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有个女孩穿着粉色的泡泡裙,正在开心的弹着钢琴。
他想过去叫她,
可她却又一下子不见了,他慌忙下楼寻找,
见她去花园里摘了一朵垂丝海棠。
“哎哟我的祖宗!”钟叔赶紧护住,“这可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花了。”
她做了个鬼脸又跑去厨房,偷偷吃了一块张姨做的红豆糯米糍,
舔舔黏腻的手指,
吃了一嘴像个花猫。
“又偷吃了吧?”一不心被张姨逮了个正着,“你哥哥啊等会儿就放学回来了。”
“所以这两块我要留给哥哥吃。”她再怎么馋嘴还是想着哥哥的。
张姨笑,
“你们兄妹俩是真的好,初呀最疼你了。”
她一脸骄傲,奶声奶气的:“因为是我的初哥哥呀!”
可是,他站在她面前,她却看不见他。
“音音,我是哥哥啊。”
她听不见,
只视他为空气。
他想如往常那般抱起她,
可是一伸手却穿透了她的身体,
刹那间大量的鲜血喷涌出来,模糊了他的眼。
那些血将凌音一点点淹没,
他看见她的恐慌、害怕和无助,
他多么想救她,
可是怎么都触不到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的她被鲜血吞没。
“音音!”
凌初醒过来,
着急的想要下床,可是左腿绑着石膏难以走动。
张姨哭红了眼睛,“初,你终于醒了。”
“音音呢?”
“音音她……”张姨泣不成声。
曹平举刀刺向她的画面浮现眼前,本以为那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惊险到逼真的梦。
可是张姨哭得那么伤心,可是脑中的画面那么清晰,都在不断的提醒他一个残忍的事实。
“音音已经死了。”傅瑀的声音冷的没有一丁点温度,“是被你害死的。”
“太太!”
“你才是杀死音音的凶手,是你亲手害死了你的妹妹。”
“太太,初活下来是奇迹啊!”钟叔护着病床上的凌初,心疼不已,“警察都了,绑匪是反社会人格,他的目的就是要杀死这两个孩子,初本意也是为了救音音啊,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傅瑀却已失去了理智,一声声尖锐的质问:“你为什么要带音音出去?为什么又要抛下她一个人?为什么不等警察过来救你们?如果你不逃走,她又怎么会死!”
只要想起凌音身上中的那几刀,就好像是捅在了她自己的身上,傅瑀痛不欲生。
“够了,别再了。”凌致远出声。
本来没有反应的凌初在这时看了父亲一眼,眼神古怪。
傅瑀的情绪全然失控,声嘶力竭道:“我强调过多少遍,不要出去,不要出去!为什么就是不听?如果你不带音音出去,她就不会死。”
如果你不带音音出去,她就不会死。
母亲的这句话成了他今后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的魔障。
是啊,他为什么要带凌音外出?明明可以狠心拒绝,为什么就是见不得她受委屈。
带了她出去却又保护不了她,如果他没有一个人走凌音就不会出事,如果绑匪的那一刀先刺向他就好了。
十岁的凌初两眼空洞的躺在病床上仿佛被抽离了灵魂,他听不见傅瑀的歇斯底里,听不见凌致远的叹息声,听不见张姨的哭泣,听不见钟叔一声声的相劝。
他只听见了凌音的求救声,听见了凌音的哭泣,听见了凌音喊他哥哥。
听见了那把刀刺入她身体内撕裂的声音。
一定很疼啊,凌音平时连针都能哭得哇哇乱叫,她是最怕疼的孩子了,可是那把刀快得连让她喊一声疼的时间都没有。
凌初痛苦的闭上眼,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身体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
所有的画面开始交织在眼前。
刚出生的凌音,刚学会话的凌音,刚会走路的凌音,去上幼儿园的凌音,鬼灵精怪以哥哥为骄傲的凌音。
她第一声咿咿呀呀叫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发音奇怪的“哥哥”。
幼儿园老师问她全世界最喜欢谁?她是初哥哥。
可接着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幅画面,是倒在血泊中的凌音。
他的情绪忽然间变得激烈,挥手掉了一旁的东西,眼神里面初次透露出一股想要毁灭一切的信号。
他开始变得具有攻击性,像一头受伤的猎豹准备撕裂靠近他的所有人。
凌初掉入了一种幻想当中,幻想自己还在保护着凌音。
所以,谁都不能靠近他半步。
最后,医生赶来给他了一针镇定剂,他眼里的豹子在退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直到睡着。
***
ptsd——pos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应激障碍。
当医生这么告诉凌致远时,他似乎并不能够明白这是一种什么病。
“会怎么样?”凌致远问。
“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在遭遇异乎寻常的威胁性或灾难性事件后延迟出现或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主要表现为反复回想创伤性事件,回避和麻木、警觉性增高。”
“是抑郁症吗?”
医生摇头,“ptsd并不是抑郁症,首先ptsd是一个诊断,抑郁症是一个症状。我这样解释吧,抑郁症是一种极端情绪带来的心境障碍,影响到了患者的生活,但不一定有特定的原因引起。而ptsd是接触于实际的或被威胁的死亡、严重的创伤、暴力或灾难。可想而知,这个孩子亲眼看着妹妹被杀,这对他是一个重大的精神击。”
凌致远皱眉按了两下太阳穴,深感无力道:“他现在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校也不去,什么都不做,也不话,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废了。”
“你们平时要多注意他的情绪变化,ptsd其中一个症状就是表现为患者的思维、记忆或梦中反复、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的情境或内容,从而使得他的情绪变得激动,易激惹或暴怒,甚至变得难以入睡,所以在药物治疗外,也要进行心理疏导。”
在这之后,医生又了一大堆的专业词汇,凌致远没有心思再去知道什么叫做ptsd,他内心痛苦极了。
傅瑀宠爱凌音,而他疼爱凌初。
他望子成龙,把毕生的希望都寄予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是凌氏唯一的继承人。
却因为这场绑架案,夺走了他的两个孩子。
凌致远又想起那日在病房,凌初看他一眼,那眼神古怪又带着探究的意味,瞳孔还染上莫名的恨意。
这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该有的眼神。
凌致远几次三番想和凌初好好谈谈,可他总是置若罔闻。
从前,凌初最崇拜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而今,再不是。
只因为曹平的最后一句:“告诉凌致远,他的罪孽今天全都报应到了他女儿的身上。”
凌初开始怀疑这不是一起单纯的绑架案。
***
这之后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开朗的性格现在变得异常孤僻。
他成天闷在房里,什么都不做,只是靠在窗户边盯着天空看。
那里有什么?
张姨几次都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了望,什么都没有。
他变成了一个不会话、不会笑的人,有时候甚至都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只是在夜里,他愈发难以入睡,一闭上眼就涌现出那一幕来,他连做的梦都是在滴着凌音的鲜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凌初的情绪变得越来越糟糕,但是他依旧拒绝吃药和心理治疗,甚至拒绝踏出房门。
傅瑀沉浸在失去凌音的悲痛中,生下凌初时医生就她的身子已不适合再孕,可后来当她又怀上凌音时,为了保胎足足在床上躺了100多天,挨了两百多针,千辛万苦才把这个孩子带到世上来。
曾以为她是上帝的宠儿,却不想上帝还是太偏爱她,将她带离了身边。
傅瑀始终认为是凌初害死了凌音,如果他没有做出那个鲁莽的决定,凌音就不会死。
她钻进了自己的牛角尖里,全然不顾凌初的感受,至始至终她都未曾去想过,还好凌初活了下来,还好上帝给她留了一个孩子。
当张姨叹着气又把一口未动的饭菜端出来时,傅瑀看了一眼,“没吃?”
“哎,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张姨忧心忡忡,“太太,您去劝劝吧,好歹让初吃点儿东西。”
傅瑀无动于衷,“他饿了自然会吃。”
凌初从旁经过。
***
他漫无目的地走,来到市中心的教堂。
脚下一顿,走了进去。
教堂里头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凌初走入堂中央,站在十字架前。
久久地,他开口问:“我是不是错了?”
“你没有错。”声音从他的上方传下来。
凌初转身望向来人,那双如鹰般的眼眸依旧如此犀利,只是今日他没有穿着特警制服。
周战俯身对上凌初的视线,声音低哑:“你能活着,真好。”
自从出事以来,父亲的哀叹声,母亲的歇斯底里,整个家乌云密布,没有一个人对他过“你能活着真好”,连他自己都觉得活下来是一种错误。
这种错误加剧了整个家庭的分裂,以及他的分裂。
周战听到凌初的情况不太好,他想见见这个孩子。
巧的是,方才经过这边见他走入教堂内,便也跟了进来。
对于这次事件,周战自觉也有责任,他没有料到绑匪故意拖延时间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杀人。
他做了一次失误的判断,这让他非常的难受。
“我的未婚妻,在我们即将举行婚礼前夕,出了一场意外。”
凌初抬头看着他。
周战平静的叙述着自己的故事:“我已经很久没有陪她逛过街了,那天难得休息,看着外头天气好就拉着她出去。我们走在大街上,对面突然冲来一辆失控的车直直地向人行道撞去,当场死了三个人。犯人从车上下来,拿着一把双刃匕首往人群中胡乱挥砍,我为了救一个险些被刺伤的孕妇,把未婚妻留在了原地,然后犯人转头冲向了她。”
凌初只是安静的听着。
“无差别杀人,还是个精神病患者。”周战的那双眼眸如同老鹰坠落前发出的一声哀鸣,绝望又悲痛,“你,我是不是错了?”
尽管他只是一个十岁少年,可瞬间就懂了周战对他“你没有错”的意思。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如果,没有如果。”周战的视线定在十字架上,“我是特警,我的职责就是保护国家和人民。”
这就是英雄,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有这样一群人,为我们披荆斩棘,保驾护航。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拼尽了全力想救你的妹妹,但发生悲剧不是你的错。”
周战的声音回荡在教堂内:“凌初,等你长大,你还会碰到需要你保护的人,所以你要更勇敢。既然活下去,就要好好的活着。”
十岁的凌初,内心煎熬万分的他,那一刻蹲在耶稣像前放声痛哭。
他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他再也见不到凌音了。
他的凌音,他的妹妹,死了。
而他,却必须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