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晦韬晦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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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新年宴还有七日。

    依着惯例,帝王需入京外圣山斋戒祭天,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往年大批京卫随行保护,今年却只挑了霍青麾下两支羽林将卫护,着实把众臣惊了一大跳。然祁靖宁跑得快,那些言官有奏无法禀,皆暗暗闷在心里烂去。

    是日午后。

    萧予戈双一齐翻阅书本,以异于常人的速度浏览,郑栖昱接过易茗棠递来的茶,问道:“这几日都这样么?”

    “前日开始的。”

    “鹤林呢?她怎么不管管?”

    易茗棠与鬼分立两侧,“师爷过几次,可大人的脾性姐应当了解,一旦撞上南墙就要死命把墙撞破才肯罢休。”郑栖昱叹气,放下茶杯望对面全神贯注读书的人,“永武,你翻了半天,究竟是想找什么?”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他喃喃道。

    “什么不一样?”

    沉默须臾,萧予戈停住中动作,“郑姐,郑家的梦川集是从何处得来?”

    “唤我荆阳罢。祖父是柳先生亲相赠,永武为何问起这事?”

    “亲?”萧予戈略微皱眉,将两本书挪到郑栖昱面前,“荆阳姐请看,这两本书的内容相同,却都排在不同的书页上。你觉着会是一时疏忽么?”

    郑栖昱闻言低头仔细对照,讶道:“竟真是如此。”

    “所以我在想,会否郑家这本梦川集里也隐藏了什么?荆阳姐中可是有解读本,抑或者郑家有什么只可内传的事物?”

    郑栖昱摇头。

    “这还真是教人觉着奇怪。”

    南楚杉听完仵作的话,疑问道:“照先生之言,就算当日没有那一箭,莫梵嵊也活不过三日?”

    “是。他身中奇毒,加之连日操劳,心力交瘁,毒素便加速蔓延。学生剖开他心肺时,里头已然溃烂大半,但既然他死前并无任何痛苦,想必这毒应当有麻痹感官之效。”仵作想了想,又道,“萧大人,不对,应当是南先生先前交予学生一份验尸报告。虽死状不同,可致命死因却是相同。”

    “谁?”

    “不知,就知道是个溺水的。”

    苏玉缜?

    曹秉章问,“那这毒就是翠红丹?”

    “当

    是另种。”

    仵作退下后,曹秉章问举杯喝茶的南楚杉,“南师爷,那溺水的是什么人?”

    “翠宝轩掌柜苏玉缜。主事大人可曾听过她的名字?”

    “竟是她?”曹秉章瞪大眼,“不是听闻她嫁了名富商,还连同其他富商一道做生意了么?”

    南楚杉愣神,“做生意?什么生意?”

    “似乎是,”曹秉章垂头回忆,“哦,丹青。环海县不是有间名为翰文轩的店铺么?听就是她一操办起来的,且还引了不少白鹭书院的落榜学子前去。”

    曹秉章这番话犹如一根引线,冥冥中将落地的珠子都串到了一起。

    正思索着,忽听有人敲门,一卫兵进屋,道:“大人,我们在陶渊典的包袱里发现了点东西。”

    “呈上来。”

    得令的卫兵端托盘入内,南楚杉一看清上头的东西,登时将双眼眯了起来。

    “大人,此物可否借我一用?”

    曹秉章犹豫,“这,这或可作为呈堂证供。”

    “是鹤林唐突了。”

    “但可在本官面前使用。”

    南楚枫戴着面具站了好一会儿,约摸快要厌烦时,听到妹妹提出摘下的指令,当即撕下放回托盘,跨到桌前坐下,灌进一大口水。

    “南师爷,您可是查到什么了?”

    “倒不是什么大事,是之前遗留的疑问。多谢主事大人相助,方才见知鉴先生在外等候,鹤林便不多叨扰。”

    “二位慢走。”

    跟在车后走了好一会儿,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南楚枫才问道:“你先前是在做什么?”

    “那是郭文凯的脸。”

    “所以?”

    “哥,你不觉得有些可怕么?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纪司墨竟派了这么多人潜伏在环海境内。”

    南楚枫笑,“所谓的内鬼,的便是这事罢?”

    “大抵如此。”

    翌日。

    天亮去大半,萧予戈一行人用过早饭,预备各自忙事去。

    守门的侍卫匆匆过来,刚站直身子就道:“将军到访。”

    “快请将军到大厅坐下,再着人送新鲜的茶点过去。本官稍后便至。”吩咐完毕,萧予戈看向南家兄妹。

    南楚枫正在抹嘴,眼尾陡然一挑,“我稍后要同虚出宫一趟,这客你们接待罢。

    反正都是熟人,又不会吃了你们。”

    萧予戈嘴角微动,不再多言。

    霍青这日换了件常服,衬得人更为高大挺拔,见萧南二人进来,放下茶杯起身问好。萧予戈不敢坐主位,便和南楚杉在他对面落座,问道:“三,霍将军今日到访,可是有事吩咐?”

    “我还是喜欢听你们喊我三爪大哥。”

    “三爪大哥。”

    霍青满意点头,“我今日前来不为别的,正是为青龙所提之事。”

    “什么事?”萧予戈问。

    南楚杉陡然明白,“莫不是查到什么了?”

    “宗尉大人正领禁军们前往礼库房检查,虽结果极大可能是好的,但我还是想来同你们一声。”

    “毕竟能够通过城门卫兵的检查,看来真是不会有差池。”

    萧予戈来回看着严肃讨论的两人,“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杉儿,我能交代的可都向你交代了。”言外之意则是,你也不好对我有所隐瞒。

    南楚杉轻笑,将来龙去脉简明告知。

    “那你在镇子里看到的那包呢?原封不动地跟着队伍进京了?”

    “在朱雀里。我让大哥检查过,的确是火/药,剂量约摸能够炸掉一座桥。”

    霍青道:“但京城的桥,只有护城河上那一座。他们想对它动?”

    “不知。”

    男人屁滚尿流地奔来趴到南楚枫腿前,作势就要举起他的鞋子开舔,南楚枫赶忙收回,嫌恶道:“做什么?”

    “只要大人您能饶人一条狗命,人什么都愿意做。”

    南楚枫拿起一边茶盏,“什么都愿意?”

    “是是是!”

    “那就出是谁让你在这儿看管这些箱子的。”话语冷冽,却叫男人浑身不住冒汗。

    “人,人当真不知。”

    “虚,交给你了。”

    易茗棠点头,取出怀中匕首,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耳朵,阴恻恻地:“割掉你的左耳,你还能听到一边的声音。要是全割掉,你会怎么样呢?”

    “的真的不知!大人饶命啊!”

    银刃贴近几分,男人忽觉耳上温热的刺痛感,慌忙道:“大人不要动,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想起来了。”

    南楚枫朝他使了个眼色,易茗棠当即收起匕首。

    “罢。”

    “是个戴银面具的黑衣男人。”

    南楚枫猛然甩出一袋银钱,“滚吧,有多远滚多远。”男人连连道谢,球一般地从屋逃了出去。

    “先生相信他的话?”

    “信不信的,一查便知。”

    二人将箱子里藏匿的牛皮纸包全部取出,打开后发现竟有半数是空包。

    “先生?”

    “此事有诈,先带着这些东西回去。”

    “是。”

    南楚枫和易茗棠离开不久,屋外树后走出一人,唇上噙着一抹亲和笑容,“柳栖,你做得很好。”

    “谢纪大人夸赞。只是,大人为何要将祸水引向昴?他不是您最得力的助么?”

    “得力助?是我的,还是其他人的呢?”

    “难不成他”

    纪司墨轻哼一声,面上笑意更甚,“再过几日,一切都会归零。等待我们的,将是全新的生活。”

    “柳栖一直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祁靖宁合上书册,朝后挪了挪身子,贴墙合上眼,“晋惜,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禀陛下,是苏玉缜房内书架的暗格。”

    “好,真是好得很。”祁靖宁忍不住磨起牙,他当初还在疑惑为什么纪司墨能这么沉得住气,足足等待五年才决定动,原来是因为要凑足大量的火/药。

    国内每年都有固定的火/药生产量,除军用外,会有部分流入黑市。而想要集齐账本上记录的数量,必须要耗费大量时间和银钱。

    “陛下,恕晋惜愚昧,这么多的火/药一旦爆/炸,结果会如何?”

    “整个京城和数以万计名百姓,都将毁于瞬息。”

    “若是延期新年宴,让百姓暂且到他处避难呢?”

    祁靖宁抬贴住额头,“晋惜,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样做不正是中了敌人的下怀?眼下有三种可能:一,新年宴照常举行,而后遂他的心意,全城百姓丧命;二、孤延期新年宴,着百姓去逃亡,他或许会停止炸城计划,但定会发动文官扣孤一顶任性妄为的黑帽,让百姓对孤产生怀疑;三、新年宴如期举办,丹雀他们查到所有的火/药。这是孤最期望看到的结果,却也是可能性最的。”

    “皇天不负苦心人,且陛下不是为霍将军留下大批兵马么?将军

    自当能够兵尽其用。”

    “希望如此罢。”

    三日。

    礼库房的贡品一切正常,当日在城门值班的卫兵也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霍青捏着抄写而来的单子坐立不安。

    剩余还有这么多火/药,不可能凭空消失。

    “将军,外头有人求见。”管家在外头敲门。

    “本将军心烦,谁都不见。”

    “他他是环海县来的,是将军您的旧识。”

    环海旧识?难道是他?

    “请过来罢。”

    客人推开半启的门入屋,触及书桌前那明了又黯的目光,浅笑道:“以为我是宣王?”

    “阿糖一直很想您。”

    “所以我来见他了。”

    霍青踌躇着上前,请他坐下沏好茶,“您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如今的京城危重重,我根本无法保证能否再见到天明。如果您在这儿出了什么事,阿糖一定会崩溃。”

    “正因为京城有难,我才要回来。”

    “舅舅!”

    “既然你还愿意喊我一声舅舅,那就听我的话。紫鸢,把我准备的东西拿来。”

    随行白衣女子称是,自门外提进一大口箱子,当着霍青的面掀开,里头竟装着许多狐狸面具。

    “论火,这世上谁赢得过炎狐大人呢?”

    宫外知情人心中慌慌,宫内倒是歌舞升平。

    自荐参与新年宴表演的妃嫔已然换上新做的舞衣,踏着胡乐起舞。衣袂飘飘,身影轻盈,宛若天上仙,直至天边逐渐泛起金红,方才休止。

    “今年怎就这样不巧?贵妃娘娘偏就在那几日来癸水,易美人又在这两日崴了腿,每年就属这两位娘娘的节目最精彩,真是遗憾得很。”

    “就是就是,亏妾身还期待了许久。”

    “你们做什么?两位娘娘不表演,不正是给了我们会么?万一今年我们当中哪个被陛下看中,怀龙子岂不指日可待?”

    “对啊,姐姐你瞧妹妹这笨脑子。”

    几名妃嫔坐在树下聊得不亦乐乎,等天又黑下几分,才三三两两地散开。

    “主子,窗边凉,还是到榻边坐罢,奴给您换药。”

    易美人拢紧身上披风,回到榻上坐下,“清澜,你这回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主子的心思,奴不敢胡乱猜测。”清澜解下脚腕

    绷带,或轻或重地用药酒按摩着,“奴只是觉着,硬去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结果定然会让人失望。”

    “是啊,这道理我都懂了,可她们为何还要这般执着?”

    “大抵是不肯服输罢。”

    “只剩下两日,可却还是一无所获。”萧予戈倚在窗边对着漆黑月色呢喃。

    门陡然被叩响,打乱他的愁绪。

    “没锁,推进来罢。”

    易茗棠将中清汤面放下,递上筷子,“您晚饭没吃几口,师爷担心您会饿得腹疼。”

    “嗯,我会吃,你去休息罢。”

    “不可。”他在对面坐下,“师爷让我看着您吃完,要是少吃一口,我明天就没有葱油饼吃了。”

    萧予戈轻笑摇头,低头开始吸溜面条。

    “大人,您不要担心,万事都会顺利解决。”

    “你姓易,对罢?”萧予戈喝下一口面汤问道。

    易茗棠微愣,“不错,大人怎么忽然问这个?”

    “衣柜里第十二件与第十三件衣服的中间有个盒子,你看看能不能打开。”

    两口面下肚,易茗棠拿着盒子回来,坐在桌前鼓捣。连着失败几回,骤然亮起眼,“我好像知道窍门了。”

    “什”么字还未吐出,那锦盒便嘭地一声开启。

    “这是什么?”易茗棠好奇地拿出其中的书本翻了翻,顿时怔住,“大人,这似乎是个账本。”

    萧予戈吱溜把面吸进去,凑过头去看,片刻后才沉声问道,“棠,你同易家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不恨这个姓,但恨这家人。”

    “因为你母亲和易非情?”

    “是他们害死母亲和姐姐的,这个仇,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萧予戈伸拍了拍他的肩膀,“天亮之后,将此物送去北都所罢。曹主事会有定夺。”

    “是。”

    汤格潇浴完汤回房,见丫头们正在收拾换下的衣服,便取了桌上的书,绕过她们爬上床。刚读了两页,就听其中一个丫头哎呀一声,汤格潇随意望去,霎时丢下书快步上前。

    “大人”丫头双肩开始不住颤动。

    铁制的令牌碎成两瓣,凄惨惨地躺在掌心,汤格潇心中啧了一声,抬赶人出去,又陡然道:“慢着,你不许走。”其余丫

    头同情地望她一眼,陆续离去,最后一人还顺关上门。

    “我见你眼生得很,是新人?”

    丫头怯生生道:“是,是这两日才来的。”

    “谁派你来的?”

    汤格潇边问,边抽出令牌断裂处藏着的布帛,粗粗读过一遍叠好收进怀里,“不是么?来人!”

    “大人不要!”丫头涨红着脸,双紧攥住衣角,“是,是公子让我来的。他如今行动不便,就派我来给先生传话。”

    “什么话?”

    “他话在令牌里,让我砸坏就是。”

    “”

    汤格潇放缓语气,“你叫什么名字?”

    “棋儿,琴棋书画的棋。”

    “你家公子现状如何?”

    棋儿用力摇头,仿佛是要将这些时日的不满与委屈都给晃出来似的。

    “明白了,你下去罢。”

    清晨,易茗棠起了个大早,帮着南楚杉打好下,吃过刚出炉的葱油饼,匆忙前去北都所。

    “汤大人?您为何也在此?”他诧异走上前,无意间瞥到对方中之物,“易家的令牌?您怎么会有这个?”

    汤格潇垂下袖子遮挡,“友人赠的。”随即又敲了两下门环。

    约摸半晌,自里头钻出个年轻衙役,“二位先生有何贵干?”

    “在下有事求见曹主事。”易茗棠。

    “可是不巧,我家大人昨日就出城去了,最快也得明日才回。若是急事,可拐一条街去寻知鉴先生。”

    二人谢过,朝他指的方向出发。

    南楚枫合上箱子,道:“还有缺漏。”

    “剩下多少?”南楚杉问。

    “足以炸掉一座宫殿的量。”

    萧予戈握紧拳头,“我们再重新研究一回路线图罢?兴许是哪里出现了纰漏?”

    “前往京城的路一共就那么几条,你们这几日统统走了个遍,这回是打算挖地道么?”南楚枫轻摇头,“霍青已将可用的士兵调往沿途城镇、村庄,届时一有动静,会立刻进行疏散。”

    “只要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就行。”南楚杉重新铺开路线图,“但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今年会突然多了个休息点?就像是故意要被我们发现一般。”

    “不论对方动如何,至少从目前来看,还是有利于我们。”

    暗处

    的搜查仍在继续,而宫里则已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放眼望去,皆是忙碌奔走的宫人。

    四喜连着三日没睡过个好觉,领着福子在各个宫殿穿梭,近乎是一日十几次地叮咛,宫人们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中的活计却是不敢有半点疏忽。

    霍青再度来访,告知士兵全然安排完毕,又遣人抬来狐狸面具,人备上一个。

    “我去问过匠师,这是用防火材料制成的,必要时你们罩在面上跟随我的人马离城即是。”

    “你呢?”萧予戈问。

    “我要驻守主城。”

    南楚枫起身按住他的肩膀,“好好活着。”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