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拨云见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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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是到了新年宴当日。

    祁靖宁立在祭坛前,接过国师递上的灵符将之点燃,默念着祷词把它丢进坛内。一群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黑衣男人开始绕着熊熊升腾的火堆跳舞,绕过一圈,边上灰衣道士便往火堆里撒一把米,连着跳了二十八圈,离祁靖宁最近的男人放下搭在同伴肩上的,一行人跳着整齐的舞步远去。

    那道士取过点燃的黄符,嘴中念念有词,旋即将符纸丢进放有一撮盐和米的碗里,待其烧成灰,拿来童中的无根水灌上满满一碗,猛然朝火堆泼去。

    “陛下,请回罢。”道士闭着眼,背对他道。

    祁靖宁颔首,对身边的宫人道:“摆驾。”

    少女连着转了几圈,玩得兴起时还跳了一段舞,略施粉黛的脸尽显青春活力。

    “快别转了,娘要晕了。”

    她娇笑道:“表姐这舞衣真是好看得紧,要是能配上一支上品珠钗,想必极好。”

    “清澜,去取梳妆台上的盒子来。”

    少女接下后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镂金藤团粉珠钗?我可是预约了许久都没有约到,黛姐姐你对我真好。”易美人微笑,“今夜好好表现。”

    “好!”

    母女两人对视笑得开怀,易美人的心却逐渐沉了下去。

    夜来得静而快。

    确保京城的守卫无误后,霍青由宫人引领入宫落座,不多时,萧予戈、南楚杉两人也相继到达。三人对望一眼,眉眼间忧虑不散。

    文武官员接二连三入座,宫乐起,数名打扮精致的宫人抱陶罐前来上酒。

    “陛下驾到。”

    百官起身相迎。

    “今日盛宴,众卿无需拘谨。”

    百官又是一拜,这才由郑丞相带头逐一坐定。

    酒过一巡,内侍尖声宣告节目开始。宫乐奏得更是响亮,一蒙面舞女翩然而至,踏上远处圆台起舞。一众年轻官员竞相探头观望,有的还对其柔若无骨的掌和纤细白皙的脖颈猛咽唾沫,萧予戈只瞧了一眼,便低头夹金丝卷。

    “大人没兴趣?”

    “先不那是陛下的女人,就算不是,我也没兴致。她看着似乎很美,但不甚合我心意。”

    南楚杉露出点笑意,

    “什么样的女子才合你的心意?”

    “明知故问。”

    祁靖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乐声敲指,趁着众人不注意,悄然打了个哈欠。

    “这女子是谁?孤似乎没见过。”

    四喜凑近低语,“回陛下,是易美人的表妹。”

    “易家的女儿么?记不得。”他揉了下眼,“孤要去解,唤丹雀来。”

    “是。”

    四喜将至霍青桌前时,圆台处突起一声巨响,他慌忙看去,只见那儿黑烟弥漫,而座上的霍青与萧予戈早就没了踪影。

    “衣上有粉末,人如何了?”

    萧予戈摇头,收起探脉的,脱下外袍盖在眼前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心肺全部炸裂,瞬时毙命。”

    “先抬走。”霍青命令上前的卫兵,转身欲向君王禀报。骤起两声响动,殿上幔帐火光弥漫,借风燃得极为迅速,离得稍近的官员惊慌失措,直直把碗里的酒泼了过去,火星飞溅,落在他脚边,轰然炸开。

    血肉四散。

    宫人们四下逃窜,丝毫不顾宴会前四喜的千叮咛万嘱咐。

    “不要用酒!来人!快带大人们和娘娘们离开!地毯上或有火/药粉末,不要让它碰到火!”霍青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萧予戈趁跳下圆台检查,寻了一圈,喊道:“三爪大哥快来,有发现。”

    霍青交代完事项,跃到他身边,顺着他指望去,在支架间发现一张碎纸片,拿起嗅了嗅,“这是用来制作火折子的纸。有人纵火。”

    “依照方向,像是从宫墙处投来的。”

    “永乐,你且拿着它去回禀陛下。”

    “你呢?”

    “我去追贼人。”

    祁靖宁被拽着奔了一路,最后在离宴厅较远的宫前停下脚步,抬擦了下汗,顺带着按牢脸上的面具。

    “庄姐姐,这儿应该安全了,松罢。”

    “真的么?”

    祁靖宁刚嗯了一声,眼前银光闪过,一把匕首直直朝他身上扎来,他一个侧身躲避,用力挣开庄贵妃的,“庄姐姐,你”

    “五年了,你占着他的位置五年,该还回来了。”着,再度攻上来。

    庄贵妃招招狠厉,祁靖宁抱着一肚子疑惑躲避回击,见局势变换,庄贵妃迅速解下腰带,竟是条软鞭。软鞭一甩,

    卷在祁靖宁脚踝,用力一扯,直将人拽倒。

    “他很孤独,你去陪他罢!”匕首猛力刺来。祁靖宁霎时屏住呼吸,双目圆睁,竟忘记挣扎。

    铮。

    兵刃相撞。

    来人轻力抬,割断鞭子,“走。”

    “哥。”

    “我自有分寸,遂宣,带他走。”

    “陛下请罢。”

    庄贵妃冷眼送他们离去,“祁靖宣,又是你!当年也是你!”

    “当年是救人,现在也是救人。皇嫂,活着不好么?你觉着现在的场面是皇兄想见到的?”

    “五年来,我天天都想杀了他。如果不是他,太子殿下又怎会枉死?太妃娘娘又怎会终日以泪洗面?”

    “枉死?”祁靖宣轻笑,“别自欺欺人了。当初若不是皇兄默许,那些官员怎会在父王眼皮子底下昧那些贪心钱?皇嫂莫要忘记,萧家、卫家、韩家、程家可都为此事几近灭族,你恨,他们难道不恨?”

    庄贵妃的开始缓慢地颤抖,祁靖宣心知她有所动摇,开口打算继续劝阻,一支羽箭陡然擦过他的脸,直直飞向对面人。

    一箭穿喉。

    祁靖宣下意识转头,银色面具一闪而过。

    眼前身子将要倒地,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牢牢接住,庄贵妃嘴唇嚅动两下,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又像是见着什么,猛然睁大了眼。

    柳栖于渊,吾名阿渊,那便赠你表字柳栖可好?

    “来人,好生看护。”

    萧予戈罩着面具一路寻找,终在一棵大树下见着南楚杉的影子。

    “那女子”

    “已命人抬走。”

    南楚杉垂眸,“她是无辜的。永乐,我们定要找到纪司墨,将他绳之于法!”

    “她不无辜,但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萧予戈偏头望远处的红光,“见你无恙,我便安心了。”着,解下脸上的面具戴在南楚杉脸上,又冷声命道:“青龙,白虎,玄武,朱雀,护送少夫人出宫。”

    “永乐,你要去做什么?”

    萧予戈头也不回,“收拾残局。”

    许久之后回忆起这日时,南楚杉总会忍不住叹气,而后用中的筷子戳萧予戈的肩膀,“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时是去见纪司墨?”

    “我这不是想当一回英雄么?”他摸着头

    嘿嘿地笑。

    回应他的是一阵暴雨梨花式的猛戳。

    然而此时的南楚杉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愿走,却又不跟随,就这么停在原地等候。可她等回的只有乍起的爆炸声以及一个被烧得半焦的香囊,那是她在萧予戈沉睡时悄悄挂上的,内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由楚靖筝为她求来的平安符。

    祁靖宁惊魂未定,竭力安稳心神,看向身前的一行人,“你们结伴前来,为的什么事?”

    “来交证据。”

    祁靖宣率先走出,自程遂宣中拿过册子放在君王桌头,“藏在梦川集里的账本,我找回来了。”随后是汤格潇、易茗棠以及面色苍白的南楚杉。

    曹秉章一见到她递交的金叶子,惊道:“我见过这东西。”

    “既然你见过,那接下来全然由你调查。”祁靖宁抬眼望窗外将散的烟雾,“子时未过,此案可翻。”

    可所有人终究没有半分喜意。

    “陛下,我想为一人求情。”汤格潇双膝跪地,嗑了个响头。

    “何人?”

    “智桥。这布帛正是他交予微臣中,还有,他早已不是纪司墨的傀儡。他当初的确遭奸人蛊惑,可他已及时回头,还望陛下开恩!”

    祁靖宁听得有些糊涂,“你的意思是,智桥就是昴?”

    “不错。”

    “陛下,易美人求见。”内侍上前低语。

    “可。”

    易美人快步上前,福身道:“妾身莽撞,还望陛下恕罪。妾身听闻,陛下要处置纪司墨大人满门?”

    “前朝之事,后宫不该过问。”祁靖宁淡道。

    “可否请陛下看在非情当日冒险送来匿名信,让妾身能在陵墓中救出萧大人的功劳,对他开一面?”

    祁靖宁皱眉,“陵墓?非情?”

    “当年姨娘生下的其实是对孪生兄弟,因着担心大娘还有姑婶们的刁难,与一农妇交换了孩子。”着,她看向易茗棠,“易非情,实际上是个男孩。”

    易茗棠忽然感觉浑身血液都被凝住,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跟他留着同样的血液,怀着同样的恨。思至此,他走到汤格潇身边跪下,“求陛下开恩!”

    “阿糖,且让承音审一审罢。功与过,到时应当都有分晓。”祁靖宣道。

    南楚杉抬,

    “陛下,智桥曾经帮了我们许多,且当日若不是他假传纪司墨命令,让护送贡品的卫队临时改道,恐怕眼下整个京城都要陷入火海。”

    “请陛下开恩。”

    “承音,此事交由你去办。”

    曹秉章上前行礼,“臣遵旨。”

    火势逐渐减弱,戴着狐面的卫兵们接连不断地搬运焦尸。

    “可是要等到案子水落石出?”出殿时,祁靖宣看向沐浴在月光下的南楚杉,她那本就疏离的眼里又悄然添上一丝落寞。

    “不了,我得回环海筹办彩灯会。若有消息,还请程先生转告。”

    程遂宣点头。

    她弯身道谢,嘱易茗棠推车,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月色间。

    “她怎么还是这般冷静?”祁靖宣不解,“我的心到现在还是一阵阵抽疼。”

    “有的时候,不哭,不代表不伤心。”

    三日后,南楚杉一行人回到环海,她只休息半天,确认腿伤好去大半,即刻投身繁忙的事务中。在此期间,她顺着预定的丹青,一举端了苏玉缜安插在环海的眼线,全然上交州府处置。

    而她交上的金叶子则是白鹭书院三个宝箱的钥匙,每个宝箱中都放着一副竹画,而画里分别藏着一部分信件,四张纸拼在一处,竟是柳先生的自白书。

    凭借诸多线索,沉寂五年的萧氏冤案终是沉冤昭雪,而纪司墨的真实身份也在顷刻间被揭露——逃过一劫的敌国叛将武竺笙。易美人提交的账本正是困扰朝堂与环海多时的婴孩贩卖案的证据,凭借账本上的记录,一干涉案的易家女眷悉数入狱获罪。

    至于那位被炸死的京城美人,因查实曾随母亲冷眼旁观其他人欺侮新姨娘,在着火时故意拦截救火者,多次对元宝恶言相向甚至拳打脚踢等罪名,尸体最后只草草地卷了个草席,同北都所的死刑犯一道葬在京郊后山之中。

    “他想复国,替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百姓报仇,所以他才会想着要让京城数万人陪葬。”曹秉章沉着汇报,字字落在祁靖宁心里,砸出点点坑。

    “比起从一开始就把江山夺走,还是等到孤稳定这山河再一口吞并更为爽快。若他是孤的帮,该有多好?”

    莫太妃剪去盆内的杂枝,抬眼对

    进殿的人道:“哀家知晓你总会来。”

    “太妃娘娘当日送去的是解药罢?”祁靖宁停在桌前抬轻触瓶中红梅,“即便永乐一口不用,单是嗅气味也能将毒化解。”

    “陛下究竟想什么?”

    “孤只想知道理由,你不杀他的理由。”

    莫太妃放下剪子,对着外头的枯枝轻笑,“外头那棵树是哀家把带着太子种下的,太子薨时,年岁与萧永乐相仿。陛下,哀家纵使再恨,到底还是个母亲。萧永乐是个好孩子,哀家舍不得。”她扬起下巴,阻止眼泪滚落,“可是到最后,哀家还是没有保住他。”

    “太妃娘娘,或许您从动了要报复的念头起,这一切就都是错的。孤想问的话问完了,您好生歇息,孤先走了。”

    “恭送陛下。”

    经过些时候,莫太妃挪着步子回到榻前,整个人像是一夜之间老去十多岁一般。

    “陛下还有何事?”她听到脚步由远及近,如是问道。

    “是我,太妃娘娘别来无恙。”

    莫太妃的眼神登时充满戾气,双攥紧靠垫,“你居然还没死?”

    “与先帝的约定未达成,我不敢死。”

    “先帝?”莫太妃冷笑,“你真好意思提他。要不是因为你,先帝怎会轻易舍弃太子?如果不是因为你,萧永乐也不会死!你滚!滚出这里!”

    男子道:“我知道娘娘恨我们,恨到当日错信纪司墨的话,在那座宫殿里埋了炸/药,以致无辜之人殒命。”

    “没有们,只有你。我不恨你姐姐,也不恨她的儿子如今的陛下,我甚至还很同情她,因为她跟我一样,都是这宫里的可怜人。”言毕,莫太妃猛然丢出枕头,“哀家不想再看见你!哀家恨你!到死都会恨着你!”

    男子拾起枕头,走到榻边放下,“纪司墨已疯癫,其党羽尽数除去,眼下这话可以了。托陛下和姐姐的福,萧永乐还活着。”

    “当真?”

    “不敢欺瞒。”

    环海县衙上下一致口径,绝不提起任何有关萧予戈的事,一心帮着筹备彩灯会,只是在午夜梦回时,这一群大男人会偷摸着抱作一团轻声啜泣。

    彩灯会如期举行,街上人来人往,举着花灯的孩童与少年少女们面上喜气洋

    洋。

    南楚杉跟随大队蹲在河边放花灯,莲花灯上烛火点点,一如天上星辰。

    “你知道在环海人眼里,男子送女子发带意味着什么吗?”

    “他想牵着她一辈子。”

    “你要陪我一直守着环海,可现在才过了多久?你个骗子。”

    她的身边渐渐被阴影笼罩。

    “大哥,我等下就回去,你先同楚柳还有萧卫吃罢。”

    “有我爱吃的糖醋鱼么?”

    南楚杉愣神,起身时不留神跌了个跟头,有些笨拙地爬起身,奔上前狠揪一把他的脸。

    “哎哟,疼疼疼。你这二胖怎么每回下都这么没轻没重?”他的脸上盖着一层柔和的烛光,连着眼睛都是亮的,只是配上这龇牙咧嘴的模样,着实有点煞风景。

    见到他这副模样,南楚杉陡然笑开,笑着笑着,却是哭了。

    萧予戈抚摸她的头发,“我过,我有贵人庇护,能逢凶化吉,现在相信了罢?”

    “只要你,我都信。”

    汤格潇捂着两壶酒钻进屋,对正在望月的人道:“非情,快来搭把,我腕上的卤鸭掌要掉了。”

    易非情上前接过搁好,坐下晃着酒壶问他,“天要亮了么?”

    “还没。”汤格潇往嘴里灌进一口酒,轻笑,“但我可以陪你等天明。”

    祁靖宁看着侍卫们发现的地道,对身旁的霍青笑得瞧不见眼,“他果然是个福将,连母妃都帮着他。丹雀,看来日后孤得善待他。”

    “把肉干和元宝都还给了他,不算善待?”

    “对,还有南楚杉。”他想到什么,转身朝外走去。

    霍青快步跟上,“陛下要做什么?”

    “拟圣旨,赐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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