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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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方征自己用白雾也可以看红山玉矿。但既然知道了那能力发动有“冷却期”,决定节省下来,酝酿好就先看弃君把夏仲康带到虞夷的情况。红山相对离得近,就让子锋物理带他飞去看了。

    子锋当然又被哄高兴,迫不及待一阵风似的揽着方征,二话不就腾飞上天。青翼扇动,在日头下能熠熠生光。

    风从他们耳畔呼啸而过。下方亦有武士看到连子锋带着方征飞了起来,都惊奇地挥着手。

    准备安排铠役武士南下做“思想工作”的霄踪心里咯噔一声,视线与九黎三铜牙不算友好地对上。却见那专门安置伤患的浅石窟前方,一只巨大华丽的朱鸾安然垂落羽翼,姿态看似优雅。却在下一瞬间喷出了一股威胁的高温烟气,仿佛在对这两个不约而同亮兵器的男人训斥:要滚远点。

    三铜牙对朱鸾一秒怂,立刻远了十几米,色内厉荏转头对铠役战士道,“你不知道朱鸾大人的厉害,会喷火。”

    “这还差不多。”霄踪撇嘴,根本不理张牙舞爪的三铜牙。既然神使暂离也有防守措施,他就继续去准备动身事宜。恰好此时第一批去接应阳纶逃民的武士真的接回来两个舞医,真的随身带着那几味缺失的药。“这下索兰统领能更快恢复了。”

    在阳纶城职官体系中,舞医归属于司疫部门,穿黑色衣袍的一个少年一个少女都只有十六七岁模样,文文弱弱的,逃出阳纶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体力负担,还在不停喘气。医官地位比较高,数量很少。他们从被培养,能力资质当然是上佳。但年纪,遭逢惊变还在哭。

    “师父大人还困在里面……”他们的师父是司疫官,曾经按夏仲康的吩咐抬两具树干棺材去问责方征,却被方征在殿前反将一军。司疫也算是夏仲康嫡系了,和索兰关系也不错。这回自然逃不出来,只能让一些弟子找到机会开溜。铠役武士找到他们讲明情况,就自愿过来了。

    “让我们进去帮索兰统领吧。”那两个舞医拿着药,到底少年心性,看到朱鸾漂亮羽毛,一边惊奇夸赞着往里走。石窟内的白塔医官着急制止,“你们别靠近!等我们出来接,它会——”

    然而出乎意料的,朱鸾不但没喷烟警告,反而挥了挥羽毛侧开一条通道。也不制止那两个舞医盯着它翎毛看个不停。三铜牙不乐意了,上前嚷:“朱鸾大人,是外人啊!他们能进我不能进?”

    朱鸾又冷酷地拦在石窟前,火焰般的流羽硬生生把三铜牙挡下。铠役二把手霄踪哈哈大笑,挤过来道:“那我可以进去吧?关心统领身体啊。”朱鸾也扇了他一脸毛。朝他们两各吐一圈烟,仿佛:你滚,你也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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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鸾鸟是有智慧的动物。”子锋带着方征飞在半空,“我招朱鸾,是受过虞夷地牢里那二十八根铜链的大刑后……那时的我也没办法离开祖姜国主的监视。第一次并不是我招它,而是它来找我。白塔的顶层,星祭者给我的身体蒙上陆吾的骨骼。我完全无法动弹。但有天半夜,所有人都睡着了。我听到了声音,它就在窗架外那样看着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背后是漫天的星光……这样的眼神我不陌生,从前的豹,后来的狰,都有过那种眼神……”

    方征听得内心一痛,叹息着环紧了子锋的腰。“万物有灵。”

    “我和它们呆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也没什么分别。”子锋按照方征吩咐,先远远去看一眼阳纶城,再顺路去红山玉矿。翅膀在空中折出清晰的弧线。“炎连氏引发的陆沉,师父是当作人族功绩讲述给我听的。但我长大后,并不觉得是件伟大的事。师父总是把人族存续放在第一位考虑,但我从和动物更有感情。陆沉肯定让很多像它们一样的物种遭难,对这个故事心里一直很不以为然。”

    方征想,生存和毁灭的问题从来都无法评断。设身处地很难不作出抉择。第一棵神木激发的力量应该是部族领袖们都没想到的极端情况。后来对建木若木的处置也证明了人族领袖宁愿更辛苦地共存着,也不会再玉石俱焚。但炎连氏那次也是人族最黑暗艰辛的时刻,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刀锯下,鼎镬底,每滴血中都是痛苦与仇恨,成就英雄,或是解脱。

    方征的思绪被子锋指着远处燃起的烟尘断:“征哥哥看,阳纶城。”

    阳纶城情况不妙。从高空俯瞰,城中乱象频生。这座城池曾有四境分工最优秀的军队守卫、居民勤劳又坚韧。有代表智慧和骄傲的舞、玉、农和渔业。可如今城中已然混乱,街道巷陌民众茫然失措。有士兵在推搪民众,有人在抢掠,还有人倒在大路上。专门用以交换物品的集市也不见了,摊贩要么卷铺盖要么躲了起来。玉坊中砂轮的声音倒是依然响亮,但守卫的大批军士人数变多、制造日用装饰的轮.盘几乎全都变成了武器制造盘。大批职官要么横坐在白玉台阶上,要么在人群中激愤诅咒。蒙祀宫前几滩鲜血还没干透。

    白玉宫殿的五瓣玉花上,摆放着四个巫灵,之前被子锋砸掉一个头还没修好。现在那巫灵雕塑上都缠着一些细蛇。有些蛇爬到了宫殿附近的建筑物顶,又引发了民众的恐慌和混乱。

    “我不喜欢夏仲康,反对他的驯民理念。”方征皱眉道,“但他在位十年,夏渚还是能平稳运行的。现在就像是破罐子破摔。”

    职官们无法忍受逢蒙的白色高压恐怖,他们懈怠乃至对着干,夏渚的日常生活失控。奔逃出阳纶的铠役武士就几百人。但降临在其余人心中阴影也足以让平时担负保卫任务的万众士兵懈怠迷茫。夏仲康的几个同胞兄弟管理玉坊更加慌乱,强迫剩下的劳工们加紧制造武器,生态进一步恶化。混乱中集市无法维持秩序,人们不能正常交易,生活受到严重干扰。那巴甸王妃想用祖传的方法控制局面,招来一些蛇。但阳纶地理气候注定了她招不来太多,既不能真的建立起绝对力量镇压体系,又让普通民众恶心畏惧,不安进一步扩散。

    这景象,真是看得方征感慨。谁能想到,当初还要信誓旦旦准备南下挽救巴甸病疫流民的富足城池,自身也陷入了无序中。方征又让子锋绕城观察,好在生产能力没有受到真正致命击,该种田捕猎渔采集的也还在继续。这样倒不会有灭顶之灾。只是曾经被夏仲康心操提的表面辉煌一去不返。

    逢蒙站在蒙祀宫殿顶端,漠然望着下方哭天抢地的职官们。他的白发在风中散碎,浑浊眼神如岩。习武之人眼力都上佳。他看到了远方天空的点,超过了五百米,是射程外的距离。但他仍然惯性拉开弓弦,直指方征他们。虽然没法射落,但逢蒙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憎恶的敌人与仇人——连子锋与方征飞到阳纶城上空。逢蒙泄愤般往那个方向射了一箭。

    子锋冷冷“哼”了一声。距离太远,那支箭不具有杀伤力。子锋仍是猛然一扇羽翼,末端激射出一根青碧色翎羽,似一根无弦箭与逢蒙那支撞上,把他的箭反向弹了回去,掉落在不远处的屋顶。逢蒙上前捡起那片青色翎毛,仇视瞪着上空。

    “我们还要去红山。”方征提醒子锋不要再飞近。五百步虽然远,逢蒙真要拼命了也不是射不到。大羿传了他一身本领,在凡人里,逢蒙可以是这个时代武者巅峰,宝刀未老。当年他不甘笼罩在羿君光环下。扶植夏氏,想要成为英雄铸就功业。可是如今他放弃了,放任阳纶也乱了。

    方征皱眉,在半空大声质问。“为什么你那么怕那个黑衣人?还是你是个懦夫?”

    方征并不希望大部分阳纶民众遭殃,他也答应过索兰要搭救那些人。指望与逢蒙和平共处是不可能的,杀了逢蒙养子的仇不可能化解。但方征还是希望他能整顿阳纶秩序。

    逢蒙冷冷道:“我不是怕弃君,我连死都不怕——但师父做的、教我的、我选择的、都变成了笑话。”

    “那是你无能!”子锋勃然大怒,又激射出两根羽箭,听不得他羿君坏话。逢蒙远远挥开。

    方征沉道:“他要做什么?”

    逢蒙冷笑:“你不是有那本事么?自己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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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夷海边,建木高.耸入云。怒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黑衣人长袍在风中翻飞。他身后站着两人。夏仲康和虞夷国君,他们两人身体看似无恙,但古怪地矗立不动弹,应是被禁锢住。在下方不远处,一支虞夷军队远远待命,骑在马背上的是四王子委羽。

    两天前,虞夷国君在自家寝宫失踪了,饶沃城也混乱了。几天后,警戒建木森林边缘的部队传来消息。有人看到金鸾飞向建木森林。一个黑衣人带着国君乘在鸾鸟背上。他们赶紧通知焦头烂额的十巫,由刚回到城中的四王子带队去找虞夷国君。

    委羽王子带着部队,最后在海边找到了那个黑衣人踪迹。他和国君在海岸线一侧高达百米的断崖上,崖壁下方光滑站不住脚,是咆哮的大海。而山崖的另一面靠内的区域,竟然是广袤的弱水边缘。也只有金鸾飞得上去。那断崖可以远远眺望建木树冠中浓密的景色。委羽王子就带着人守在崖下,数次遣禹强营部队招些善于攀岩的云豹试图爬上去,却很难攀,更无法绕过金鸾的防线。

    许多虞夷士兵是第一次看到金鸾,目眩神迷,心驰神醉。那黑衣人想必是和虞夷很有渊源的大人物,国君性命应该暂时无妨。但委羽王子想要传话,黑衣人也根本不听,似乎根本不屑于交流。

    “建木里,有方征的那条龙。”弃君遥望着建木,“所以金鸾不肯飞过去。夏仲康,你和逢蒙白高兴了。訇蚁没有干掉龙兽。”

    夏仲康想到当初索兰南下行刺方征前,一直坚持把行踪不明的金龙也列入战略目标,如今真的应验了,心头苦涩。

    羽翼丰泽如金的鸟儿清鸣一声,具有智慧审视般的目光每每看得虞夷国君心中鼓。年前某天夜晚,金鸾悄无声息进饶沃晃了一圈。老国君还以为哪怕圣女离开,自己也能迎来金鸾的祝福。没想到后来这个黑衣人告诉他,是自己放金鸾进城收集消息,害他白高兴了一阵。

    “伯益的长子,你叫做思稷,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个名字?”第一次见面时,弃君这样问虞夷老国君。

    “名字都是愿望。”就像思稷给自己儿子取名都找的是最凶残冷酷的意味,比如他的大儿子叫法若,儿子叫委羽,这被十巫解释为“恐怖深沉的海水巨浪”,和“北方比寒冷还要恐怖的阴冥”意思。“思稷”,听上去是坚持禅让制的伯益帝君的政治愿景,社稷清平。

    然而虞夷老国君却不情愿提起,厌恶道:“当年崇禹帝的禅让考察过两个人,一个是我父王伯益,另一个叫做后稷,也是很能干的职官。后稷谦让我父王,跟随他,辅佐他,鞠躬尽瘁,死得很早。我父王不但给我起这个名字纪念他,还收养了稷的族民来教导为继承人——挚昊——美其名曰继续禅让?凭什么?”

    弃君悠悠笑了,“这些热闹事我还真没赶上,我那时候睡在首铜山中,睡了几十年……等我醒来的时候……呵,起来,你要感谢我,把你的那个挚昊给摁死。他差点坏了我的大事——还有你的哥哥。”弃君转头看向夏仲康,“我在他脑子里放了东西,免得他坏事。若不是那两个鬼捣乱。我的计划也不至于被推迟那么多年,到现在才有力气实施。”

    夏仲康眼神一黯,脸色苍白如雪:“如今的您,究竟想要什么呢?”

    弃君悠道:“有句话,陶唐讲给姚虞,姚虞讲给崇禹,崇禹有没有讲下去我也不知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讲过。”夏仲康闭目道,“父王过。”

    虞夷老国君亦沉重点了点头。

    “人心唯是险恶莫测。道统的心性也精微无比——他们都承认的啊。”弃君的视线投向广袤的海岸,“人,太自私可悲,为了贯彻自身的意志,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就不应该存在。”

    弃君眼中涌动着某种混杂着被伤害后又歇斯底里仇视的光芒。“炎连氏用木精的力量激发了扶桑木,弄沉半陆。只有水精的力量才能把这半片陆地拉起来。但水精是不完全的,我得到了部分,剩下的有部分在龙兽体内,所以黄帝炸了应龙;有部分在鳌龟柱内,所以喾俊让若木往地下长。他们都只敢那样维持着脆弱的平衡。水精的大部分,上古岁月全被娲皇碎,它们落下后掉进猴子身体里,才出现了人。要恢复水精的力量,所有人必须死干净。这真是太好了。”

    “你自己也不想活!?”夏仲康急道。他当然知道在自己无法动弹的情况下,反抗并不是好办法。但听到如此丧心病狂的话,还是忍不住斥荒谬。

    “可笑,我当然能活。而且是唯一能活的。我把水精全收进体内,就是这世界唯一的主宰。人类消失是好事。灵物怪兽从此回到天堂。”他拍了拍金鸾,“它最懂我,那样的世界,它根本不必呆在首铜山里,飞到天涯海角都可以。我甚至可以帮它恢复远古日月鸾的力量。”

    虞夷老国君思稷神色复杂:“你……为什么你那么憎恨人?”

    弃君闭目露出嘲讽的笑,“我曾经喜欢过……人。但我错了。伤得体无完肤……他不配!人不配!所有人都不配!还很自豪能为人族牺牲?”

    弃君骂得有些混乱,分不清到底是被勾起伤心事,还是从心底里真实厌恶人类这个种族,或者二者兼有,“统统消失才好!他不是很享受被人簇拥吹捧成英雄吗?我就送所有人去他那边!永远当鬼魂!我将千秋万代不死——生生世世再也不复相见。再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