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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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纶玉坊坐落于白玉宫殿外东南方百米。它是阳纶乃至夏渚最大的玉器磨制处,生产区域受到卫兵严密保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它的西北方向辟出来宽敞的交换场所,每日天不亮,就有夏渚各地的人来到集市上,给族人带回去闻名天下的玉制品。卫兵也把这里看守得很严密。

    几个挑着大竹筐的汉子天不亮就来到宽敞处,带头哥向巡逻武士的管理队长塞了一贯夏渚的货币“玉铢”,是用玉磨制的不同分量圆片。他们如愿占到便利宽敞的摊处,把竹筐里的五颜六色的贝壳制品、铜笙簧片、兽齿串成的项链、形制不一的陶罐摆出来。

    巡逻的铠役武士要挨个查点这些走货郎的身份,阳纶本地人会携带刻绸云玉牌,夏渚其他城郡乡民会有不同纹路玉牌,外地人则在入城时会发放红绳树皮记录来处。这几个汉子都把红绳树皮套在手上。

    “青龙岭来的?”铠役武士翻看他们的树皮纹路,“你们部族领袖很不错啊。我们都在等国君和他会谈成功的消息。不定过几天,你们也变成玉牌了。”

    那几个汉子陪着笑,“那敢情好。”

    铠役武士见到带头哥的脖子上缠着一圈黑紫色的皮毛,他本来以为是块兽皮。但它居然动了起来,溜到带头哥左肩上,睁开黑豆似的眼睛,六只爪,前两只抓着一枚松果。它脖子上居然还挂着个陶罐。

    这青龙岭来的带头哥,是支舌族出身的贯。他被方征委任为青龙岭的军报官。自从方征被掳走后,他就与孟君商量,借商道与武士队扮作货郎进入夏渚探消息,一路有惊无险通过各种关隘,这几日终于弄妥混进阳纶。六只脚的松鼠则是方征那只会放闪电的灵狪。它是最早发现方征出事的灵兽,天然智慧,督促群龙无首的青龙岭第一时间行动起来。方征在雍界除掉相柳的那半个月,青龙岭混乱后恢复了秩序。得益于冰夷镇守过滤,水质没有受到线虫污染。

    方征精心布置的“公务会议”模式发挥了作用,青龙岭从前生产分工没有受到影响。但铜风炉被砸,武士死了几十个,负责这部分的九黎铜牙们拿起武器,跟随贯的情报人员北上。一百多铜牙埋伏在阳纶外接应。

    “六个脚的松鼠啊?”那铠役武士惊奇道。“多少换?”

    贯连忙摇头:“不换,养来看货的。”

    铠役武士便道:“那你们该在入城时候报备啊,现在树皮上只记了有六个人,可没记还有一只松鼠。”

    带头哥塞一把玉铢进武士手中,“东西跑来跳去的,当时溜了。我们也不懂。大人你多费心了。”

    铠役武士想了想,挥手道:“算了,下不为例。总归你们族长在阳纶。”罢他又多看了那松鼠几眼,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那松鼠的眼睛熠熠发光,像能理解人话一般。他摇头想,天天听仟队长纵论“国君想要虞夷和祖姜的兽盟能力,才会娶巴甸的废驱王女,蛇虽然不好养也比没有好”之类的辞,搞得他现在看到动物都会多想。

    铠役武士一转头,只见迎面走来肩有虎钮的高阶武士。虎钮是仟队长的标志,但虎钮有两种,在虎钮的牙齿中多了一把剑。这是从仟队长出身,选为索兰大统领身边心腹近卫武士的标志,称为剑虎钮。他十分激动地行礼“长官!”

    那剑虎钮正是路十五,虽然他自觉自己只不过大统领身边一个做饭的,人微言轻。但事实上能跟着索兰南下刺杀行动的武士能力比起普通人自然出众许多。他接到地牢里安十三带出来的消息和方征那枚贝币。昨夜按方征给的解穴道方法试着去救索兰,她情况好了一些。但就像方征的,解穴是很精细的手法,并没有完全奏效。他们还要继续去求方征,要把人家托付的事情先办了。路十五于是拿着信物来找青龙岭的走货郎。

    “有没有青龙岭的人。”

    那铠役武士往贯和灵狪的摊子一指,“那里就是。”

    路十五蹲下假装捡看摊上的芦笙簧片,把那枚贝币亮出来,“这是你们青龙岭的钱吧,能换什么?”

    贯看到了贝币上的靛蓝。这是方征“盖章”用的矿石粉末颜色。他立刻道,“什么都可以,长官。”方征随身带的东西落到这武士手里。有两种可能,一是抢来的,但如果方征已经暗遭不幸,民众却不知情,加害者绝不会随意拿着他的东西出来招摇。以他们的悬殊实力对比,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钓鱼。那就是方征特意给的,这武士也着意在找青龙岭的人,是非常明确的信号。

    “什么最有用?”路十五又问。

    这也是明确信号。贯听懂了,方征需要帮助。所以才会拜托这位武士吧。

    贯忽然眨了眨眼,电光火石间做出惊喜表情:“您是佩戴剑虎钮的大人,一定要配我们最好的宝物才行!!”他一把薅下脖子上的灵狪往路十五手里塞,“这个最有用!它会做好多事!”

    要是灵狪能去到方征身边,肯定能帮他很多忙吧。

    旁边值守的铠役武士:……好的不换呢?????

    路十五嘴角微抽,手中毛茸茸的一沉,低下头就看见灵狪俯身在摊子上“吃下”一堆罐子,塞得脸颊鼓鼓囊囊的。还用爪子把几个罐子挂在脖上。然后自来熟地爬到了他头顶,卷起蓬松的大尾巴。这动物塞嘴里的罐子是要给方征开个药铺吗?路十五瞪大眼睛,顿道,“……好吧。我还会来找你们换东西的。”

    贯热情地把一堆杂七杂八的玉罐子往路十五手里塞,“欢迎。对了长官,我们天黑后睡在那边墙根下面,你也可以去那里找我们。”

    旁边值守的铠役武士:没看错的话,刚才长官只拿了一枚贝币吧?能换这么多东西加上那只松鼠?这些货郎殷勤献得太过了吧?然而没等他羡慕嫉妒恨。路十五眼中已经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寒光——纯粹是巧合,他家也在墙根那边。其实是因为那边有许多民众聚落房,贯他们方便在那里换生活用品。上次被方征威胁他妻子锦七的事情,路十五误以为这几个青龙岭的联络人员也和方征一样知道他的弱点,用这个来拿捏他。

    既然上了贼船,路十五咬牙心一横,何必内耗分散精力,让彼此都放心不就好了,“不必那么麻烦,”他其实指的是监视,忍痛愁苦道,“你们直接去我家住。”

    满头问号的贯半响很真诚道:“谢谢,谢谢长官?????”不然他们真的只能睡墙根下,上古时代又没有客栈旅店。民众更不会“出租”房屋。贯心想方征族长真是太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就把一个铠役高级军官的家里,策反成了青龙岭情报窝点。入敌人内部不费吹灰之力。

    值守的铠役武士:???是长官太喜欢青龙岭的货物了吗??还是用这个来抵偿换这么多东西???大人物的思维转进如风,普通人果然跟不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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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见到铜丝网又伸进来一片绿叶子,那铜丝网被轻轻从外面“咔”地取下,一团紫黑色的影子无声地滚落进通风口。铜丝网又从外面罩上。方征感觉一团毛茸茸的球落进怀里,灵狪爪子抱着几个罐,避免碰撞出声。嘴巴鼓鼓囊囊地看向方征。

    方征惊喜低道:“狪怎么来了。”把它捧在手心,那团大尾巴毛茸茸落在指尖。它依恋地蹭着方征的脖子,湿漉漉的豆眼眨巴着。

    安十三又从铜网塞进来几根吸水藤:“动静些,藏在那堆草里。”地牢角落有些枯草长藤,待会给方征换药或是逢蒙来拷问的时候,灵狪可以躲在里面。“我们大统领还是动不了。”安十三问方征,“怎么办?”

    方征想了想,也低声了几味草药的名字,“你们手法不熟,一次解不开很正常。多试一下,心些。身体素质也要跟上。记得给她补点营养。”

    和铠役联络的情报线要继续保持,希望贯他们能找到个好的秘密据点。

    方征后来才知道,贯等人在路十五家里住得很开心,终于有地方落脚。他的妻子锦七诧异之余也接受了——常年在玉坊过劳工作,忽然来了人天天做饭,给家里扫卫生,还免费给他们夫妻每日送吃送喝。路十五住的地方不窄,他好歹是铠役高级武士,当初盖的时候有柴垛、有牲畜棚,甚至有个空置院。全都荒疏。他和锦七都早出晚归,家里利用率极低。这一群人挤在他们那柴房。晚上也不吵闹。还送了他们夫妻几只鸡和牛养在荒废的牲棚里。帮他们把果树重新栽好,布了很多菜苗。后来他们也兀自疑惑了很久,“青龙岭式的幸福生活”令他们幡然醒悟。明明自己也有条件,为什么以前过得那么辛苦?是因为锦七的劳动力被玉坊剥削了,为什么呢?这引发的一系列问题,就容余后禀了。

    方征心解下灵狪脖子上的罐,它陆续又从腮帮子里吐出一堆玉罐,都指甲盖那么大。方征每个都心开一点。有三种非常好的疗伤药,方征赶紧吃下去,立刻感觉身上伤势爽利了许多。有一种紫色的烟膏物,是可以冒出大量颗粒气体的的“□□”,有一种漆黑如粒的弹丸,是奇肱族的“炸.弹”。还有一种催眠的膏药和它相应的抵抗药物。此外还有致死毒药。最后一个玉罐子方征却认不出来是什么,像蛋清蛋黄黏液。

    灵狪用爪子举着那罐喂到方征嘴边,示意他喝下去。方征不疑有他照做,有股生涩蛋白流体的冰凉味道,滑咽进肚里。那东西顺着食道滑下去还冰冰凉的。他瞬间觉得精神清明了许多,也不渴饿了。那种黏黏的,有点苦和生腥味,倒像是什么鸡蛋清——方征猛然心中一动:当初并封龙破壳后,他把蛋壳和蛋清都收起来了。虽保存在屋中秘密之处,但灵狪惯常在房里上蹿下跳,自己也半开玩笑般对它指道“这是珍贵的天灵地宝呢,哪天我中毒了,你记得拿来救我性命。”

    难为灵狪还记在心里。但方征其实也不知道那玩意能随便吃吗?尤其是他现在还中着九蛊毒?

    忽然间方征感觉胃部开始灼烧,他忍不住开始干呕起来。在他声线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又捏住发声部位,只是无声让食道痉挛蜷缩。方征嘴里陆续淌下黑色苦涩的东西。每吐出一分,他就觉得身体舒服一分。那应该是九蛊毒汁。没有解药,这并封蛋液把它逼出来了。

    方征呕完后,精神振奋,身体感觉从来没有那么好过。连逢蒙的箭矢造成的伤口都不痛了。他不知道这龙蛋残留汁液还有什么功效,只是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能实施的笃定感。

    外面是什么情况?方征心里想着,忽然那白雾就浮现眼前。白雾似乎变得更听话了,能渐渐按照方征心意来提供信息。方征看到白玉宫殿中,夏渚的许多臣子,尤其是负责管理山川田泽的“司平”和负责户口人丁的“司空”两位,带头询问夏仲康。

    “国君与方族长谈得如何?我们都想见一见方族长。”

    夏仲康带着微笑面具,波澜不惊道:“各位稍安勿躁,方族长连日劳累,待他休整几日。本王也有问题要与他详论。晚些时候与诸位见面。”

    管理营制工程的“司作”则期盼点头道:“听方族长用骨头烧了相柳,从那边过来的人是红褐色的烟雾……人死了之后留下的东西还可以变成药物土石——”

    “人死后会被巫灵收走!”夏仲康忽然厉声道,他惊觉失态,立刻又恢复了笑意,柔声道:“药物土石是天地赐给我们的。方族长也是借用……这个问题不要多谈。”

    巫灵是夏渚的意识形态制度,夏仲康是巫君。如果放大这些唯物的东西,会削弱神灵权威。那个司作负责工程,是最务实的一位。不好什么,心中有些不舒服。

    白雾片段消失,方征心中了然,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果然不一会儿逢蒙那特制的甲片衣就哐啷响起来。灵狪赶紧吞下罐子钻进草垛。逢蒙一路行到方征的牢门前。只听他问安十三:“怎么只有你一个?”

    本该还有个飞獾军出身的武士,但这几日安十三给他弄了泻药,他一日很多时候都不得不离开岗位。逢蒙对这些铠役出身的武士无法绝对放心,所以他总要两人编队。安十三忙道:“他三急去了。”

    “哼。”逢蒙在外面低沉叫道:“方征,这次不要动手了。我是来放你走的。国君和大臣们都在外面等你。”

    方征眼珠一转,故意捂着头,算来也到了九蛊毒发作的时间,假作疼痛道:“……放?……那还不给……我……解药……”

    逢蒙冷冷道:“我了,没有解药。你要是听话,我就给你抑制的药,一颗管一天不发作。今天你可以体面出去。”他从铜网里塞了一颗白色珠丸进来。“之后你看着办。什么该什么不该你心里有数。顺便告诉你。这九蛊毒就算你能熬痛,不吃解药,还是会慢慢死的。想活命就听我的话。”

    随即逢蒙对安十三道:“待会他缓过来,就给他开门带路。”随即又踏着甲片声走了,那果断步伐,深信不疑自己的决策完全正确,方征已然被完全控制。他自恃给方征下毒,不怕方征捣乱。

    方征假装痛苦地挪过去把白丸含在嘴里,其实并没有吞,偷偷吐了。他又演了一下从痛苦逐渐转为正常的声音,直到那逢蒙的脚步在很远处完全消失。他现在听力比之前更好,应是那并封蛋液的效果。方征确定逢蒙已经不在方圆二里之内,心中冷笑一声,毒药已经全都解干净了。此时不捣乱,更待何时?

    安十三把牢门开。方征看到外面并无别人,就对安十三道,“门开着吧,我收拾一下就出来。”安十三问:“那只松鼠要先帮你弄出去吗?”方征摇头,“不必”。指了指自己脖子。方征穿的还是那身青龙岭自己加工生产的野棉花制作的缠宽衣,脖颈处有一圈宽松防晒的笼披。灵狪就把身子躲在里面。方征再把头稍微侧埋低些,就能完全遮住它毛茸茸的身躯。

    方征对安十三道:“你要给我领路。把这个放在鼻子下面。”他递给安十三一颗绿色的草药丸子。

    安十三莫名其妙,警惕迟疑,“你要作甚?我才不吃你的药呢。”

    帮忙搭救索兰大统领可以,他可不能被方征害了。

    “随便你。”

    方征把那个催眠药膏开,是灭蒙烟的提取物。他从草堆里薅出灵狪,给自己和它都塞好清醒草丸。灵狪爪子射出的电火花一闪,灭蒙烟开始燃烧,无色无味,飘出门去。

    安十三眼皮一翻就倒了。这灭蒙烟是当初连子锋都中过招的强力催眠剂。方征侧耳只听着远处的看守顺着墙边倒了一个又一个,烟雾飘进牢房中,犯人也全都倒了。

    方征听得那些人基本倒完,重新给安十三塞清醒草丸,拍着他的脸:“起来带路。”

    安十三醒来一见所有武士和犯人全都倒了,大惊失色,指着方征“你——!”

    “不要大惊怪。你喊破喉咙他们也不会醒。而且这药能飘到上面。外面守着的也都倒了。”

    “为什么放过我?”

    “这种愚蠢的问题我不想回答你。”

    安十三觉得受到了鄙视,委屈闭嘴跟着方征。

    方征顺着东南走向数到第四个牢房门口。这个时代没有锁,门口是用宽大坚固的铜条禁锢。方征从门口昏迷的武士跨过,开那扇牢门。只见里面负责刑讯刺针和记录的士兵都倒在地上。地面有一摞摞的玉雕版,还有些那天让箭头拐弯的镜子。也果然看到了不少切割磨制的磁石。那个老人也在角落闭着眼睛。他的太阳穴上都是针眼,手脚蜷缩无力。方征一边把清醒草丸塞在那老人鼻子下方。他抱起这样瘦削的人已经很轻松了。

    灵狪跳到桌上,吞下圆溜溜的磁铁丸子和记录许多信息的玉雕珠。方征惊讶发现它囊袋太能装了,它渐渐吃成了个球。灵狪有智慧,把有价值的东西都带走。等它吞得差不多,尾巴挂在方征脖子上,圆咕噜的身体在后世简直能伪装一只黑网球。方征抱着那将醒未醒,还没有意识的老人迅速离开了地牢。灭蒙烟一直飘到地面上。一路上药倒了上百武士。让方征神不知鬼不觉轻松离开了阴冷的石室。

    地牢出口是白玉宫殿那高耸的阶梯背面一条窄巷。巷口的几个武士也被灭蒙烟药倒了。红心邵仙兑读佳

    方征把那虚弱老人往安十三怀里一塞,“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我现在要去见夏仲康了。”

    安十三焦急道:“宫殿外面都有守军!我要怎么把这么大个人带出去???”

    “他醒了,随便找套衣服换一下。混出去。你肯定有办法的。”方征指着怀里已经悠悠睁开眼睛的老人。他似长时间没见过阳光。眼水昏沉沉的,目光深处逐渐升起光亮。老人没有话,呆呆地任他们带着。

    “你真是要害死我!”安十三看了看前后倒了一大片的地牢守卫。深深觉得上了一艘完全下不来的贼船。

    “你可以去找路十五接头。”方征低沉严厉道:“快走!我听到有飞獾士兵往这边来了。你们索兰大统领失势,逢蒙不会放过你们的。路十五为什么来求我?军力确实可以再分配,但你们这些心腹绝对会死的!”

    惊雷劈顶,安十三咬牙跺脚,拉着那老人往巷深处闪去。方征轻笑着往白玉宫殿高大的台阶正面转过身。迎面而来的飞獾军看到了地牢门口众多昏倒的武士,纷纷惊叫着上前围住方征。

    “带路。”方征这回声音更大了。灵狪在他脖颈深处渡去暖意,“地上这些人都没死,只是昏了。主君和众臣都等得急了吧。我这就去和他们聊聊,顺便感谢国君和逢蒙统领这几日对我的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