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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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眼睛都瞪圆了。子锋抽骨化箭,炸开了薨渊。子锋的断臂和那截白鸾尸体燃烧融合,变成了一片青色的翅膀!

    他不仅是在白雾中看到这景象,阳纶城中之人都感觉地面轻微颤动。蒙祀宫高处的卫兵能远望见十数里外黄河方向,冲天而起的惊涛骇浪、炸在空中的血色金轮。

    所有人都躁动不安,彼此忧切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逢蒙自然也听到了汇报,他瞳孔骤缩,冷冽道:“立刻召回飞獾军待命集结!其他事先搁置,转移加强城防!马上派人去探消息,速速回报……”

    因这一紧急命令,刚好搜查到路十五家门口的飞獾士兵,被紧急召回。浑不知门后的十个人(六个青龙岭情报人员、两位铠役军官、妇女和老人)的心脏差一点要跳出胸膛。幸运了逃过一劫。

    方征目不转睛盯着白雾中的景象。

    子锋又一次单手拉满了还嵌在地下的射日弓,搭的正是刚才他刺穿自己手臂的扶桑箭矢,上面还滴着血。他对准半空中那只还在鸣叫盘旋的金鸾,引弦撑到极致——

    金鸾嗅到死亡威胁气息,立刻警惕地扑扇翅膀远离。以它的个头竟然能瞬间闪开一大截,展现了惊人的爆发力。

    不过子锋那只箭也没能射出去,因为就在弦崩到极致时,“啪”的一声,老牛皮筋又断了。刚才它已经射过很多次骨刺与一柄龙骨,再也承受不住。子锋至今还是没找到能配得上扶桑弓箭的弦材料,频繁换弦。本来饶沃城里修蛇筋可堪一用,但当初虞夷老国君花了三年,从王屋山拉到太行山,又用黑曜鼎尺把它砍成截分给禹强营对付子锋,用光了。

    子锋眼中黑红色瞳水又开始交织起伏。他脸色狰狞背好弓箭,单手抱起襁褓中的婴儿,另一只手,不,青色羽翼中间骨线末端的四根指骨宛如龙爪,握住了百仞枝。子锋尝试扇动它。完全展开的单翼约有两米长,翅羽梳开青色流火般的光泽。那翅羽扇了几下,开始倾斜着带动子锋的身体往上腾。一开始并不平衡,宛如断翅的蝴蝶。

    很快,子锋就找到了单翼飞翔的平衡窍门,需要更大幅度地煽动,身体呈四十五度的倾斜。他右手稳稳当当怀抱着那个婴儿,慢慢飞上了半空中。他调转翅羽末端,迫切要控制方向,一开始颇有些横冲直闯的味道。

    盘旋的那只金鸾凄厉鸣叫着,掉转过头,做出迎战姿态。隔着朦胧白雾观察,方征也不得不称赞,金鸾确实长相十分高贵。眸中无丝毫凶兽狰狞血□□,反而透出冷淡睥睨的智慧生物姿态,勇敢应敌。

    但是忽然之间,金鸾收住了利喙长爪,羽毛末端竖起。刹那间调转方向,朝着河岸边一处高岗飞去。像是被父母召唤的孩子,并不心甘情愿。它回头张望了单翼翔空的子锋几眼,似在掂量飞行速度,随即果决暂离。

    单翼飞翔的画面确实初看有些诡异,但子锋也学会了扇动悬停在空中、转向、升高、下降。他朝金鸾方向追去。

    子锋追到高岗前方,只见一个黑衣人已经坐在金鸾背上,他的脸裹在黑布中看不清长相。一人一鸟朝着更远方向飞走。金鸾双翅全力挥动,带起高天的风与流云。那是子锋望之兴叹的速度,根本追不上。子锋气得大叫,“你等着!”

    远方空中,传来一声悠长沧桑的叹息。

    “连子锋,替我照顾他,直到我取走你们性命的那一天。”

    子锋在那高岗上沉默片刻,也调转回头。怀抱婴儿,单翼奋飞,衣襟带风。眼水深邃,赤焰燃烧。

    白雾画面也到此结束。方征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精神振奋。子锋果然很强,一直很强。自己总是担心该怎么救他。可他的子锋能自己救自己。方征心中与有荣焉。不过,方征也有些心戚戚,子锋受了那么重的伤,被激发出凶性。抽骨作箭、断臂融羽,皆是龙兽血脉力量的发用。子锋心中没有三珠树的果实,他精神本来就不够稳定,会再度被狂性杀意控制吗?

    还有高岗上乘金鸾离开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以及那个婴儿……难道真的是……?

    方征心事重重往台阶下面走,飞獾士兵拦住了他,“方族长,您不能离开。”

    方征决定从长计议,“那就伺候我,我饿了。好吃好喝的全给端上来。”他戳了戳脖子上睡得正香,吞藏了很多玉雕珠显得圆滚滚的灵狪,“我还要一些生谷果,需要喂的可不止我一个。”

    那士兵愣了,方征挑眉,“怎么,不管饭?或者拿这种事去扰一下国君和逢蒙统领?”

    “不,不必。”那士兵苦着脸,“方族长请跟我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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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逢蒙听到汇报差点把桌角捏下来一块,“这混蛋。”这么心大悠闲的吗?可恶的方征,明天九蛊毒就会把他痛得哇哇大叫了。一介会耍嘴皮子的凡夫俗子。不值得多花心情生气。

    令逢蒙真正五脏欲焚的,诱导连子锋进入的薨渊结界,还真给破了。那位大人有这惊世骇俗的本领,居然也困不住连子锋?第一批到达黄河边的队已经派速度最快的人马疾驰回报状况——黄河边约有两千米的土地崩塌,水流冲走了结界周围的痕迹,浑浊的水流卷走大量骨头。此后几日,下游渔民在江边捕捞偶尔会发现巨大的牙齿或脊骨,啧啧称奇。

    逢蒙眼眸逐渐变深,这次没有困死连子锋,那位大人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商量。他按捺住心中的焦躁,冷酷道,“监视好方征,决不许他离开宫殿。”

    黄昏已过,天黑了。蒙祀宫台阶下的民众和职官也都陆续各自离开,边走还边兴奋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逢蒙统领,这稷米可已经熟了。”夏仲康铁青着脸,心态更崩。“方征没有放弃请命。连子锋又逃了出来。地牢里失踪的老人还是没有找到。你不是都能安排好么?那位大人不是很强吗?”

    逢蒙拗断了一支木箭,本就心情不佳,闻言咆哮道,“轮不到你来问责我。乖乖坐在那上面玩你的君王游戏!我很忙,少来烦我!”那语气宛如耐性不佳地朝一个孩发火。

    夏仲康脸色发白,攥紧拳眼,最终忍出了笑意,道:“我怎么敢责怪,这不是向您求救么?那个杀胚连子锋既然逃出来了,要怎么办呢?”

    逢蒙也冷静下来,重重叹了口气,“先把城守好。”他眼眸闭上,“仲康,我如今七十六岁了啊。”

    “您的精力与三十六岁并无区别。”

    “孩子就是会哄人。”逢蒙终于松快地笑了笑,又正色敛眉,“我的师父羿君,活了七十八岁,如今又即将开始新的生命;陶唐帝二十岁登基,活了八十八岁;前不久来的‘那位大人’,活到了九十二岁。可是你看这宫阙下方熙熙攘攘,活得超过四十岁都是稀罕事。仲康,这明了什么,你懂么?”

    “人与人是不同的。”

    “修蛇有一百五十年寿命,鸾鸟有两百年寿数,龙兽长至几千年。而蛞蝼螽斯,不过冬夏顷刻,又明了什么?”

    “万物有别。有的物种天生合该是统治者。”

    “陶唐帝母族来自喾氏,血脉高寿,在位六十八载,活到八十八岁。然而姚虞帝二十五岁登基,四十五即身陨苍梧之渊。你的祖父崇禹帝三十登位,经年治水,年仅五十即劳病而死。你父亲启君二十登位,躬亲勉为,操不完的心。也是五十岁过世。你又明白了什么?”

    “凡人之力,成圣为贤,终究逆命而行。”

    “你甘心么?花与龙,你甘心看他千秋万代?你为子子孙孙铺垫的基业,难道不想亲眼看到巫灵是如何成为真正的天意?虞夷那只老狐狸用了什么办法,我也已经查清楚了。可是仲康你还没有儿子,再那种术太有风险,成功概率很低。”

    “不甘心。”夏仲康眼中一片冰冷。

    一片黑影降落在君臣两人密谈的窗外,逢蒙一瞥,冷冷道:“大人,我们等您很久了。请进吧。连子锋究竟是怎么从薨墙里逃脱的?”

    一只黑色宽袖搭在窗框上,绸袖垂落。搭在玉梁上的五根手指,竟然是雪白的晶体,反射着漆黑夜空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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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纶城螺旋形状城墙并不适宜防御,哪怕大部分飞獾军都排好轮岗,还是有许多死角区域无法用肉眼捕捉到。如果那城墙防御的另一半铠役军又有人成为内应的话,趁着漆黑的夜色带出去几个人简直轻而易举。

    路十五、安十三带着那地牢中的老人和青龙岭的情报人员混出了阳纶。贯放出了鹦鹉传讯,这只灵敏的鸟很快又飞回来,带着贯他们前往阳纶城外埋伏着青龙岭数百武士的汇合点。路十五夫妻和安十三却不再往前走了。

    “你们要回去?”贯惊讶道。

    “也没人知道是我们做的。”路十五看了看锦七。

    “当然得回去,索兰大统领还躺着呢。”安十三也道。“我已经完成了你们方族长交代的事,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我要回去找他履行约定了。”

    贯道,“希望日后能在青龙岭见到你们。我就不用支舌族的问候朝你们告别了。”

    “支舌族的问候是什么?”

    “碰舌头。”贯很真诚地,“虽然我到青龙岭没碰过两回就被所有人警告了……”

    两个大男人赶紧后退几步,“是不必了。”青龙岭的人总在挑战他们三观,路十五可没忘记来路上,方征是如何被索兰统领揭露喜欢男人的。直男的不适让他赶紧又站得远了几步。“你千里迢迢来救方族长,还碰舌头,不会就是他喜欢的男人吧。”

    贯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

    安十三觉得奇怪,贯的表情为什么那么震撼呢?

    他们听到了从树梢上传来的风声。周围空气却是肃静的。高大的修竹无风自动,竹梢哗哗作响。他们回过头,只见一轮月渡了半边光华在枝头,另一半却被一片宽大密实,黑夜中也能渡上月光的青翠羽翼挡住。

    竹梢头斜倚着的高挑身影在月光下显出,左手所在的位置是一只巨大的青翼。眼眸是黑红稳定交织如宝石络面的色泽。他姿态随意闲适,却透出一股自然睥睨。罩着半张骨制面具下隐约可见如玉的少年下颔。仿佛是这绝域三丈间的帝王主宰,让人感觉到一股在莫测天道间能牢牢把握命运的强大力量。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他右手正常人的臂弯间,抱着一个睡得香甜的脆弱婴儿,被铜墙铁壁牢牢环绕。

    路十五和安十三还来不及对人居然能长出一只翅膀而惊叫,就听到贯激动道:“是神使大人!”

    连子锋淡淡:“嗯”了一声,青翼扇动从枝头梢轻巧地下落,站在了众人面前。

    安十三和路十五变了脸色,青龙岭的神使?根据情报,就是那花与龙的杀胚连子锋啊。不是国君和逢蒙大人想办法将他困住了吗?又或者和刚才的剧变声响有关?这家伙果然不是正常人,居然长了个鸟翅膀??

    然而贯更是惊叹得要昏过去,他走近两步敬畏又狂喜地看着那片美得让人忍不住想叹息的羽翼,啧啧道,“要是奇肱的三图在这里,怕是从此不吃不喝。太神奇了。”

    连子锋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让别人有机会能碰他,只淡然问道:“征哥哥还在白玉宫殿里么?”

    今早方征在宫殿前回答质问时,鼓动民众与请命救援的话,早已一传十十传百,听得几个情报人员心潮澎湃。否则也不敢全部让全部人手护送那老人出城。只要他们不成为拖累。就凭方族长这在虎狼环肆境地中能反转控场的实力,都绝对能撑到他们召集武士救援。

    “逢蒙的守军增加了兵力。”贯分析道,“今晚会是最森严的。”他指了指那眼水浑浊一句话不的老人,“这是首领从地牢里弄出来的重要人物,首领让我们先把他安置好。”

    连子锋初看那老人忽然心中泛起一阵奇怪感,似冥冥中有什么在共鸣。但太微弱一闪而逝。子锋也不再多想,“既然是征哥哥要的。你们好好执行便罢。我还要给你们一个任务。”

    “神使请吩咐。”贯诚惶诚恐。

    子锋将怀中的婴儿心翼翼托给他的手上,“给他找些吃的,仔细些照看。这也是很重要的……”他顿了顿,似在思索合适称谓,“,孩子。”

    看呆了青龙岭的几个情报人员,一向冷面酷烈的神使,居然会露出柔软化水的表情。

    “这个不难的。阳纶附近的鹿群和牛户不少,我们给他弄些奶喝。”贯请讯道,“神使这是去……”

    子锋的青翼又开始扇动,似要离开了。

    “去接征哥哥。”子锋话才到一半,已经飞到了半空中。他力气奇大,甚至那只右手拎起了路十五的胳膊。把他抓起来。慌得锦七赶紧抱住路十五的左腿,而安十三抱住他的右腿。一串三人被子锋的单翼拉上了天空。

    “试试能承多重。你们不想被城墙上的守卫看见,就闭嘴不要出声。”子锋毫无感情地评判着工具人的用途,越飞越高,下方锦七忍住尖叫,感觉到他们都飞进了一片云里,看不到下方漆黑的城池轮廓。那个时代没几人用得起灯草,这座城在夜晚唯一发出明光的是蒙祀宫。不但有照彻长夜的灯烛,那悉数以白玉造的宫殿能最大程度反射着微弱的月华、星彩。越是星河璀璨的良夜,越是华美斑斓。今晚有不少云朵,飘忽戏弄着月亮,也隐藏着子锋飞入的行藏。

    子锋在云层中很轻易地飞过了阳纶矮墙的防御线。守卫士兵什么都没看到。子锋确认四周都是视线死角后,在一条又高又窄的巷中放下来三人。他们的脚刚七零八落挨在地上,子锋又一句话不多地高飞而去,再度隐入云层,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云层只遮挡下方视线。流银般的月纱披上这少年的背面长翼。在城池沉眠的深夜,他如传中踏月而来。也只有这安静又孤独的时候,无坚不摧的连子锋会把弱点暴露殆尽:征哥哥,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