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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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柳被除掉那日,熊熊火光映红了半江。燃烧的青烟灰烬最后化作漫天黑雪。下游水质也一度更浑浊。又过几日,泥沙渐净,恢复了本来面目。虽然岸上的红线虫还没有完全灭绝,但已经以雍界城为中心,民众自发扑杀消灭害虫。他们把骨磷燃烧当做办法,不仅能在死尸肆虐的地方尽量消灭虫害,也顺带处理了腐烂尸骨避免二度污染。

    从雍界至丹阳流域方圆近千里,民众都在口口相传上游除掉相柳的壮举。离雍界比较近的地方,民众还能讲得清楚,带头的方征是华族的领袖,但事情是铠役军和民众一起做的。消息越传越流变衍生成不同版本:有全是夏渚军做的,有是方征带着龙除掉的,有华族首领是要并入夏渚,也有华族首领要动兵杀进阳纶。国境之内谣传沸沸扬扬。民众都眉飞色舞把这当做好事。

    而对于铠役军来,方征展现出来的组织领导力令武士心底里警惕或叹服。在相柳未除前,尽管不甘心也不得不执行;然而在相柳除掉后,新的矛盾即刻便浮出水面。

    一些武士谋划过找机会把索兰解救出来,免得方征一天到晚拉大旗做虎皮在那里驱使人。杀灭相柳勉强可以算是为了雍界和下游夏渚所有百姓。现在又算什么?

    所以当第二日清,方征召集了索兰那一圈心腹武士,在她复杂的视线中轻描淡写宣布“带路吧,我去阳纶散散心”的时候,所有武士那一肚子或惨烈或诡诈的营救计划统统憋回肚子里,差点咽出一口老血。

    “这么看我作甚?讯息早就传出去了的吧。夏仲康不好好安排下欢迎我?我亲自护送他的大统领回去,多贴心不是?”方征淡道,“哦对,传讯过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命收。我的连子锋也去了阳纶,也不知他们得怎么样了。”方征的话越是轻描淡写,在场所有人的脸就越是惨白一分。信息是早就放出去了,早在半个月前索兰被劫持的那一日,铠役军中就有专门人快马弛去阳纶报信,消息最快要七日。正常情况该有情报传回来,却毫无音讯。不安也在扩大。连子锋那破坏力啊……

    方征也在担心子锋。逢蒙亲自镇守阳纶,一脉同传的师兄弟既知武技上的杀招也知弱点。连子锋有龙兽血脉,但也正是逢蒙在弱水边对龙兽造成了巨大伤害。对于方征来,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但也绝不能放松,他雷厉风行,清楚了下午就即刻带上行头准备出发。

    “随你便。不过,”索兰虽然不能活动,方征却并没有封住她的嘴,看在她一直还颇为配合的份上。但今日她陡然话锋一转,严厉地盯着所有武士,“你们谁也不许跟过来!在远处策应便罢。不必救我更不必顾忌。之前的事情做就做了,那是为了夏渚。你们主君只有一人!听懂了吗!”

    “但——”那些心腹武士自然知道索兰的意思,绝不能让方征再有机会驱使这支军队,不但丢脸更是大忌。可那样一来,谁来保证统领落在方征手中的安危?要是半路方征杀了她怎么办?

    “我这么重要的人质,他保护我都来不及,怎么会杀我!”索兰威严瞪视着他们,“走!都走!你们知道该去哪里!”

    “大统领,别那么严肃嘛。”方征眼珠一转,心底冷笑一声,眼光从那些并不愿意即刻离开,心怀担忧眼神警惕的心腹武士们脸上扫过,“的确不会杀,但你们真的放心走么?”他故作轻佻地轻轻一弹她的脸蛋,“孤男寡女的……我可是个好男人,好男人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要好好照顾女孩子的男人。懂了么?”

    “你敢!”那些武士杀意大盛,眼中喷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武器都止不住嗡鸣起来。

    “倒是不必担心这个。”索兰眼神起初愕然,眼里难得闪过一抹狡黠,“这个方征,喜欢的是男人。在军中我也不是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倒是很好辨认。所以你们更要走远些,还是想被他看上?”这些心腹武士表情精彩纷呈,有几人唯恐避之不及般瞪着方征,还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

    方征难得脸上有几分挂不住,烦躁挥手,“算了算了,都滚。少作多情了谁瞧得上你们,听你们统领的,滚远点。那个路十五留下。瞪我作甚我知道你有老婆,留你做饭!我才不伺候你们统领呢。其他的滚!”

    轻易被搬了一局让方征不甘心。不过他这些时日的思虑也渐有眉目。外部再怎么使力,展现的能力胸襟该看的都看到了,剩下那部分就得从内部破。想要把铠役整只军队一起策反实在难度太高。只有让夏仲康尽快做出切割索兰和铠役军的决定。她成为弃子后,难度自然就会变,铠役军换将也是大忌,动荡之余方征就有机可乘。所以他故意那样的话。

    方征无声在心中冷笑,这要是在后世布满阴谋的戏台中,自己再心狠无情些,什么手段都能成为政治,那些话就不止故布疑阵。他会即刻娶了索兰让她生个孩,夏仲康再是不舍也必须放弃这位爱将。当然这会触怒连子锋。那也很简单,安慰连子锋他不过要个瓦解夏渚的解决方案,也留下个血脉而已。子锋还不是乖乖被他哄好,继续为他所用。

    可是,再怎么不会高风亮节竞争,有些事方征也绝不会真的去做。还不够狠。又或许是,他心中始终有一片柔软的地方。有所不为是底线。

    “本以为华族首领真的会让我生孩,不喜欢女人问题也不大。想生还是生得出来的,你这样的人啊……”

    “不如夏仲康。却又比夏仲康强。是不是?”方征淡淡道。

    “他心中那个目标大于一切。这一点,你比不上。”

    方征难得感慨了几句,“生一个孩子只需要一年,生十个也就十年。那个时候第一个孩子都可以拿起刀。夏仲康和巴甸王女联姻也是为了要一个蛇巫血脉的孩子吧。大统领,你还对他忠心耿耿,因为明白这些都是手段。你甚至不怪他。”

    “若是身份变化,条件倒转。”索兰淡淡道,“主君会让你也生孩子,我大概也会让你生孩子。所以你不这样做是真的蛮稀罕的。”感情是奢侈的东西,有时候还会坏事。有的时候光是活下来就要拼尽全力。

    方征无奈扶额,想到了当时子锋把他抓去建木,在那里用血滴在龙石上……当时差点以为男人真的能生孩子,把他吓得不轻。此刻虽是假设,仍令他鸡皮疙瘩颤栗,心想这就是他和远古时代的人最大的不同了。起码连子锋想让他生孩子纯粹是喜欢他,哪怕形式不对劲。后来方征也教好了,还用这个勒住了连子锋心中的破坏杀欲。

    “你们就是不知道真正生活得好是什么样子,才一天到晚思维都在这些事情上面转。”方征摇头不屑,“夏仲康想要统一夏渚和虞夷,世世代代安稳牢固统治下去,为此他可以放弃感情让利益最大化。我承认他这种思想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国君巅峰了。”甚至也可以称得上封建时代帝王必备素质的顶峰。“但不行,解决不了最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

    方征心想,这个时空和真正历史不一样。真正历史里没有这些神怪力量,能缓慢积攒生产力,社会制度平稳演进。然而这个时代的平安基础是建立驱逐大型怪物上面的。常年的恶劣环境,大国间被倒逼发展了惊人的药物,培养了强力的英雄,还探索出驭使猛兽的手段。在还没有完全进入农业文明的时间段内,被迫拥有的技术杀伤力就抵得上后世型导弹,这种畸形成果一来必须掌握在强有力的手腕中才能平衡,二来这种平衡必须一直维持。使这些技术不断精进演练的土壤必须长久存在。黄金虞朝只维持了三代,但凡继任者的能力稍微欠缺,这些跨时代的成果都是□□和暗雷;比如药物带来了军队或人伦悲剧,又比如英雄老去,比如猛兽失控,比如奇肱族的精妙技术越来越无人懂得……如果照夏仲康的做法,很快人才的土壤就会完全干涸。哪怕最终统一,凡人也会无力抵抗怪物而灭族。

    “平安的时代牛羊可以幸福。但在危难的时代只有人类能想出办法。”方征已经收拾好了行头,“从寿麻死的那天,到铲除相柳这半个月。阳纶那边有什么对策?就算有,及时来解决了吗?晚了。索兰,这些时日参与民众和军人有万众,他们中很多人去各地继续消灭血线虫了,他们心中是有评判的。我去阳纶不是自投罗网,但凡夏仲康有一点脑子,他就不敢光明正大杀我,哪怕他再是想得发疯。懂了吗?”

    索兰内心一凛,若放在三代前的政体,方征就是民间已经积累了“望”和“势”的禅位人选。夏渚是继承人制度,但夏仲康还没有后代。这就和当年挚昊的尴尬情况反了过来。多少虞朝分裂后支持启君的老臣,并不是看在启君是崇禹帝的儿子,而是看在他的出类拔萃的份上。现在情况又反过来了。过去方征只是个外族首领,杀了也就杀了。但这番他在雍界做的事,相当于救了夏渚四分之一的国土内人口,更展示了消灭怪物的力量。如果夏仲康直截了当派大军围剿方征,很多旧臣都会反对。至少态度都是招徕方征为之所用,甚至坐观方征成长。如果有一天方征能和夏仲康分庭抗礼。他们更会重新考虑真正的效忠对象。夏渚才成立不到百年,国家荣誉感本来就没多少。能让一方人活下来他们就会听话。方征让他们看到了选择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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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只有方征、索兰和路十五三人,但方征知道,众多铠役武士在几百米外不远不近地警惕监视。他们走的是大江北面的大道。这里已经完全是夏渚境内。不必再绕路躲藏边境那些动荡因素。最快的马匹大约四日就能到达阳纶。

    在第三日,终于传讯来了第一封消息。百米开外有两位武士策马而来,装束亦是铠役高级队长,带来了阳纶讯息。他们被下过不能靠近的命令,就大声朝着方征喊话。

    “华族首领,国君邀请你入城,我们为你引路。国君将宴请你,感谢你在雍界做的一切。”

    这么客气的辞,方征却是浑身都僵住,冷汗顺着脊背淌,心脏猛然一痛。夏仲康没事,阳纶秩序正常,还要宴请他——所以有事的是子锋——子锋不是那种躲藏起来迟迟不行动的风格。子锋肯定动过了手,是落入了陷阱?还是重伤后逃走了?无论如何,能排除掉子锋的袭击,阳纶一定隐藏着更深更强的实力。如果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但不可能不去。为公为私,主观客观。何况现在方征不可能回去了,他本来就是兵行险着把几万铠役军引归北上,青龙岭根本挡不住。

    “知道了,带路。你们国君没有话带给铠役大统领吗?”方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子锋是不会死的,顶多被他们捉了。那些普通兵器伤不了子锋。他们可能是把子锋困在什么地方。还有很多机会。方征必须慢慢探问到自己想要的讯息。

    “没有。”那两个武士迟疑道,他们远远注视统领的目光依然是爱戴心疼的,声音却有些无奈,默不作声地在前方引路了。

    “看来你……”方征用只有索兰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低道,“真的成了弃子。在他的思维方式里,你已经怀了我的孩子吧?”

    “就算是。我也不会帮你搭救连子锋的。杀掉你就解决问题了。”索兰冷笑一声,“花与龙的血脉……高估了呢。”

    “夏仲康不会杀我。这样一来……”哪怕情绪受到巨大震动,方征依然能快速在脑海中推演,“会奖赏我、犒劳我,封我当个地方长官。很有可能是丹阳或阳纶的某地,正好和青龙岭接壤。有句话叫上兵伐谋,不费吹灰之力把青龙岭拿进夏渚版图。唯一的弃子就是你——把你赐给我。至于铠役军,可能会被他改制,分成几个部,不定我还能分到其中一个。另外几个部,巴甸王妃的兄弟应该也可以分到一个。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有句话叫只在此山中,寿麻得对,你就是把他想得太好。我告诉你,哪怕看上去最懦弱无能的男人,骨子里那股暴力酷烈的劲也比最强势的女子要多。他一定会这样做,因为这是最损失换取最大利益的做法。”

    “他会铲除你!——杀了你什么都解决了!”索兰咬牙切齿。

    “他当然想杀。我的威望积攒到一定程度,夏渚臣民就要倒戈了。但不能明着。而是慢慢玩阴的。等青龙岭进夏渚稳定之后。他就会开始动手。但那可能是好几年后。”方征冷声道:“但你的明天不会有任何不一样。你一定会被他送给我的。你好好想,想不通的话,这辈子就这样了。反正我还是有土地有兵有时间的,不吃亏的。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和十几年前预备当生育工具的那些女奴隶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了。你得到了什么?牺牲成全别人只是自我感动而已。这世上也原无一个人为了另一人舍一辈子的道理。”

    方征板着脸,心脏痛得发紧,其实是有的。他想象着牵心虫在连子锋心上啃食的那三年,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情绪。攥紧手中缰绳。爱能让人心甘情愿受苦与付出,那是连子锋对他的感情,这世上只有一人会如此待他。方征愿意回应,甚至方征还会有些自己终究没法像连子锋那么爱他一样去那么深地爱对方,偶尔闪过一点点歉意。如果连子锋是红颜祸水绝世美女,每送她出去一次方征就会得到一块地,扪心自问方征再是想壮大华族,也做不出那样的事。

    索兰颤声摇头:“不,他会杀了你……”

    这个时代不缺这样珍贵得令人落泪的感情。遇到的人不一样,结局也会不一样。

    “个赌吧。索兰。明天你看他是会杀我,还是把你送给我。如果我赢了,就明他是那种把你用了又丢的人;明他认为让你继续当统领的价值,不如招徕我这个更好的;明他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搂着那个王妃,都决定给予她利益。那你就要与我合作。我救人,你自救。”

    索兰铁青着脸不话。

    “合作。铠役军你必须抓牢。力量不能放松。祖姜灭亡了,你笑陵草氏蠢,她的确蠢,但祖姜从前的理念不蠢。要和男人争,绝不能心软。你不会不懂这道理,否则到不了这位置。但你没有学全,对夏仲康太温柔了。其实感情也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等着他的垂怜,你可以直接凭借力量把他抢过来,不听话就断手脚锁在床上你爱怎么上就怎么上。把一切握在自己手中不好吗?”这种思维方征不用别人教他,虽然……是被迫狠狠体验过的经历。

    索兰不出话,艰难地消化领悟着。方征也不催她,驱散无关思绪,开始凝神使用“启示”,之前那卦并没有结束的“涣”(就是用蜗牛告诉线索的那卦),继续浮现出第二爻。现在方征已经能控制它的出现时机,而不是像过去那样随机冒出。

    内容方向……方征在心中默念:我要救子锋,我要救子锋,我要救子锋……或者至少让他看到一点子锋被抓住的原因和细节,他好思考对策。

    白雾袅袅间,浮现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空中只有几朵白云。阳纶城上空,看得见高耸的四巫灵巨大雕塑。白雾浮现的时间短暂,画面也只呈现一角。饶是以方征视线分辨,天空中起初也什么都没有,忽然间狂风大作,天空彼方飞来了四只羽翼灿烂得能反射光芒的巨鸟——是虞夷的鸾鸟。不是子锋代步的朱鸾,正好是其他颜色的四种,青鸾、白鸾与赤鸾呈三角环绕,中间的金鸾最大,羽毛也最灿烂。更令方征蓦然震颤的是,那鸾鸟背上乘着一个人,却不是子锋。全身裹在黑色的绸缎中。画面到此就消失了。

    方征心中剧烈震动,子锋果然不是无端失手。虞夷的?浑身笼罩在黑色绸缎中的高大身影。从身量看应该是男人,所以不可能是虞夷圣女;也不可能是那老狐狸国君,如果他有那本事何必来蹭青龙岭的联盟;方征又快速从记忆中捞其他人,是羿君的侍从屺兮?不对,他已经被子锋杀掉了。还有谁?是虞夷在首铜山里掌管禹强营秘密的巫君吗?可据那个老狐狸,这些年金鸾甚至只在子锋杀掉大青龙回国封大司威的那年,才短暂地飞出来鸣叫过几声。十巫中没人有这能耐。何况金鸾应该是威胁阳纶城最恐怖的存在,怎么夏仲康还完好无损,阳纶城一点事没有,反倒是子锋出事了。难道虞夷和夏渚还结盟了,他们不是世仇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