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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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前世的楼清莞是硬骨凌霄,凡事以利字当先,那么重生后的她便是随遇而安的木槿。除了不能目视,不能挑选食材,走路有时会磕绊,如厕需要人看扶,身体上并无其他异样了。

    慢慢适应就好了吧,生活琐事她可以学着自己做。

    她坐在院子树下的圆凳上,雨停了好一阵,空气中满是泥土混青草的淡香。面前是把捆好的长豆角,她摸索着解开摊好,然后像往常那样一根根择好,轻轻放入旁边圆盘里。

    很多事情已经不能亲力亲为,那么至少也强迫自己做好一件事。

    她手指细腻如脂,尾指不经意翘起,弧度优美如青嫩的兰花,轻轻搔挠着人的心田。

    她动作行云流水,再普通不过的择菜竟然让她作出几分繁花飞舞的味道。这哪像是双目失明之人呢。

    她挽起长袖,一手端着择好的长豆角,一手柱着竹竿探路,摸索着去厨房。

    这座院开朝便有,和历史悠久的皇宫同岁,却没能像宫殿一样得到维护和修缮。它孤零零的独占一隅,长年累月,石板地面便爬上了厚重的青苔,缝隙间也窜出了野心勃勃的野草,就连寸草不生的青石阶也铺上了碎石瓦砾。

    这般荒凉的废弃之地,于奴才来却是足以光宗耀祖的浩荡恩宠。

    细瘦的竹竿哒哒哒巡视,却没能做到万无一失。楼清莞毫无防备的踩在石子上滑了一跤,盘子应声落地,人也快速后坠。

    她默叹:果真是万事开头难啊。

    “唔——”

    后脑磕在个不软不硬的东西上,上方是熟悉的闷哼。

    “公公?”

    她有些意外的仰头。

    方如海扶好她,揉揉受创的胸口。不咸不淡的应了声,然后弯腰捡好散落的豆角。

    楼清莞闻着他飘忽不定的沉香,也蹲下身帮忙。只是她纯靠感觉摸索,总能和方如海的手指相触。

    他初时瑟缩了下,后来一回生二回熟,也就没那么避讳了。

    方如海无所适从的抱着盘豆角,纠结了会儿,轻声道:“咱家让全子给你送饭来,现在先扶你回屋里坐会儿。”

    楼清莞摇摇头,温声道:“清莞多谢公公的好意,不过这菜都择好了,不做便浪费了。”

    她展开细嫩的掌心,“公公,请您把菜给妾身吧。”

    即便是眼盲,可双眼仍是黑亮,少了看人的真挚坦诚,多了份平淡疏和。

    方如海心里五味杂陈。紧了紧五指,“左右咱家也无事。便好人做到底,帮你把东西拿着吧。”

    楼清莞笑着道谢,俩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厨房。门口放着一大缸水,水面飘着木勺,旁边是只用来洗菜的木盆。

    她蹲下身,露出一大截藕色臂,舀过一勺清水倒入木盆,就着冰若刺骨的水洗起菜来。

    她神情专注,旁若无人,方如海想不通明明是南苑阁养尊处优的摇钱树,怎么能和那些乡野村妇似的洗手作羹汤。

    看看那双手都红成什么样了....

    旁边站着个大活人却不知道利用,只要她开口他怎么也会帮着做的。

    他挑刺道:“你看你洗了半天屁点用没有,还是脏了吧唧,啊那菜里还有虫!”

    “虫?”楼清莞拢了拢碎发,“公公,您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虫再怎么着也是肉,哎这样一来倒是省去了清莞切肉的工序。”

    她眼弯了弯。

    方如海面皮抖了抖,他不敢置信问:“你吃虫子?”

    他脸一下拉长了,“咱家是没什么本事,可也不至于穷困潦潦倒到让你吃虫子的地步。你若是意欲讽刺咱家,就尽管当面,何必拐弯抹角。”

    楼清莞闭着眼也能想象得出他的表情,她无奈伸出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衣摆。讨好道:“清莞从未如此想过,公公别多想。”

    方如海也没真动气,哼哼两句便没了。

    他听到她轻轻问:“那么公公,您能帮清莞洗洗菜吗?”

    他满意的勾起唇角,语气却是不情不愿。

    “咱家勉为其难帮你一回,下不为例。”

    炒菜比洗菜难多了,楼清莞执意自己做,不肯让方如海派人送来现成的饭菜。方如海明白她是何种想法,可到底是不赞同的。

    她却勾住他一根指,软着嗓子道:“公公,这不是有您吗?您可以当妾身的眼睛吧。”

    方如海立时被堵得没话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他突然怀疑她是真盲假盲,怎么能次次叫他有口无言,是憋屈,却又有点心甘情愿的意思.....

    怪不得总红颜祸水,若他是个寻常男人,怕是就早被她迷的晕头转向、散尽家财了。

    “公公,您看这油是多了还是少了?”

    “嗯....差不多吧。”

    “盐呢,如何?”

    “嗯....也差不多吧。”

    快出锅时,楼清莞用手指沾了点汤汁尝了尝,之后便再没开口问方如海的意思了。

    一个菜两个人肯定不够吃,她发着方如海把送来的蔬菜鱼肉洗干净了。自己拿着菜刀比划,找着做菜的感觉。

    方如海却在一旁看的心惊肉跳。

    他就怕楼清莞一个没拿稳把自己划伤了,或者怨气突生把他宰了。所以,他不得不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提醒她心,耐心,平和。

    一顿饭就在有惊无险中完成了。

    菜的卖相比之先前差了许多,味道更是云泥之别,楼清莞有点沮丧,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啊。

    “公公,要不您让全子重新送些来吧,这顿饭做的确实不尽人意。”

    方如海扬唇一乐,“不是你执意要自个儿做的吗,怎的又后悔了?”

    楼清莞摸摸鼻子,心虚道:“这,熟能生巧嘛,清莞也是想早日自立根生。”

    她嘟囔着:“还不是因为公公您这双眼睛不称职.....”

    方如海一向耳尖,闻言似笑非笑道:“哟,胆子不,敢怪到咱家头上了。”

    楼清莞讪讪低头,扯着话题。“公公,今日怎的有空来看我?”

    方如海敛眉,咽下口白饭。“这是咱家歇脚的地方,怎的不能来了。”

    “公公的是,哎是清莞糊涂了。”

    ......沉默

    四菜一汤就在楼清莞碗前摆着,方便她夹菜,就是有时菜放不准,时不时的滴上几点油渍,嘴角也沾上了菜屑。

    方如海瞧着不顺眼,便抽出条干净的帕巾,塞入她的手心,无意间便碰到了她虎口上的薄茧,恰好是握刀的地方。

    楼清莞自知失礼,微红着脸点干净嘴角。

    这样看倒有几分女儿家的娇羞,他心道。

    一顿饭吃完了,方如海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紧不慢给自己沏了壶竹叶青,老神在在品着,楼清莞看不见他的神色,心里没底,越发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终于,一壶茶都快喝完之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公公,您今日发生了何事,我....闻到了您身上的药味。您受伤了...”

    方如海食指叩着茶盖儿边沿,发出细微的叮叮声。

    “奴才做错了事儿,主子便罚,太正常不过了。”他自嘲,“咱家挨罚,你是不是觉得很解气?”

    楼清莞那双空洞的眼睛眨了眨,连问:“我为何会觉得解气?公公又为何这么想?”

    方如海下颚紧绷,抿了抿唇,终道:“咱家害你被奸人绑架,还害你.....双目失明,嗓子受损。”

    对面迟迟没有回应,他手心满是汗,拢着袖子坐如针毡。

    “公公。”

    他不由得坐直身子。

    “公公今日来,是意欲取清莞的命吗?”

    他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楼清莞兀自着,面上似有遗憾。“清莞不想瞒公公,那日我的确一字不漏的听到了公公的话,知晓了这样一个秘密,实话清莞几日辗转难眠,倒不是怕被公公灭口了,而是担心有人以此来威胁、陷害公公,而致您于危险之中。”

    她低垂着眉眼,未有半点不忿不甘,而是平静释然的。

    “若我的死能换您的高枕无忧,清莞愿意。”

    对面之人眸中亮如灯火,混乱的思绪如呼啸而来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踏过他心间贫瘠的荒地,一股不明道不清的感觉缠绕着他。

    良久,他才压下心头的激荡。

    平而缓道:“咱家何时过要你死。”

    他神色晦暗不明:“楼清莞,你到底....的什么主意?”

    “公公可否再问清楚些?”

    方如海深吸一口气,“咱家从未给过你好脸色,也不曾施恩与你,那么,你究竟为何能出那番话来?”

    他嗤笑,“用你的死来换咱家的高枕无忧。”

    ‘的愿为公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上高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公公收下,也好让的给您老人家尽尽孝心呀。’

    ‘公公,的的事儿,就麻烦您老人家费心了。’

    是了,不过就是换个法,有何稀奇的,可为何从她的嘴里出来,就偏偏让我如此在意?

    是因为她是女人,而我....是个.....

    是了,一定是这样,还从未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像她那般,对我嘘寒问暖,温言软语,极尽温柔。

    她做的很好,有耐心有手段,确实让我动了恻隐之心。就像养的猫儿狗儿、徒弟,在身边呆久了总会不一样,她做的那么好,自己给她点奖赏也是应该的。

    “公公,您希望清莞给个什么样的答案呢,其实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方如海嘴唇翕动,忽而狞笑。“你的对,咱家心中已有定论。咱家阅人无数,从未看走眼过。你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并没甚么可稀奇的。”

    “你很听话,咱家很喜欢,日后也不会亏待你。”

    楼清莞微微一笑,“如此,清莞便先谢过公公了。”

    真不真心的无所谓,若答案不能顺着他的心意,若自己出的话给他的只是麻烦和痛苦。

    那不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