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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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逢蒙见方征不妥协,冷酷道,“怕是等你挖一百年,一千年,也到不了那个地方。黄河汛边的薨渊,今天黄昏就会完全沉下去。你是知道雍界当年之事的人。神州万里,东西四极,深达千丈的弱水,他到底会被带到哪里?”

    方征只觉得脑中“轰”地裂开一块,赤红勒出眼角恨意,“你——”

    “你可以随时改主意。在黄昏之前,”逢蒙冷冷道,“跪在蒙祀宫的台阶下,把所有一切都推脱掉,巴甸的事都是自己的过失,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就会告诉你那薨渊到底在哪里。在下沉之前,你就还有时间把他拉出来。我更希望你亲自顺着黄河找。我虽然奈何不了那玩意,但在旁边布些伪装陷阱把人拉进去,可是简单得很。”

    “你不过是在吓唬我!”方征吼道,他维持着头脑的清明,“那玩意什么时候沉下去,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不可能算出准确时间。如果你真的用某种力量算出了时间——”他咬牙切齿,“那你也能算出地点!只要那种力量和办法存在,我就根本不怕!”

    逢蒙短促冷笑一声:“那如果只能预测时间,不能预测地点呢?哪怕预测出模糊的地点,但根本无法到达呢?这世间任何力量,都不是短短几十年形成的。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算出时间的办法也耗尽了近千年才找到。又要耗去近千年的时间去测算地点,再经过千年才有办法到达那些地方。你待如何?”

    方征的剧烈喘息着,咬牙切齿,却也知道逢蒙的这番话无懈可击。“你骗我。”方征眼神变深,不再开口辩驳。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自己想办法验证。你不是有些奇怪本事么?喜欢当先知么?那就随你便吧。又或者我不该操心,你自有办法很轻松把他拉出来。”逢蒙嘴边勾出薄薄讽笑,“若真是那种人,国君也不必与你争,直接跪神就完事了。”

    方征眼眸愈发深沉,高悬天南的日头,距离黄昏已经不远了。

    方征想到当初在监牢里,逢蒙“连子锋恐怕永远出不来了,和我那师父一起。”方征疑窦丛生:“羿君难道也被你塞进去了?”逢蒙能耐不会这么大吧。子锋那般厉害的行藏,又是怎么被他骗进去的。

    逢蒙没有回答,脸上是方征看不懂的表情,嘲讽的表情下面有一丝啼笑皆非的荒唐感。随即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恢复了压迫感,“一切怪物,都该从世上彻底消失。”声线中有种孤独深沉的冷意。

    方征既没有立刻出城去黄河边,也没有妥协跪在台阶下。他也不再理会逢蒙,转身坐在蒙祀宫廊下亭中,闭上了眼睛盘腿而坐。就像后世的入定。

    逢蒙嘴角微抽,这家伙是在施展奇怪本事?且先看看他要耍什么花样。左右这里外三层几百守卫,方征跑不掉。

    逢蒙吩咐人盯好方征举动,临时有急事需处理,离开了。

    方征在呼唤白雾的启示,他要根据地表判断那地方究竟在何处。阳纶附近的黄河河畔的水道形状和山脉丘陵,会有辨识度的。

    上次在地牢中,方征用白雾看到子锋时,他困在河畔某种结界里,看上去自身并无大碍。方征想,如果是淹在弱水中,应该不能喘气,那里面是没有空气的。虽然子锋不会死,但也不能动弹,更不会回应他的问讯。

    那更像是弱水在外面环了一圈“墙”。方征愈发笃定了,一定有力量能干涉它。不然“场域力”怎么可能精准地在中间留出一片活动区域?当年雍界那片薨渊可是吞噬了一个城的人。

    白雾又缓缓分开,果然浮现出了黄河畔某处山泽地。河畔桃花飘扬,冰沫化冻,水流湍急。两畔丘陵如绵。还能隐约看到远处阳纶城轮廓。

    照这个视角方位和地表特征,方征心中一喜,要找到子锋也不难。上回在地牢里他被九蛊毒折腾得神志不清,很多东西都没看清。这次他要悉数记住。

    方征呼唤,“锋!锋!”

    那其实是在方征脑海中的声音,所以此刻周围奉命监视他的飞獾士兵并没有听到方征发声,只看见他一动不动坐在回廊中,似凝固了。

    子锋若有所感抬头四望,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听到。

    子锋戴上了当时方征为了让他做“神使”而造的骨面,鲛绡肩部和手臂上有骨刺。令他看上去似某尊远古神祇。他手中建木的百仞枝插在地面。以此为圆心,地面已经有许多龟裂花纹。地面裂缝中,七零八落伸出了许多尖锐的骨刺突,似细薄的长刃。

    而子锋正把那些骨刺一根一根折出来,磨,比照箭形。拉开朱红色扶桑弓,一根根往四面八方射去。

    骨刺箭射在半空中某段距离时,风声和箭啸都消失了,它不受阻力地平滑飞驰了一段距离,又重新受空气干扰,箭速逐渐变缓。

    好办法!方征对子锋竖起大拇指。

    子锋没有现代物理知识,但凭借天才的观察力和耳力分辨出,弱水中没有空气,箭矢射到那个位置后,空气摩擦声会消失。它保持着初始的方位和速度,在真空里滑行的距离,就是周围这圈透明薨墙的厚度。当箭矢重新和空气接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里就是薨墙的边界。

    同时,这也可以试出,墙面是不是有哪里厚薄不一。

    子锋的箭速非常快,数量也很多,如果这墙是个能受力的海面球,短短数秒内,已经被射成了筛子。如果这些箭矢是在真空中能留痕的墨管,那现在墨汁已在圆墙中凝固成几百道笔直的炊烟。

    连方征都已经差不多能观察出,那墙面的厚度,大约有三千米。正常射箭不可能射那么远,真空中不受力才能一直飞。

    同时方征也意识到,逢蒙并没有谎。子锋隔了几分钟就往上方射出骨箭,它的摩擦声在上空消失进入真空的距离,越来越短。

    薨渊在缓慢下沉,现在顶部距离子锋已经不足五十米。

    照这个速度,它的确是可能在黄昏时,完全沉入地面。

    但如此厚度,哪怕是子锋,也没法憋住气息,一口气突出重围。他跑到中间,就会窒息。

    方征边看子锋磨骨刺射箭,忽然觉得奇怪——那骨刺每根都那么锋锐细长,并不像是尸体上的骨头。雍界城墙里的尸骨,大不一,部位不同,七零八碎。最重要的是,骨端大部分是圆的。现在地面露出来的大片骨刺,绝对不是人尸体拆出来的东西。它们就像从地底长出来的骨田作物。

    又或者……方征悚然觉得,像巨大无比的鱼骨脊刺?

    世上哪有这么大的鱼,每根脊刺都长过两米,子锋已经拆了几百根长刺,取的只是上端半截。难道那是关在薨渊里的远古怪物尸体?被子锋拆骨做箭吗?

    方征心念电转。子锋没法跑出来,但自己可以在外面拉他。只要速度够快,子锋在苍梧之渊的水下憋气时长是异于常人的。方征霍然站起,可以解决,他必须在黄昏前找到那么长的绳索,真空中没有阻力。他找帮手把绳子射进去。再拉子锋出来——

    方征忽然顿住了脚步,不对,子锋能召朱鸾,那神鸟速度也十分可观。以子锋冲出来的速度配合朱鸾扇进来捞他,做不到吗?

    方征定睛一看,还真的做不到。高空中盘旋着一只巨大的金鸾和一只稍的白鸾。子锋向天空射出穿过了墙体的箭矢,它们都全部避过。

    方征也曾经在白雾中见过这只大金鸾,当时它背上坐着个黑衣人,现在却没有人在那里。有金鸾监视,子锋不可能叫来任何鸾鸟支援。而哪怕是方征找到那么长的绳子,也根本不可能在金鸾的阻拦中,丢进去搭救子锋。

    子锋已经向各个方位射出了几百只骨刺箭矢,如果要测量厚度,八方各点确定已经足够。子锋更像是要测出某个最脆弱的位置,把这墙击破。

    方征努力睁大眼睛,幸好白雾维持的时间已经比之前长,清晰度也更高。方征注意到那插在中间的百仞枝旁有最密集的一圈鱼骨刺,它们两两交搭,形成个简陋顶形。方征一开始以为那是子锋折刺后随便插的,但他忽然看到“鱼骨顶”下方有一团黑影。

    自从方征吃了并封龙蛋壳液后,爻辞白雾对他友好贴心多了。方征注意力集中在那里,它就像拉镜头般靠近。方征看清后惊讶得目瞪口呆——一颗的黑发脑袋,全身包裹在子锋纯黑披风的裹布中。

    那竟是个熟睡中的婴儿。

    逢蒙讽笑又略带苍凉的笑容清晰浮现,“和我那师父一起,再也不会出来了。”

    “怪物不该留在这世上。”

    婴儿,怎么会是婴儿?方征内心惊涛骇浪,他以为羿君没死,已经老得半截身子入土……可这,怎么会这样?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之前方征的一些困惑,有了答案。

    屺兮坚信主人已经死透,子锋每次受创,箭神也根本毫无动作。

    夏仲康已经知道羿君存在,赞美三个太阳都能发光发热,夏渚的军队大权却仍然由逢蒙牢牢把持。

    逢蒙称呼的师父和不屑。

    他当然能对婴儿不屑。子锋困守那么久也得通了——自己一个人当然能一搏。可婴儿能憋气活过三千米的弱水吗?能从金鸾手下逃生吗?哪怕用最快的速度拉出来,至少也要几分钟。婴儿的循环系统十分脆弱,氧气储存得更少。哪怕侥幸没憋死,子锋又怎么单手对抗金鸾?更不要提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黑衣人。和这薨渊墙逃不了干系。

    子锋想击破这个东西,他在试、找破绽、想办法。也试着从地下突围,还挖出一大块远古巨鱼骨刺。

    方征瞬间就明白了子锋的难处和意图。夕阳又西沉了一点。

    白雾又在眼前消失了,这次它维持的时间已经太长。方征赶紧继续发动爻辞力量,但没有再给方征观察子锋处境的机会。而是任性“切频道”,跳到了一户略显拥挤的院子里。

    那是路十五家,安十三果然带着那个老人混出去了。他听方征的吩咐,把人藏在路十五家里。方征的属下情报官贯也带着五个青龙岭情报人员聚在那里。老人已经醒了,呆呆愣愣坐在树下发愣。路十五和锦七也是骑虎难下。本来他们日常工作十分繁重都不能擅离职守。但这两位索兰心腹武士已经知道逢蒙迟早要清除异己。本来各方权衡还能拖一段时间,现在帮方征藏匿了这个老人,若是被找到,就必死无疑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飞獾军在外面挨家挨户搜,怎么办?要是——”

    “送出城,我们有人在外面接应。”贯冷静道,“你们都一起逃走吧。”

    “会被抓的,现在到处都是飞獾士兵。我们——”

    贯急道,“难道你们统领倒下,铠役就死了么?城防守卫是你们,巡逻治安是你们。飞獾只是暗中监督的暗杀部队。为什么要怕他们?”

    当年丹阳城的铠役守卫被方征策反,索兰受到了极大惩罚。路十五和安十三脸色泛白,“可是两支军队若是公开决裂,那就不是我们几个人,甚至不止是统领和逢蒙的恩怨问题了。”

    夏渚九郡会地震的。

    方征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当年他所看到的横亘在夏渚的矛盾裂缝,已经撕开了狰狞的血口。他所迫切盼望的摧毁大国政体的好机会再次浮现。

    子锋那边情况也同样危急。

    呈现院景象的白雾并未散去,方征却忽然发现,慢慢展开的第二片白雾又重新连回了黄河那边。子锋依然在朝四方射出骨刺箭矢。就像两块“屏幕”同时摆在了方征面前。方征心想,这能力是又升级了?变成了多线程的?

    还是,有什么联系?

    院的花树下,那个神色呆滞沉默,破解玉雕版的老人,忽然开始“唱歌”“跳舞”。他按一定韵律,念诵神秘晦涩又古老的词句,身体古怪地摆动姿势,模仿走兽飞鸟的痕迹。

    然而院中安十三等人毫无反应,似乎看不见那个老人的古怪动作,听不到他的声音。

    方征心中剧震——难道,是自己才能听得到的??那个老人的眼睛似穿透白雾温和地与方征对视,眼水变得十分清澈。

    他念诵的词句方征一个都听不懂,只能听出来是重复表达。方征也记不下来那些复杂音节。方征绞尽脑汁思索着,却蓦然意识到——他是不是可以试着把这些声音,通过白雾升级的能力,引给子锋听呢?

    方征走进两片白雾中,一只脚跨在左半边的雾气中,伸手去挽。那老人苍凉又亘古的诵声,似化作了缠在方征指尖的丝缕光芒。方征另一只脚踏入了右半边的雾气中,让指尖的微弱光点自然流动到右边。轻柔托住慢慢撒了下去。宛如从半空中投下一片苍然的纸蝴蝶。

    子锋停止了向四方射出箭矢,他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又有些困惑地望着天空。声音是不会在真空中传播的,所以子锋连金鸾和白鸾的鸣叫声都听不见。但此刻却似有声音浮现在他耳中。

    神秘的歌声。曲调轻柔,若影若现,一开始很远,慢慢落了下来。

    普通人晦涩的曲调念词,却像是某种流传在子锋血液中的东西,引出他心底的共鸣与知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了很久。

    原来如此。子锋已经明白了。

    那老人的念辞,是龙骨天锋。

    弱水里有万乘千怪,困世间所有巨兽,世代堆积的累累白骨。可是薨渊里唯独没有大龙骨。大龙骨里有某种力量,一种刚烈铮然的消弭力量。不是所有的龙骨都有这种力量,只分布于龙骨的头部、脊柱与长骨中。

    花树下的老人已经念罢,重新沉默坐回原位,眼神又变得干枯。但院中所有人都毫无所觉。

    方征目不转睛盯着子锋,本能地心中一紧。

    只见子锋忽然握住没有射出去扶桑箭矢狠狠扎进了自己左腕。他那刀枪不入的身体只能被扶桑箭矢伤到。子锋忍住剧痛的神色,慢慢地,从手腕中抽出一截直淌鲜血的骨。

    是最的长骨。

    子锋眼中瞬间暴涨满血红色,他用完好的右手握着那截血骨搭在射日扶桑弓上。此刻他只有一只手能使力,他把射日弓的末端插在地面缝隙,单手引弦拉满,毫不犹豫,将那截长骨射向了即将淹没头顶的压顶薨渊,也一并指向那只盘旋的金鸾。

    真空中没有声音,然而长骨似撕裂空间的闪电,空气灌入的咔嚓声拉扯中,长骨逐渐开裂、轰然一声巨响。长骨爆发出直刺天际的耀眼光芒,似升起了一个被刺穿的金乌,炸开无数白金与血红色交织的雾珠。如果有人在黄河边,就能看见河水忽然像发狂,浪涛直劈十几米高。两岸的大地震颤,隐有山崩地裂之势。地面塌陷成黄土高原上无数龟板裂纹之样,每个沟壑缝隙中都散落着亿万年积累的白骨。

    高空的金鸾哀鸣一声,熠熠发光的羽翼用力扇开那些激射出的长骨碎片。它惊险地避开了。那只白鸾却没有好运气,被一枚还冒着硝烟的余片击中,直挺挺坠下高空。它陨落时,空气阻力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声响,子锋也这些天来第一次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墙破了,连通了。龙骨炸开了薨渊,曰天锋。刺天之锋。

    子锋断骨的手臂燃烧般冒出了大量烟气。子锋痛苦不堪,他眼中红色凶光愈发大盛。见那白鸾掉落下来,子锋只觉得血脉中无比饥渴狂躁。他猛地把白鸾尸体按在自己几乎燃烧冒烟的残臂处。远古鸾鸟的鲜血与龙兽的鲜血流淌交缠,弱肉强食,自古如此。

    白羽从鸾鸟尸体上自发一片片脱落。不可思议地,它的血肉开始被子锋断骨处的神秘力量吸收,成为他的补充。那里炸出一片血火,彻底燃了起来,把子锋的右臂和白鸾卷在了火焰中。一开始那火焰是血红和蓝白两种颜色,渐渐地火焰染成了一片……青色。

    子锋的左臂消失了,烟气血雾散开后,展开一片宽达两米的青色羽翼,但并不是正常的鸟翼模样。它和肩膀相连的地方,是一道蜿蜒的骨线,在骨线末端有四根屈伸关节的指骨。外面蒙缀着青色的膜和灿烂得仿能发光的青碧色羽毛。像一桩碧玉妆成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