎看出来她的不舍,便对她:
“一路上跟你了多少遍了呀,我不喜欢吃猪尾巴,真的不喜欢吃的。”
李胜溪哇的一声就哭出来,江流儿愣了,他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为什么哭的像个孩子。
他缓缓搂住李胜溪,娇的肩膀似乎刚刚好可以缩在他的怀里,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拥有着一件自己爱到了深处的东西,一件自己想要竭尽全力拥有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低声地问:
“怎么啦,这可不像是江湖上那个爱偷猪尾巴的大盗,像个被欺负了的狗子。”
李胜溪不抬头,江流儿也知道她的眼泪止不住了,于是江流儿搂得更紧了,其实他也可以猜得到半分理由。
李胜溪与他出逃了五个月,这五个月,他们从大礼王朝的南山脚下,一路偷盗至北海边的山林,这个身世不凡的少女,竟是一路上没有阻碍的。这并不合理,江流儿心里想。
“我可能要走了,不能和你一起偷猪尾巴了,我家里人可能要来抓我回去了,这次我们逃不掉了。”
李胜溪突然的,江流儿苦笑了一下,还有半分释然的:
“早就猜到啦,我这么聪明,我真的早就知道了啦。”
江流儿看着自己怀里的人没有继续话,其实他是个不善言辞的少年啊,看似成为了江湖上的大盗了,其实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啊!对于他这种腼腆寂寞伴随了十几年的孩子来,出亲密的话来实在是过于为难了。
他不愿腾出,但是尴尬的想要挠头,就莫名其妙的用头顶了顶李胜溪的头,他们就贴在了一起,李胜溪的眼里似乎有远山镇的月亮,似乎有阿婆浇水的盆里那一池子的流光溢彩。
江流就悲伤起来,阿婆死后他就没有哭过,现在依旧没有,他只是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两个单纯的人吧,因为世俗的原因就要分开来,半生还能相见吗?他们都曾问过自己吧!
“我走了你要去找我啊,我不想回家的,那里太阴冷了,没有半分人情味,像是刚刚那个猪圈一样泛着瘟臭。我在京城等你啊,我父亲是正亲王李宣威,我真的叫李胜溪啊,我在京城等你啊!”
李胜溪就激动起来,山间的林木被点燃,并非大火,而是山间人们的火把。
数百?不,有千万之众,江流苦笑一下了,心里默默的想到
“不就是被包围了吗,又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这次人多了一些而已呀,咱俩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呢?”
可他还是看到怀里的李胜溪缓缓的起身了,他没有拉住,她没有回头,那一瞬间江流儿分明感觉到与她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他看到李胜溪扑进一个中年男子的怀里,男子抹了抹她的头发,像是在怜悯,接着就扇了她一巴掌,她踉跄着挡住那些拿着矛与剑的士兵,士兵们如潮水般褪去,山间重回了静寂,江流儿似乎回到了那个夜晚,李有溪将他捡回山里,教他剑法,那个夜晚,李胜溪将他捡回客栈,与他同行。
江流儿缩回了松针与落叶的怀抱,刚刚烤焦的两根猪尾巴还留在原地,江流儿真的不喜欢吃,但是看到那两根烧焦的猪尾巴,似乎还觉得李胜溪在旁边。
他又缩了缩,还能感觉到几分温暖,那来自刚刚烧过的地面,也来自他的梦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