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子

A+A-

    五更,天色尚暗。

    睡得昏天黑地的王庆,被牛娇揪着耳朵扯了起来。

    她找出一张桌子来,放置镜台镜子等物,望上展拜,谓之新妇拜堂。次拜王砉,各有彩缎巧作鞋枕等为献,谓之‘赏贺’,王砉则复换一匹回之,谓之‘答贺’。

    在人丁兴旺的家族中,这是个很热闹的流程。可惜王砉名声太差,亲戚避之如蛇蝎,偌大的宅子鲜有人来,门可罗雀。

    寂静,无言。

    屋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老人味,王庆就纳闷了,王砉才五十出头,怎么会散发出七、八十岁老人才有的味道呢。

    正乱想着,王砉倏然站立起来,面容冷峻的道:“今日你去牛家拜过门,就不必回来了。既是分了家,就去你自个宅子过活,休来扰我清净。”

    王庆脸上的笑容,仿佛被寒冰封住了一般,瞬间僵住。

    当着儿媳妇的面,王砉竟不给他留半分颜面。

    起来,王砉也是个极狠的男人。当初他听信了一个风水先生,看中了一块阴地,主出大贵之子。这块地是他亲戚人家葬过的,王砉不管这套,告了一纸谎状,官司累年,那家亲戚耗不起、惹不起、躲不起,坟地也不要了,径自搬家远走他乡。

    王砉夺了那块坟地,葬过父母,妻子怀孕弥月。忽一日,他夜梦猛虎入室,蹲踞堂西,旋即被狮兽突入,将虎衔去。一觉醒来,凤见愁呱呱坠地。史书上,但凡雄主名臣出世,要么天降异象,要么双亲异梦。王砉做了个奇梦,第二天儿子就出生了,这是啥?这是祖坟冒烟要出贵人了啊!

    老王不惜抢了亲戚家的坟,就是想生个大贵之子,自打有了凤见愁,真是百般溺爱千般护短,把儿子惯得浮浪纨绔。长到十六七岁,生得身强力壮,又从高学了一身武艺,整日价宿娼饮酒,惹是生非。王砉有时管教两句,被他恶言詈骂,生生气瞎了双眼。后来家财被败光了,凤见愁单仗着一身本事,在本府充做个副排军,照旧吃喝玩乐,胡作非为。

    王砉一门心思望子成龙,结果养了头白眼狼出来,心灰意冷之下,就和凤见愁分了家,独自一人过活。

    这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摊上这样的爹,背上这大不孝的罪名,王庆本来还想读读书混混科举,现在看来,读个鸟书,考个鸟举。就凭不孝这一条,他便是把文章写的天花乱坠,也逃不脱落榜的命运。敢在古代觑孝道的读书人,坟头草都比楼高了。

    王砉面若寒霜,王庆沉吟不语,空荡荡的屋里充斥着无尽的低沉与压抑。牛娇被气压所慑,双眸直勾勾盯着绣鞋,半天没敢抬头。

    良久,王庆嘴角垮出一弯无奈的苦笑。

    把老爹双眼都气瞎的儿子,被嫌弃不是理所当然的么。王砉能忍耐着把婚礼流程完整走下来,已经很难得了,还能苛责他什么呢。

    烂摊子是一定要补救的。毫不夸张的,王砉现在去开封府告一状亲子忤逆,王庆当场就得进牢子,一点分辩的余地都没有。按刑律,杀头都有法可依。

    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子间嫌隙太深,只合缓缓图之,急则生变。

    “我知道了。”王庆没有再多什么,牵起鹌鹑般的牛娇,向外走去。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个眼盲的老人安静的坐着。很久很久以后,老人的嘴角翘起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自言自语的道:“师姐,一晃二十余年,庆儿他成家立业了。我原以为他性子桀骜,会死命抗拒,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愚弟已备下十三种剧毒,只待事态闹大,便了结牛东一家。谁知他在最后关头,竟然认下了这门婚事。这孩子长大了,晓得权衡利弊委曲求全了,也不知是好是坏。多半是好事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老了,罩不住他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王砉轻轻抚挲着一块玉璧,双肩颤抖,语声哽咽:“天涯远,风波恶,师姐你如今过得可好?愚弟,未负所托啊!”

    顷刻之后,泪流满面。

    牛东永远不会知道,他一直蔑视的亲家,曾经对他起过浓烈的杀心。更不会知道,他曾距离死亡如此之近,只在三个呼吸之间。

    东方天际才露鱼肚白,街上行人稀少,辛勤的货郎挑着担,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面色困倦的锦衣少年昏昏欲睡,昨夜也不知流连了哪家销金美人帐;吃摊前,已经有了稀稀落落的顾客。

    王庆左提着两个大筐,右牵着睡眼惺忪的娇妻,冬日的冷风一阵阵拍打在身上,吹得他瑟瑟发抖。

    呜呼哀哉,人生何处不凄凉。

    他的宅子建在土市子街附近,有三个房间,一个院落,总平方数超过二百,在寸土寸金的汴京里,堪称是一座豪宅。

    王砉当讼鬼积攒下的家财,大多被王庆给败光了,值钱些的就剩下两座宅子。父子俩一人一套,互不相扰。

    宅子从外面看,规规整整,有模有样,走进去便是一座猪圈了。王庆结交的那伙酒肉朋友,三天两头就跑家里来蹭吃喝。他又是个穷大方的主,但凡来人,不论贤愚,一律好酒好肉的招待。

    从前,牛娇也是这座宅子的常客,吃喝过后都是她来帮着收拾。自从向王庆表明心迹,就再没有来过。她在熟悉的房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追忆着那些年的痛饮狂歌,一边唏嘘不已:“这家里啊,就得有个女人来操持。我一不来,你这屋瞬间就变成猪窝了。”

    她很快就进入到女主人的角色,扫地拖地,规整杂物,忙个不休。

    王庆点燃火炉,用铁壶烧了开水,倒进暖水釜里。暖水釜的构造是用玻璃为胆,水银为裹,宽口、长颈、长腹、瓶口安有开启的瓶盖,还有把,看上去和后世的暖水瓶没甚两样。

    牛娇踱步到他面前,双蒙住眼睛,声音软软的:“郎君,当时奴家可是赌上了必死的决心,以你的性子,不得要砍我三刀,剁成肉酱。谁知这事居然成了,奴家到现在都好像在做梦一样。”

    语声怯怯,迷离的模样甚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