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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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个特殊年代出生的方征,深信“人民的力量是最伟大的”。他不但指挥铠役军去掘墙搬骨,还动员城中所有的居民一起做。浩大的工程量很快被化整为零地分解。

    城中居民和军队不一样。夏渚的大部分民众都是胆惴惴不安的,充斥着一种忧郁又顺服的气质。只要让铠役军简单告知他们“要做什么”,再加上一句“是为了除相柳”,他们不但乖乖去做,还感恩戴德兴奋热情。

    有些上了年纪的民众当年参与过砌墙,如今就像是笼罩在他们心头的可怖庞大阴影忽然晒在日光下。他们心绪复杂,继而热泪盈眶,手持简陋的工具(木质耜)兴奋地冲上城墙。他们在十年前的悲剧中丧失过亲人朋友,虽知并非国君所为,但对这人力不可想象的灾祸有种绝望情绪。然而有一天忽然有人告诉他们,竟然能靠自己的力量亲自除掉一个为祸生灵的怪物,每个渺的人在那一刻都觉得自己是英雄,有种豪气干云的使命责任感。情绪别提多高涨了。

    “民势如水,可导不可堵。”方征感慨地观望这忙碌奔走的景象。这时有武士来询问,城墙被掘开坍塌,很多城墙上原本的防御装置都会失灵,譬如铃铛网如果拆除了,后续要怎么防御虞夷的鸾鸟。

    出乎方征的意料,他还没发表意见,索兰却主动帮腔指示,“十年来鸾鸟有来过一次吗?何况,如果它真的来了,这简陋铃铛网防得住?鸾鸟要来,也要先过都城吧。你们尽管拆。这墙有倒不如没有。”

    那武士诧异一瞬,分明他们统领还被拘束着,没有行动自由,他们才不得不听从方征吩咐。本来以为统领一定会很恼怒生气。而他们虽然不便懈怠那些除掉相柳的布置,却可以找点其他理由来梗一下方征,免得他“太讨民众的心”了。这总不是好事。

    没想到,统领竟然如此直接地替方征扫平障碍。他们心中都不由得一震,尴尬地应了,继续回去做事。方征瞥了索兰一眼,明事理知进退的人才,收入账下该多好。他看到了机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方征装作不在意,又另外叫了个武士,道,“土石和骨头要一批一批地运,分好类别。”指示得清晰到位,让他们组织得有条理,“相柳还有八个头,不能一次用光。要规划好量。”

    第一批的尸骨被择捡放置在广场中央,很快就堆起了山般的一摞,零碎的骨头黄白夹杂。方征在广场中央,替他们做了个简单的祭祀仪式。没有什么繁复环节,只是这些人很不幸,等除掉了怪物,后代能更好地生活,那他们的牺牲也就有了意义。最关键的是,无论是活着参与此事的人,还是死后捐出骨骼的人,都是英雄。方征话的煽动能力本来就强,这等死生场面又最能引人感慨。大部分帮忙搬运的民众人眼眶红了,神色却变得坚定。

    为了防止燃烧的骨磷倾倒在相柳身上后,被它抖进江里,发挥不了效用的情况,方征询问雍界的织坊里材料最多,能最快做出的绳状物是什么。雍界的织坊不像阳纶能制作蚕绸、浣火等珍贵布料。她们一般用树皮纤维或野棉花来做。麻布和草绳是最常见的。方征于是吩咐她们以最快的速度,用麻和藤编织超过五十米的巨网。网眼要尽量细。

    方征算先用网兜自下往上把相柳的头裹住,然后投入燃烧的骨磷。把相柳闷在其中,用骨磷去脱它的水。相柳身体有巨量的水分,燃烧的骨磷在接触它的时刻就会熄灭,所以火焰不会烧坏网兜。但就算磷化物不再燃烧,它也有脱水功能。每隔一段时间就放开一次网兜,让用尽的磷物脱落,再填塞新鲜的进去,直到让相柳的细胞完全脱水为止。就像用盐慢慢融化一只硕大无比的蜗牛。

    半天不到,几十位织坊劳动者同时工作,那张麻绳藤编织的巨大细网就做好了。是用雍界附近最多的毛榉树皮纤维编的,韧性普通,但用以托举磷骨已经足够。要罩住五十余米的相柳身躯,它整体长度超过了百米。要二十位武士才抬得动。同时几百位武士每人背负几十斤的磷骨,又花了半天时间,这些东西终于运到了半月山下。

    此时已经入夜,方征吩咐在山下休整至天明。光线好时再动工。铠役武士自发分成四人人开始造饭。路十五则还是专门来服侍索兰。经过这几日他已经对方征佩服得五体投地,混合着担忧惧怕的复杂心态,加上方征那预知能力与解毒能力。他简直觉得方征就是个神。然而即便方征如此不凡,每听到咆哮的大江那边相柳呕吐溅落的声音,路十五就不由得头皮发麻。

    “我们真的能除掉它吗?”他忍不住问,这其实也是所有武士的心声。铠役得民众供养,身上装备的铜铁从都城出产,他们已经算是强者才会选入。养育一个武士几乎要消耗一户家庭的劳作。可即便是他们也不由自主心悸那怪物,更别无数普通民众。

    “除过十害的羿君也是会生老病死的凡人,既然他能,为什么别人不能?”方征道,“万物的能量也是恒定的,只是在流转而已。再是巨大的怪物,也一定有办法除掉。”

    虽然是超过了时代的能量循环定律,但上古时代的人也并非不能接受。索兰立刻道:“没错……就像四时循环。热了会变冷,冷了会变暖……又像……”她迟疑瞥了眼方征,“龙兽和訇蚁。”

    方征并没有计较,“也不知道如果訇蚁在这里,能不能把相柳干掉?”他忽然心中一动。

    “或许能,但訇蚁无法远离建木生活。也幸好。”索兰道。

    她果然很聪明,警惕着訇蚁,不起眼的东西实际却是洪水猛兽,方征淡淡“嗯”了声,没有多言。心想建木下是千丈弱水,弱水外有訇蚁,简直是绝佳的万古囚笼,任何怪物只要扔下去了,根本不可能再回到世间。幸好那可怕的蚂蚁离不了建木太远,否则怕是这世间万物都要被啃光。就像当年华胥人被灭族那样。

    方正一直没空思考,当年雍界城里的那突然冒出来的弱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康究竟又发现了什么……罢了,白雾也没有提示他。方征又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受伤的冰和火,还在建木中疗伤。龙兽的伟力能被最的訇蚁击破,填埋相柳的是道旁白骨……他忽然明白这种熟悉感来自何处:是养父曾经研究过的:上古生克五行观。

    方征的思绪飞到了泛着熹光的荷塘边,养父那时候是如此告诉方征的——所谓的五行和生克,最初都来源于自然。自然形成了一种质朴的循环观念。深深影响古人思想,甚至造就几千年“分合”的历史观,其最伟大之处,并不是玄学道术,更不是什么神怪之力……

    “那是什么?”方征仰头问。

    “古来人们就相信,福祸总相依,车到山前必有路,多少帝王将相灰飞烟灭亦如是。永远的循环,永远的变换,带给我们这个民族一种超然的、永不绝望的意志。那就是生克五行观最伟大的地方。”

    方征眼中亮起了光。

    “不过,”养父话锋一转,摸着方征头顶道,“也不全是好事,近代发展日新月异,再抱着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循环论观念,一切顺其自然,不做主观努力,那就要落后,落后就要挨了。我们曾有过惨痛教训。”

    “那该如何做?”方征又问。

    “创新,努力,解决困难。思想上可以超然,行动上不要放松。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也用残躯寻找着光明,相信着新的时代一定会到来。”

    ——父亲,十年后,你看到新的时代了吗?那是个怎样的时代呢?我这一生,能创造出那时代的一片影子吗?

    知易行难,方征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到高崖边,开始思考明日行动。长夜无心睡眠,他又想到了连子锋,那个他在这时代感情最深刻眷念的少年。尽管某种意义上,现在的子锋已经“不是人”了,也强悍得不可思议,方征依然不能彻底放心。就像无论孩子成长得多么强大,在家长眼中都需要操心惦念。也不知子锋如今到了何处,有朱鸾,应该很快能飞到阳纶吧?

    起来虞夷的五色神鸟是朱鸾、赤鸾、白鸾、青鸾和最神秘莫测的金鸾。传金鸾的巢穴还在什么首铜山里的应龙埋骨处。方征又仔细想了一下,心道这朱鸾和赤鸾难道不是指一种颜色吗?怎么还分两种鸾鸟。他自言自语把这问题念了出来,只听索兰悠悠道,“哟,原来无所不知的华族首领也有不知道的事呢。”

    “愿闻其详?”方征立即微笑道。

    “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你随意。”方征从来都不按套路出牌。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日后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索兰沉吟道。

    “你想知道什么?”

    “没想好,以后再。”

    “那我可不保证一定能回答了。”方征。

    “无妨,那我会换一个问。”索兰道,“虞夷的五色鸾最初并不叫五色鸾,它们有许多颜色。但慢慢只有五支传下来,才叫做五色鸾。金鸾最强大也因为它那支的力量最强。朱鸾和赤鸾非常接近,朱鸾更偏血红色,而赤鸾偏橙红色。至于青鸾和白鸾力量一直很弱。尤其是白鸾,有人力量是和羽毛色泽有关,白鸾几乎没有。最初鸾鸟的始祖是日鸾和月鸾,它们的后代颜色缤纷,光辉闪烁。日鸾的力量通过金鸾、朱鸾和赤鸾那三支传到现在,虽在慢慢稀释,到底有了延续。月鸾的血脉剩的就是青鸾和白鸾,力量衰减得更透彻,也有,其实月鸾那一支并没有传下真正的力量。”

    方征听完这虞夷鸾鸟的秘辛,不禁:“知道得很透彻嘛,我都没听虞夷那圣女过呢。”

    “大部分虞夷人自己都搞不清楚。日月鸾至少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虞夷立国不到百年,伯益帝君都不一定知道。都是华胥人的玉雕版记录的,华胥人遗迹里的东西,只有我们夏渚有。”索兰淡淡道。

    方征挑眉道:“这就让我很想去你们阳纶走一趟了。正好我也有很多疑问想去找答案呢。”更重要的是,子锋在那里,方征想把他带回来。当然,能趁机搞垮逢蒙和夏仲康更好。

    “求之不得,越快越好。”索兰得很真诚。她当然巴不得方征带她去夏渚国都阳纶城,那就是自投罗网,他们也可以关门来捕捉方征了。当然她也明白这大概要付出殉身性命的代价。方征握着她这个筹码,怎么可能轻易入榖。她闭上双眼,耳畔回响着温柔清亮的少年声音,“你会为我活、为我死,为我夺得一切吗?”秋水河边的蒲黛绒花满天飞舞,少年解开她脖颈上的绳链。我会。我一定会。

    黑夜很快过去,天光大亮后,方征吩咐把网兜的四角都系上长度超过八十米的绳索,五十个武士分站在悬崖的四角上,把整张树皮绳大网垂悬到相柳下方,心不让它落入湍急江水中。方征还特意吩咐在那网中心留个孔洞,免得相柳呕吐的红线虫集满网兜,

    方征沉稳下令,慢慢往上提网,所有人同步朝上收缩,直到那网兜堪堪罩住相柳滑腻的长躯体。只有红线虫能从网格空隙中细流般淌下,相柳的本体已经被虚虚笼罩。网兜并没有收束紧,这是为了盛放骨磷。

    方征谨慎提醒道:“每个角多站二十人预备,免得待会相柳发力把网兜往下甩。”武士们听话执行。其实相柳大半身子压在山里,除非它那个头能把身子拉出来。可谁知道待会发生什么呢?有备无患。

    另一组安排好的武士抱起一摞摞骨磷有序点燃,往下投入网兜,一时间无数骨骼碰撞的咔嚓和不完全燃烧的荜拨声响起。起初骨头并不重,投下去后除了网兜动了动似乎毫无变化。武士不断往里面填白骨。很快网兜下端变得鼓了些,重了点。红线虫从漏出的那个洞口细流变得断续。网兜开始剧烈颤动。

    四周武士紧紧拉住网兜,继续往里面添加燃烧的骨磷,它的晃动越来越大,有几次甚至要甩起来。网兜深处传来了似某种气体泄漏的滋声,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有机物受热后散发出的味道。它身体瞬间蒸出的巨量水汽,形成了红棕色的烟雾颗粒,遮天蔽日。

    滔滔江水依然在咆哮冲刷,即便在如此喧嚣的背景音中。那网兜深处的脱水和蒸腾声音已经清晰传到每人耳中。这个时候,相柳的头已经埋在了四面八方的燃烧脱水剂中,就像一只蜗牛被摁进盐池中。咕噜噜的气泡声,升华的轻微爆裂声,还混合着红线虫断续呕吐又哽住的滑腻声。网兜也在不停颤抖,系作支撑的绳索铰了二十股,此刻外面股绳已经开始有裂痕,又过了一会儿,崩到极致断了几根。

    方征嘱咐道:“换。”武士立刻撤开网兜,更换绳索,让那些已经消耗完毕的骨磷从相柳身上掉落。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直观检验成果。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吸饱了水分的骨磷的哗啦啦全落入江中。相柳头颅和脖颈处蒸出了无数巴掌大的严重烫伤痕迹,且在不断喷出清水。它整个头都看似了一圈。

    “效果很明显啊。”方征和所有人都精神一震。他们立刻动力高涨地更换下一张网和新鲜的骨磷。方征安排好续航事宜,让雍界城里的织工继续制作网兜。武士们也间隔轮换休息,但是相柳这边一直不能停。第一个白天过去,那颗丑陋的大头和大半个颈子已经被融掉了大半。

    所有人这半天都过得心绪激荡,哪怕方征命令他们必须轮班休息,这些武士的视线,都一刻不停地盯着相柳,看它的头一点点变。它似乎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吐红线虫的大口。最后它那只头被融掉了。脖子上只有个大洞。

    在明夜清辉中,那个洞中果然又钻出了新的一个头,所不同的是比之前那个稍。它脖子附近也似脱皮重生般,有疤痕的地方全都掉落了。方征一凛,这就是再生能力。很好,它的第三个头冒出来。武士们继续如法炮制,用骨磷去脱水烧它。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相柳的头还在长,只是越生越,红线虫也越吐越少。到了第八日,它的第八个头竟然只有狗般大了。脖颈虽然还是那么长,但已经从最初比蟒王还要粗的程度,变成了菜花蛇般粗细。

    最后一日,赤红色的磷石从网兜中落下后,已经见不到相柳一丁点痕迹。悬崖峭壁上它冒出头的那块破碎的岩壁就像被水浸泡过。方征不敢大意,吩咐剩下的骨磷全都填进那个裂缝洞口中。又过了一日,那裂缝中就像泄洪般冒出大量混杂着粉红脓水的汁液,流淌了大约一日一夜。同时他们也感觉到半月山顶开始震动不稳。方征指挥所有人心退下山。

    在大江对面也有留守的武士,他们一直在监视相柳的情况,从他们的视角,只见那半边似切割过的山头岩石开始坍塌。就像下面被蛀空了一般。无数土石滚落江中,烟尘滚滚。大概崩碎了三分之一。烟雾散去后露出的山体内部就像个潮湿黏稠的窝被掀开,浸得深黑湿透,散落着大量被填塞进入还在吸水的红棕色骨磷。有些粉红色的细线虫在地面蠕动。方征吩咐往那里面射燃烧的木箭,同时投入树枝干草等易燃物。这一烧又烧了三天。半月山大部分山体都垮塌了,也可以推测原本那相柳体型究竟有多骇人。可它最后被融得干干净净,连同巢穴中红线虫的徒子徒孙,都化在熊熊火光光和滚滚浓烟中。只余下灰黑的余烬。大江畔那一阙的豁口,无声地纪念这十天十夜。正如后世那句话:岁月不语唯石能言。

    ··

    那一天,雍界的武士和民众们靠着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消磨了相柳所有存在的痕迹。两万具骨磷最后填进了半月山的洞中,烧尽所有残余的软体黏液。红线虫的老家消失,再也没有新的污染源。只需要去对付已经肆虐再生上岸的那些虫类。

    这是在没有“神力”介入的情况下,四境之内,普通人朝天意呐喊后的第一次的胜利。当然也凭借了组织、技术和知识,发挥了集体的力量,是一个叫做方征的人带来的。方征不是神,也不是拥有怪力的大英雄,他甚至都没有亲自动手。但在这些人心里,方征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英雄,教会了他们——天意不仁,却以凡姿动天。在该时空后世的记载中,这是英雄时代与凡人时代的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