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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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往台阶上走去,今日来了许多臣民。地位高的臣属聚集在白玉宫殿中,职官则三三两两站在台阶旁。宫殿外还有许多听到风声的民众聚集,探头探脑,都想一睹盛会的君臣风姿。民众在巫灵祭祀大典上也见过国君和重臣几次,但那多是祈福祝祷,国君和几位巫跳舞时要戴上面具,十分有距离感。

    为了维持国家机构正常运行,夏仲康核心臣僚“议政”(后世的“上朝”)每日都要举行,低阶职官五日来一次。夏仲康有时候也会走到白玉台阶上和民众挥手致意。那日方征进了宫殿与夏仲康单独会谈,大部分臣属都未曾得见方征。后来逢蒙铁血手腕把方征私下关押刑讯,就更没几人知道。他们一直以为方征在宫殿里好吃好喝,和夏仲康深入讨论治国理政问题。

    这也是十年前太康改制最终失败的根源,这两兄弟的臣僚底盘,是当年夏启在位时布好的。哪怕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康再是连砍十二人,从虞制到启君奉行的都是人治而非神权。夏启开家天下的继承端,但他在治理理念上和父亲崇禹帝并无二致,很认真遴选贤能臣子,务实做事。

    启君病逝,太康继位。他见识到这世界黑暗真实的恐怖,认定人无法战胜怪物,精神已然失常,试图用巫灵去逆向洗脑这些开化的臣民,最终遭到了反噬。仲康没有像兄长那般亲历过残酷的生存考验,只是意识到维持祖制所需求的能力与效率太高,难以在“家天下”框架中稳定下来。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继承人,只要被这些聪明智慧的臣民包围一天,就有被赶下位的可能性。他开始循序渐进潜移默化地洗脑。先从民众开始。

    玉坊、盐坊和织坊,仲康分给几个年纪的弟弟,压榨国民的生产,宣扬生活的苦难和既定的现实,把巫灵捧为唯一的救赎和精神依托。这十年下来,国民是温顺驯服了很多。但臣僚们无法被这样简单忽悠。况且夏仲康需要不少牧羊人来管理。他的臣属们依然精干务实,暂时都支持仲康。因为觉得国君虚心宽柔,民众听话乖觉,担子变轻,人总是有惰性的。

    但既然都是选贤任能出身的臣僚,在听闻方征的举动后自然兴趣就更大,判断出——方征是个很好的领导者,都想进一步接触。

    方征注意到周围投向他那些好奇善意的视线,也极有风度地微笑回应以对。然而在他身后几个飞獾武士追上来,惊呼大喊:“你怎么把地牢守卫全弄倒还把那人——”那飞獾士兵还没完就被同伴赶紧捂住嘴。方征回头微笑,“你们地牢出了什么事吗?我这几日得国君招待,得上一两句话,有什么要我转达的?”

    那几个飞獾武士是逢蒙近侍,在疾驰汇报大统领的同时,本来试图拦住方征。破解玉雕版的老人是国君和逢蒙都非常重视的秘密,居然被方征劫走了,无论如何都要追回来。但眼见着方征都走到宫殿台阶上了,这里全都是臣民,怎么能让别人知道方征被关了几日,只得悻悻闭嘴。

    周围职官模糊听到“地牢”,随即又摇头想,总之跟方征没关系。他们近距离看这华族首领的英俊姿态,与他们国君夏仲康相比是不同风采。夏仲康长得十分柔美,方征却有种桀骜飞扬、鲜艳绝烈的精神气。他身量颀长,四肢精瘦,有种柔韧与力量结合的美感,只是肩上围着好大一块笼披,毛茸茸的。想必底下的脖颈弧线和锁骨也很好看的吧。

    方征再次来到白玉殿蒙祀宫中,这回台阶上不再暴发户似的摆着那些不便储存的各地贡品,而是站着许多不同颜色衣服的职官。共有红,白,黑,黄四种颜色。

    方征继续往台阶上走,站在最高,红衣玉饰,手中还握着一根黄梨雕花木杖的人朝方征迎面走来。他是夏渚的“司作”,负责营造工程、起动土石。他也是对方征在雍界作为最关注的一位,他身边跟随的几个职官快速向方征介绍了这位鬓发花白的老人,司作记得夏仲康告诫他不要多谈相柳以免破坏意识形态。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仍决定向方征仔细取经。

    “方族长是怎么想到烧骨头去埋相柳的?”

    方征微笑:“五行生克。你们应该很懂这个。司作大人的红服,是代表五行中的火吧?这里职官的服饰,就是五行。”

    这里共有四种颜色的服制:红色、黄色、白色、黑色。分别代表火、土、金、水。

    五行还差一个代表木的青色,但方征知道,夏朝是木德。所以臣子是不能穿青色服饰的,这是国君的颜色。

    司作点头,“相柳也是五行中的生物吗?”

    方征言简意赅:“是水。”给他们化学肯定没法懂,先用他们能明白的理论解释过去。

    “原来如此。土克水。当年崇禹帝把它埋在山下。如今你又用土中的骨头去埋它。”司作愈发赞叹,又话锋一转,“方族长,传言青龙岭没有大的营作工程?那么你住在哪里?”

    “像阳纶白玉殿、四巫灵雕像、螺形城墙那样宏伟的,青龙岭确实没有。最高的建筑是慰灵石碑。我就住在平房里,和普通人并无区别。”

    那司作直言不讳:“没有权势象征,不利于施行政令啊。”

    方征摇头:“先有合规高效的政令,才会获得权势拥戴。五帝三皇的宫阙谁没化作尘土?宫殿有用,崇禹帝也不会被涂山氏气跑了。”

    那司作咳道:“……方族长慎言。”周围有不少职官都听了去,他们脸色一变,虽心里暗自认同,却并不敢表示支持。

    方征也点到为止,他身后一直有飞獾士兵不远不近监督,也全听了去。准备事无巨细禀告夏仲康和逢蒙。

    方征继续往台阶上走,这时候一个身穿黄衣的大人拦住方征,他是负责掌管农田山川的“司泽”,他对方征短短几年之内垦荒青龙岭的经验十分好奇。

    “司泽”大人道,“有些民众越是辛苦耕作,土地里的庄稼却越来越。越是勤劳猎,收获却变得越来越少。长此以往,无法常住一地。青龙岭是怎样让人安顿下来的?”

    后世的可持续发展道理,但需要换一种法告知,方征道:“任何事都不能做极端。粮食是吸收大地的精气长出来的。应该放它休息一段时间再耕作。更不能毁掉鸟兽的巢卵、猎杀母幼崽。”

    那司泽若有所思,“但休耕休猎,人就会没有吃的,又怎么办呢?”

    方征道:“有耕业,牧业,渔业,种植。阳纶不应该担心。”

    司泽道:“只有富庶平安的地方才能这样的话。阳纶冬天雪大,无法种植和猎。就算在暖和的春夏,河水湍急,捕鱼非常辛苦。不像青龙岭四季如春、随便就可以采集捕捞很多食物。”

    羡慕容易变为贪婪。阳纶坐落于后世的关中渭河平原。方征知道,在这片平原某处,将诞生一座几千年都熠熠生光的伟大城市。这片富集耕地的中心,将哺育后世最辉煌璀璨的文明。自然资源是绰绰有余的。生产力不够只能是人的问题。但这些长老们却不懂。以为是阳纶气候条件还不够好,青龙岭的主意。

    方征想到了白雾深处看到的路十五妻子锦七在蚕坊劳作到深夜,“阳纶也可以做到,但要调整产业结构。”

    “何谓‘产业结构’?”司泽官疑惑。

    “农、林、牧、渔,合理安排人口,先让人吃饱,再去织造、雕刻、跳舞。”阳纶的舞坊玉坊织坊都不是第一产业。方征简单道,“产粮食的人太少。”

    司泽官脸色一黯,他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农时靠天吃饭有好坏,有的时候收成特别好了,没多少人饿死,就觉得这种供应量是没问题的。但其实别灾年,哪怕是正常年份,粮食都是不太够。国君那是他们不够勤劳,要劳作更长的时间。为了生存只得如此。

    “阳纶有多少人?”方征问。

    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位白衣珠串的中年职官,他是负责管理人口户籍的“司平”,他刚才全程听到交谈,暗自赞同方征,“五万人。有些事,方族长看得很透。”

    兵丁几何、农桑几何、渔牧几何、司平官心知肚明。方征一针见血、眼光毒辣。但司平官也不能明面指责夏仲康。供养武士是为了保卫国都,玉坊织坊都是阳纶引以为傲的技术。舞坊和巫灵则是信仰。有了信仰国家才会安定。都不能轻易舍弃。

    红、黄、白三种颜色的司作、司泽和司平官,都围在方征身旁交流。这景象落到台阶最高处夏仲康的眼里,只觉十分刺眼。

    逢蒙和飞獾近卫正在他身边汇报地牢里的详情,“……方征有帮手带走了那老人,现正全城搜捕。”逢蒙眼底怒火汹涌,“他怎么敢!我就才给了维持一天的解药,他就敢把那人劫出去!疯了吗!”

    夏仲康冷峻瞥着下方热络议论的臣属,“他在赌,野心太大了。虽然这也在意料之中。”

    逢蒙眼中闪过凶光,“真的不把他……”

    “贤名,怎能为一个方征而损。”夏仲康轻言慢语,“仁君应该抹杀暴.政。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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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和那几个职官聊了几句,一起往上走。远远看到蒙祀宫的大殿空荡荡,没有夏仲康和逢蒙的影子。

    “国君呢?”那几个老臣疑道。

    有内侍来传讯道,“国君忽发晕症,现正在请舞医疗愈。可能要过会才能见各位大人。昨日国君操劳国事一宿没睡,精神不太好。”

    那几个职官听着都很心疼,“请国君好好休息,我们的事也不急这半日。正好跟方族长多沟通。”

    方征问道:“按五行,这里有了红、白、黄三位大人。还应该有一位黑衣职官,怎么没见到人?”

    “黑服的是司疫官,舞医也是他在调配。现在国君不舒服,他可能去安排了吧。”

    正着,只听后方有一阵骚动,只见台阶下有士兵抬着两具木椁,这时代还没有正规棺木,是树干挖中空。周围臣民都尽量退远了些,窃窃私语,谁把死人往宫殿上面抬,晦气。

    正是主管疫病与药物的黑衣司疫官,他命人把那两大截木头抬到了殿中,“国君病倒了,我有事与诸位商讨。”

    司作官问:“为什么要把死人抬上来?”

    “几日前,阳纶城外的逃奴。在洪水里泡久了,奄奄一息,最后还是死了。”司疫官顿道,“夏渚南境穿过莽浮森林,接壤巴甸。巴甸水道已乱,洪水滔天,死者不计其数,疫症蔓延。”

    他的视线盯在方征身上意味深长看了一会儿,又移开,“我想救这两个逃奴,但任何药物都没有效果。”

    司平官着急道:“那就赶紧去调制新的药物呀。以后指不定多少人会逃来。”

    “我实在能力有限,闻所未闻。”那司疫官又道,“宝贵的玉雕版已经帮助调制了很多有用药材,只能寄希望于它了。此外还要向巫灵祈祷。”

    几个职官点头,老人们内心深处不太信巫灵,但他们对华胥人的玉雕版评价很高。

    “可是,”司疫官悲痛道,“我刚刚听,破解玉雕版的关键人物,不知被谁劫走了!”

    臣属大惊,那司平官疑道,“破解?核心人物?不都是巫君传达么?”

    除了夏仲康和逢蒙,臣子并不知道地牢里那个老人的存在。夏仲康将玉雕版上的知识以巫灵神祇的方式告知国民。他们都以为是国君的神力。

    “是巫灵传达给国君的,但国君那么忙,这些东西当然需要世俗之人记录整理、核对材料,验证效用。国君身边有这样一位可信赖之人,为了保证机密安全,那人自甘隐没功绩。国君也尊重他的意思。我刚才给国君诊治,才知此事。国君担心那人被抓后吐露出很多夏渚重要秘密,让我们蒙受重大损失。心痛着急才病倒。而且有些玉雕珠也被偷走了,缺少关键信息,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制得出解药!”

    大殿内一阵沉默,虽然没有明,但司疫官的灼灼视线盯住方征,已经让所有人明白他的怀疑。方征除掉相柳拯救众民。但司疫官提醒他们,究竟是谁毁了巴甸。玉雕版破解人的失踪,难道是巧合吗?

    “玉雕版失窃,民众再无救治希望。此事不好是方族长做的,我也不多谈了。但我有三个问题要问方族长。”司疫官大声道,也不给方征插话的机会,迅速道:

    “驱使猛兽巨怪,淹没修陵城,是不是方族长之责!”

    “毁水道,糟蹋崇禹帝心血,是不是方族长之责!”

    “巴甸如今有八万民众家园流离失所,身染重病,是不是方族长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