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陆老师,范大厨
白明时瞅了一眼对面正要站起来解释的胡娇娇, 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自己轻轻拉了下中年男人, “陆老师, 我不饿, 我的这份你吃吧。不要跟他们耽误事情。”
姓陆的男人却严肃制止了白明时, “白你不要拦我, 这不是息事宁人的事儿。这是道理, 得讲!凡事都得掰扯清楚了。”
范大厨冷哼一声, 嘲讽道:“我老陆, 你不要以为这新来的知青喊你一声‘陆老师’, 你就真的飘起来以为自己回到从前了。这子跟你一样, 是个愣头青。头先来的一天, 不是还不吃不喝摆臭脸么?给谁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欠劳动改造, 你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来的?都住上牛棚了,还不消停!嘁!”
“咣当!”姓陆男人手中的饭盒直接砸到了范大厨面前,溅了他一围裙的白菜豆角。
老范气得指着对面男人的鼻子骂道:“陆之远,好你个臭老九!别给脸不要脸!你也不想想看自己什么身份?配不配和我们劳动人民坐一起吃饭?”
“你……我你丫的!”姓陆的涨红了脸, 就要冲上去, 被白明时一把拉住了。
“干什么都干什么?”闻声赶来的陈俊良拉开了两人。
老范一见到陈俊良,反而嗓门更大了,“陈书记,你给评评理。我这可都是按照你的安排给饭的。你今天有客人,我这不匀了一份出来?老陆不高兴了,非要跟我嚷嚷。我跟他讲理讲不通啊!你看看, 还浪费粮食,这些知识分子就是不珍惜劳动成果,欠劳动教育!”
着朝对面桌子旁的胡娇娇努了努嘴。
陆之远看了看胡娇娇和张建国,都是生生面孔,心里大概明白过来。“你刚刚没有跟我啊!而且那你也不能这样啊!你要匀一份饭出来,每个人都少一点点,总不至于从我跟白两个人的口粮里吧,陈书记,你看看白这饭能有二两么?”
陈俊良伸头一看,二两个屁!一两还不有没有,简直就是一口饭。这么点饭给一个大伙子,确实不过去。不由在心里暗骂这个老范不会办事儿,让他从几个人饭里匀一碗出来,他倒好,光可这两个人弄。
老范晃了晃生姜般的脑袋,将大勺敲得咔咔响。“陈书记,你要批评我今天饭分得不均,我认;可这老陆糟蹋粮食怎么?这可都是大家辛苦的劳动成果,古话怎么来着?粒粒皆辛苦,老陆不是文化人么?我寻思着难不成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欺人太甚!”陆之远气得直发抖。
“就是啊!浪费粮食,太过分了!”几个农户也跟着生气地指责,另有两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也跟着起哄,“要我干脆这样,饭菜是老陆翻的,那就让他装回饭盒去嘛!”
“就是!装回去!又没掉到地上,都在桌子上,自己翻的自己吃。”
那桌子脏兮兮的,每天汤汤水水不心撒出来的都在上面,长年累月的,擦了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被翻的饭菜混在一起,像泔水似的,分明就是要陆之远难堪。白明时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骨节处咯吱咯吱响。
老范见陆之远不吭声了,心里气焰更嚣张,嘲弄道:“不够吃啊?我再给你添点儿。”着,将大铁菜盆里的残汤又给往那些饭菜上浇了一勺,这下滴滴答答的真跟泔水无异了。
陈俊良到底是个在大队干了许久的头头了,对农场里这些个老面孔一个个什么性子摸得一清二楚。老范仗着自己会做饭,总是摆老资格,时候家里穷,对这些个知识分子、地主家、资本家送来改造的,带有天然的偏见,外加欺软怕硬。
陆之远成分不好,又是犯错误送过来改造的,住的是牛棚,像这种人,能有什么翻身机会?老范当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这偏偏陆之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刚来的时候也想不开过,差点没了,幸亏被人发现得早。之后大概也想开了,寻短见是不寻了,在牛棚里挨过冻也受过苦,反而老实不少,每天跟着一起干活,其余时间就自己待着,也不生事,就爱对着那些花花草草、牛羊、蓝天白云什么的自言自语。
他管他自己的这个叫诗,在农场旁人眼里,这就是一神经病。
不过陈俊良知道他的背景,那是个标准的书香世家子弟,父母也是老知识分子,陆之远在大学教书,文化水平是很高的。陈俊良有个在戍边当兵的哥哥,每回写信都是请陆之远代笔,也算帮过他的忙。
于是便招呼道:“老范,差不多得了,都是误会。”
老范一摆手,“不是误会,刚刚你没来的时候,老陆可不是这么的,他跟身后那知青,压根不是息事宁人的问题,要跟我论个理,现在我跟他论。”
陆之远刚要出声,肩膀被白明时摁住了,走到了他身前,冷冷地扫了一眼老范,“这饭我来吃,你那盆里不是还有么,再给陆老师盛一份。”
各个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白明时刚来两天,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那张俊脸和一身与周身格格不入的气质,引来了不少大姑娘媳妇的红脸。
白明时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往自己的饭盒里扒拉那脏桌子上的饭菜。陆之远又是惊讶,又是心疼,阻止道:“白,你不用替我……”
“陆老师,没事儿,这饭挺好的。”白明时冷冷地抬眼,面无表情地扫过周遭人的脸上,陈俊良不由一激灵,不知道为什么,以他这么多年在大队干头头看人的经验,直觉这个青年不好惹。
“既然挺好的,那就给我吧。”一双柔夷挡在了白明时眼前。
没等白明时反应过来,胡娇娇已经把饭菜迅速地扒拉到了自己饭盒里。
看热闹的人群又发出一阵唏嘘。刚刚出声的那个青年已经长得够白净清俊了,这姑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都这么俊?这一男一女就像从大城市里来的领导家的孩子,长得那样好。
陈俊良本来见着白明时出手,心里是过九九的。老陆和老范他都不想得罪,所以就把主意到白明时的身上。这子听是从铜钱乡送来的,犯了错误来改造。刚来的一两天也并不老实,不吃不喝还不理人,他也有心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毛顺了。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白明时就自己主动站了出来替老陆解围。
可半路杀出个胡娇娇,陈俊良便坐不住了。忙笑着道:“呦呦,你是客人,哪儿能让你吃这个?”
胡娇娇轻笑道:“也怪我,没跟你们招呼就来了,本来饭菜给张大哥一个人吃就不够,我就更不够了。这个就给我带回去吃吧。”着,便盖上了饭盒的盖子。
众人心里都有数,是带回去吃,人家也未必会吃。可胡娇娇不是南山农场的人,是别的大队来帮忙的,谁也不好出言干涉。
陈俊良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也好,总算是把两边都安抚了。正要开口个圆场,让两边都散了。哪知那老范却不依不饶,将饭盆一摔,“哼!又让我分饭给我出难题,又批评我,老子不干这差事了!”
着一摔围裙,大摇大摆地就出了食堂。
“老范!老范!”陈俊良又气又急。
“范师傅可不能走哦,他走了谁给我们做饭?”几个生产队的人发出了这样的担忧。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陈俊良没好气地挥挥手,“知道了,我会请他回来。”姓范的不就是仗着这点手艺,所以才这么神气么?可也没法子。
其中有人冷不丁地了一句,“饭给这姑娘走了,那老陆他们吃什么?”
胡娇娇眨眨眼,“不是浪费了粮食吗?那就少吃一顿不吃呗!正好知道什么叫做粒粒皆辛苦。”
胡娇娇的这个答案,获得了在场很多看老陆不顺眼的成员赞成,事情也解决了,老陆也要饿肚子,他们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热闹,心满意足地回去继续吃饭了。
陆之远饥肠辘辘,却面如死灰地拿着空饭盒,开始往食堂外走。刚刚老范的那句“再也翻不了身”着实给了他沉重的击。
“陆老师。”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陆之远心头一暖,他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年轻人。“白啊,都是我不好,冲动了,还连累你一起。我都待糊涂了,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身份。”
“陆老师,您刚刚做的也没错,的确是对方太欺负人。是我,我也不会让。”该忍的时候要忍,不该忍的时候不能忍。”
“那你刚刚还……”陆之远想起刚刚白明时去替他解围,扒拉那一摊残汤剩饭,忍不住就鼻子一酸。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将来我要让他们一样一样都还回来。”白明时这些的话时候并没有义愤填膺,反而云淡风轻的,“但现在不行,我要好好活着,有人还等着我。”
“有人等?有人等好啊。不像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陆之远叹了口气。
“您……家里人呢?”
陆之远自嘲似的,“儿子大义灭的亲,跟他母亲一起与我划清界限了。”
白明时既惊讶,又在意料之中,前些年的时候,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陆之远轻叹口气,朝白明时笑笑,“没事儿啊,这些年我已经看开了。你还年轻,有的是希望。”
白明时沉默了阵,“您也一样。”等跟陆之远朝没人的地方走走,才道:“陆老师,我有吃的,回头分你一点。”
陆之远惊异,“你哪来的吃的?”
“有人来看我,给我带的。”
“你媳妇儿?”
白明时一怔,登时脸微微红,矢口否认道:“不是,朋友。”
陆之远嘿嘿笑道:“是刚刚那个姑娘吧?”
“您怎么知道?”
“刚陈俊良不是了嘛,那是从铜钱乡来的客人,你也是从铜钱乡来的。不是她还能有谁?”
白明时脸上带着笑意,算是默认了。
陆之远看着眼前年轻人脸上洋溢的青春与幸福,不乏感慨,笑道:“哎呀,我看那姑娘还挺聪明。知道你有吃的,饿不着,所以发我们俩走了,也安抚了那帮子食堂里的看客;还替我们解了围。长得也跟你挺般配。”
“我配不上。”白明时的目光黯淡了下,微低着头往前走。
陆之远哑然失笑,“你这刚刚还跟我有人等着你,你想好好活着,还开导我呢!怎么这会儿到你这儿就不自信了?”他拍了拍白明时的肩膀,爽朗笑道:“年轻人,我看好你。也许咱都不该太悲观,我坚信光明迟早会到来的。”
白明时也点了点头。
送走了食堂里那“三尊大佛”,平息了风波,陈俊良才松了口气,对张建国他们二人赔礼道歉,“让你们看笑话了,中午招待不周。”
张建国摆摆手,“客气啥!不过我也句公道话,你来迟了,那厨子一早的难听话你没听见。我要是那眼镜儿,我也来火。这家伙咋这么横?连你这个大队书记都不服?”
“嗨,这不南山农场能做饭的就他一个嘛!这么多口子人要吃饭,哪里离得开他?不就仗着这点?年纪也大,摆摆老资格,大家也就谦让着。老范跟这里的知青不对付,不是一回两回了。”
“会做饭很难吗?我也会做饭。我爸爸以前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干过大师傅哩!”旁边的胡娇娇悠悠开了口。
“啥?公社食堂大师傅?”陈俊良眼睛亮了亮。
张建国也忙道:“还真是!她爸胡守义以前可是我们那儿的大厨!厨艺可好了!后来公社没了,他又在大队食堂干。村里谁家红白喜事流水席,也都请他。连镇上、县里都有人请呢!”
“那……能不能请他过来?”
张建国面露难色,指指地底下,“可惜两年前去见马克思了。”
陈俊良泄了气,心道:那你个什么劲儿?
“我爸爸虽不在了,可我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