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盖如故
月影山下,仅一中等身高布衣长者伫立。
萧予戈下马, 拱手问话。长者慈祥颔首, “问公子的安。眼下着实不巧, 主人昨日接到友人来信,急匆匆出门去了。临走时嘱咐我在这儿向您致歉。”
“劳先生久候。”
萧予戈朝他鞠了一躬,转身走到同行人面前问是否能借用他的马匹,对方点头,萧予戈上马就走。
“公子。”男人唤了一声, “前路漫漫,务必心为上。”萧予戈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一甩马鞭,飞尘远去。
老者冲着逐渐成为一个黑点的身影叹气, 男子上前安慰,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管家莫要担忧。”
“咱们这回设计了南家,只怕南夫人不会善罢甘休。”他枯瘦的手交叠在一处, 轻轻摇头。
马蹄一路泥水混踏, 在日落前抵达附近的镇。萧予戈下马牵绳,两旁井然有序地列着摊,吃穿玩用, 应有尽有。他左右瞧了几眼,停在贩卖饰品的摊前,老板娘正在织发带,见他靠近, 搁下手中的活抬头对他微笑,“先生是自用还是送人?”
“送人。”萧予戈逐样扫过,“可有女子束发用的发带?”老板娘抬起左手,“这儿皆是。”萧予戈望着花花绿绿的带子皱眉,老板娘见他这般模样,便问他需要何种款式,可以定做。
“那是位英气的姑娘,花样的话……”他琢磨片刻,“可以绣杉树么?”
“杉树?”老板娘看上去有些为难,“先生这要求倒是有些奇怪。”
萧予戈挠脖子,“那,换成杉树花或是杉树果呢?”老板娘别过眼想了想,拿过自己未完成的商品,“这底子先生可是喜欢?”青白之色,恰衬南楚杉行事清白之风。萧予戈不作他想,当即递交定金,同老板娘商量好翌日清来取。
路过一棵大柳树时,就见一群人围堵住一名书生扮的青年,那青年不住在同他们话,脖子得有些发红,但似乎对方无一人有所动。萧予戈拍拍马头,着它先在原地等候,然马儿嘶鸣一声,直截了当地抓来那群人的注意。萧予戈气得只觉好笑,稍稍硬着头皮笑道:“有话好,莫要动手。”
正中央的男人扬起头,以鼻孔视他,鄙夷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子?敢管爷爷的事?出去听听,在这红雨镇里,我阿龙要一,谁还敢二。”原来是条地头蛇么?萧予戈在心里暗暗点头。
“先生救我。”那书生高声呼唤。
阿龙见萧予戈不发声,转头拎起书生的衣领,用手背拍着他的脸道:“你喊有什么用?又是个软蛋。”着,带领身边的弟兄一道大笑,声音尖锐嘈杂。萧予戈耳朵嗡嗡作响,当即翻身上马。
“哈哈,我就知道,有救人的心,没救人的胆。果然是个软蛋。”话音未落,马儿以惊人的速度朝他们冲来,阿龙还未做出反应,萧予戈已将书生带到马上。临转头时,马儿还朝阿龙等人身上吐了口唾沫,阿龙吱哇乱叫两声,狠踹身旁的弟兄去追。他们刚冲出去几步,两人一马早就不见踪影。
阿龙连骂几句该死,拉过弟兄的袖子给自己擦脸,恶狠狠道:“快,去查查那个野子的身份。如果可以,搞死他之后,带回书生。”弟兄们称是,朝四面八方奔去。
萧予戈漫无目的地前进,最后在城外的庙宇前停下,对书生抱歉道:“这位先生,镇内或有危险,得辛苦先生今夜在此避避风头。”那书生赶忙躬身,“是智悠要向先生道歉才是。若非因为智悠,先生也不会惹上阿龙他们。”似乎想到什么,智悠问道:“不知先生姓甚名谁,智悠日后好前去报答。”
“智悠先生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至于名姓,先生唤我南歌便是。”
智悠点头。
萧予戈将缰绳系在树上,同智悠一前一后进入庙宇。智悠一见着内堂供奉着的神像,就弯身拜了三拜,与萧予戈这是此地的土地神。萧予戈简单查看一番,这里倒算干净,但绝对及不上智悠口中的‘香火鼎盛’。智悠随意拍了两下,席地而坐,问起萧予戈来历,萧予戈只自己是环海县人,先前出门走亲戚去了。
“环海县?”智悠双眼亮堂堂的,“生正好也要去环海县一趟,果真是与南歌先生你有缘。”
萧予戈礼貌微笑,靠在墙边观望面容慈祥的土地神塑像,“智悠先生是去办事?”
“有点私事而已。”二人暂不熟稔,一时无话。
南楚杉备好马匹,却收到月影山主出门的消息,心里恼火,上马就往城外空地奔驰数圈。待天显出点绛色,马儿的脚步才渐渐放慢,直至停住。南楚杉手提缰绳,仰脖瞧被染红的天。这是她自的习惯,心情不好时便抬头看晚霞,心上的阴霾很快就会被这瑰丽景色驱散。
“师爷?您怎么在这儿?”
南楚杉低头,萧卫正赶着马车路过,于是奇道:“你们怎比我们晚了近一日?是在路上耽搁了么?”
萧卫自然不敢出月影山的事,随口绉了个理由。南楚杉将信将疑,骑马到车窗处。
正想出声唤人,就见帘子被掀起一角,已贴好萧予戈面具的智桥睁着惺忪睡眼望着她,“劳师爷亲自迎接,本官真是高兴。”南楚杉觉着似乎哪里有些别扭,但一时半会儿又不出什么来,便着萧卫快些将车驱进城内。
做戏要做足全套。
秉着这样的信念,智桥用过丰盛晚饭,面上气定神闲实则心中慌张不已地进入书房。画虎画皮难画骨,他能模仿萧予戈的音容笑貌,但字迹却是大不相同,只得挑些只需要按官印的公文处理。
南楚杉照例坐在往日的位置上看案卷,偶尔抬手捏一捏发酸的肩膀和胳膊。智桥敲章敲得有点无聊,就撑起脸开始赏月赏叶赏师爷,南楚杉忽觉一种诡异的感觉爬满手臂和后背,抬头看向毫不掩饰眼中情意的智桥,“大人今日是怎么了?”
“本官在想,师爷究竟是哪位天仙转世?怎就生得这般好看,令人移不开眼。”
南楚杉不甚自在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背,腹中一阵阵抽疼,心道这永乐是没睡醒还是睡得迷糊了?
“师爷心里应当有本官的罢?”
“我的心里装着天下百姓,若大人认为自己是其中一员,那便在其中。”南楚杉回答得一本正经。
智桥笑倒在椅上,又坐直身子,用手指点桌,“师爷还真是嘴硬得很,句心悦真就这么难么?”
“何以要心悦你?”南楚杉低头继续写字,对自己毫无波澜的心感到些许疑惑,“事务繁忙,请大人莫要再废话。早些完成,早些回房歇息。”
“你真是冷漠得很。”智桥叹气。
萧予戈领智悠在附近的山上拣了许多木柴回来,又借助蜡烛生起火堆,关好门在里头烤鸡就萧予戈包袱里的面饼吃。智悠吃得一嘴油,掏出帕子抹嘴,赞道:“我原觉着面饼干得很,没想到配上鸡油竟这般美味。南歌果真懂得享受。”萧予戈握着木枝捅火,随口道:“是我娘教的。”
“我娘远在乡下,倒是羡慕南歌你。”
萧予戈苦笑,“羡慕我什么?相见不相识,倒不如不见。”智悠奇怪地看着他,他拉了下嘴角,“不提这些烦心事。智悠先前过要去环海办事,可是愿意告知?”
“琐碎事罢了,不值一提。”
智悠吃得有些饱,有一下无一下地抚摸自己鼓胀的肚子,哼起不成调的曲子。萧予戈听了两声,问道:“你哼的是《青阳调》么?”《青阳调》为前朝民间乐师所谱,因时在青阳县,故有此名,至于谱曲者与谱写年份倒是无从考起。
“是。南歌竟知晓么?”不难听出,智悠话里掺杂几许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之感,“我每回哼这曲子时,他们总是鬼哭狼嚎。”萧予戈闻言,登时脸拉得老长,“怎会是鬼哭狼嚎?这分明是风过的竹鸣,他们这般言语,真是暴殄天物。”此话一出,智悠赶忙坐直身子,眼里跃动着热烈的火光,紧握住萧予戈的手晃了又晃,“知己,知己啊!”
萧予戈:“……”
智悠哼着《青阳调》入睡,萧予戈翻来覆去,最终还是贴墙坐好。火堆已灭,唯余窗外冷月,漏进的风激得他了个寒战。他将头靠在墙上,曲起一只腿搭手臂,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画面。
你们听,永乐吹得最好,日后定能成为举国闻名的乐师。可千万不要辜负爹对你的期盼。
永乐,自今日起,爹将你的名改为予歌。虽与你兄长的同音,但你日后要与音律相伴,替爹完成曾经的心愿。安心学乐,莫入官场,切记切记。
爹时限已至,不怨天地,不怨他人,只怨时运不济。永乐,最后为爹吹一次《青阳调》罢,爹看看你的功力是不是退步了。
萧予戈低头扶额,仿佛上头还残存父亲手掌的余温,不由得紧闭起眼,然而父亲行刑前那依旧高大的身影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爹,予歌已为予戈,您会怪我么?
风过叶响,好似人在低语,伴着智悠的轻鼾,消灭萧予戈,抑或者萧予歌,最后的半点睡意。他思考半晌,索性起身出去赏月。今夜的月仅得一半,瞧得人更是莫名伤感。
南楚杉捧着茶站在窗边,肩上陡然一重,母亲的笑脸显在身边,“我们二胖今夜是怎么了?在车上就没见你睡过,不困么?”
“娘,我很不安。”南楚杉拢紧身上的披风,“有种很奇怪的预感。”
南夫人揽过女儿的肩膀,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是好还是坏呢?”
“我感觉,永乐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
作者有话要: ‘歌’的秘密已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