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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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一愣,若有所思般站在原地。他自己腰上也有个水滴形状的痕迹。方征眼珠一转,扯出笑意,漫不经心道:“有趣,你们的意思是,有花纹,尤其是比较好的花纹的人,比如水滴形——那样的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几个玉监工道:“我也没见过特别好的花纹。我这种全身散的,用长辈的话来就是,聪明一点?做事灵一点?有什么活路会先考虑一下。”

    这样的人,在族民中的信赖度和人望都会比普通人要稍微强一些。先有了迷信的心理暗示,资源有了倾斜,自身资质还不错,渐渐就成了头目,这几个都从玉工中脱颖而出。先天后天相辅相成。让“优秀传统”持续下去。

    另一个玉监工道:“我父亲的叔叔身上有五片,长辈们都非常信赖他。果然力气很大,能徒手举起一只老虎。”

    子锋疑惑地看着方征:“征哥哥你不是——”

    方征连忙扯了扯子锋,制止他下去。子锋耳朵后面有片微红,显然是刚才在回忆方征后腰上那个水滴形痕迹的时候想到了些别的。方征登时忆起腰酸腿麻的感觉,忍不住泄愤般暗自拧了下子锋的手臂。

    子锋眼巴巴委屈可怜,食髓知味,怪他咯?

    方征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出自己的秘密,再多套一会儿情报。

    玉监工带着他们来到了玉矿区内部,通道从山麓一直延伸到山腹地向下。洞穴壁上都是开采的凿痕。地面堆积着不计其数的雪白晶石。

    “当年是在哪里找到华胥人玉雕版?”方征又问。

    “在最大的一个玉坑。前面。”玉监工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深处。这个玉矿坑足有后世两个篮球场大,但现在外围已经封闭了,用树藤隔住那片区域。“每年后康大人都会亲自带队来,他在的时候才准许我们继续挖。从前也已经挖出很多了。这几年基本挖不出新的雕版了。大部分是以前涂山氏在的时候找到的。”

    方征跟着他们坐在树藤外的一处石桌旁,桌上有几堆菜泥蓣饼,在普通民众间也算是能填肚子的东西了。但物产贫瘠俨然远远及不上青龙岭的蔬果肉类。

    “昨天刚吃完狼肉,招待不了方族长了。”

    “会猎狼,很能干,你们的肉类还有别的吗?”

    “还有时候抓些野狐或沙鼠。阳纶会换过来一些鱼和豚(猪)肉。但我们不愿意换多,又贵又填不了肚子,不如换荻梁(高粱)和菰米。”监工耸肩。

    方征又:“我看你们旁边有那么大片草甸,挺适合驯养牛羊?”

    那两个玉工表情迷惑:“什么牛羊?捕不到还养?”

    方征于是给他们聊了一下把野牛群赶进青龙岭山谷里驯化的事,听得他们啧啧称奇。“方族长是奇人。我瞧着那玉雕版上也不一定有你得好嘛。可惜我们这里没遇到过野牛羊群。石漠荒山太大了,就算它们经过,我们也不知道吧。”

    方征想到了地牢里把矿石粉涂抹在箭矢上,对磁铁的应用,以及对远古生物习性的记载,还有那个老人的念诵揭示巨大秘密,都昭示着华胥人文明智慧的先进。方征从建木中获得的信息,推测出华胥人和龙兽之间有过的残酷而浩大战争。他们甚至能捕获龙兽、利用訇蚁啃食殆尽,更以龙兽和各种动物乃至于人类的血缘交融,做了很多疯狂的实验,许多古老的怪物就此诞生……就像玩火者必自.焚,最后华胥人也灭族了,很有可能就是被蚂蚁啃干净的。

    “你们知道那些玉雕版写了些什么吗?”方征又问。

    “方族长这话可真是……要是我们知道,哪能待在这里呢。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吧。”他们话里话外有种意味深长心照不宣的远离意味。方征想到地牢里受刑的老人,这些族民倒是很清醒睿智。

    方征决定再靠近秘密核心一点,“听当年逢蒙找到了喾氏后裔的一个儿子带回了阳纶,是不是身上也有花纹形状?”

    几个玉监工表情微妙,“方族长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他们四下张望,吩咐其他人都先走远戒备,“那人肩上有几片叶形纹路,长辈也是很优秀的标志。我们时候,听过那人唱玉雕版上面的故事歌谣。后来他进阳纶再没有消息。每隔一段时间商队来的时候,传达巫灵的意思,我们听着怎么那么耳熟,猜测他或许被……但我们也不敢问和啊。”

    夏仲康和逢蒙本以为这是他们才掌握的秘密,原来早已经被红山矿区的玉工心知肚明。

    “这纹路还有什么传?很有意思。”方征还想假装漫不经心,但对方也够聪明,玉工眨眼,心道:“方族长很关心这个啊,是遇到过有此特质的人吗?”

    “罢了。”方征和子锋对视一眼,随即郑重道,“先清楚,我今天是第一次听,所以很惊讶……多问些,是怕搞错了。不瞒你们——但可能是巧合吧,我自己的腰背上,刚好有这么一个……嗯,你们的水滴形。而且我自己全身也只有这一片。”

    方征着转过身,稍微掠起衣摆下角,露出后腰上一片皮肤,果然在靠近椎骨中央有一片淡褐色的纹样,如一枚水滴。边缘还有些深痕。

    那几个玉监工眼睛都瞪直了,看得很清楚,果然是与他们听的传言完全吻合的纹路。然而他们还来不及看得更久些。连子锋已经迅速把方征衣摆捋下遮住,脸色也不太好看,莫名有股冷气场。幸亏他们都看得很清楚了。

    “哇,方族长的祖上从哪里来??”那几个玉监工第一反应当然是赶紧听。

    这可叫方征犯难了,“我从是孤儿,被养父捡的……从前还以为是伤疤。”方征眼神有些黯然,想起某些怅惘之事。其实如果能控制,他并不希望回忆起这“疤痕”——

    那是他最软弱狼狈的年岁。一朝失去照顾的十二岁孩童,怀抱着前路未知的茫然与恐惧,独自漫无目的地行在黑暗的巷子里。因为太饿了去捡路边剩菜饭,却被周围蹲点埋伏的混混们揪住揍。威胁恫吓方征不要“抢他们吃的”。

    都是最底层的可怜孩子,但在那时候也泾渭分明、弱肉强食。是方征第一次被社会混子毒,浑身都挂了伤疤。身体和心中的痛楚就像锃亮的匕首照亮了他的前路。绝不会认输,放下一切去跟老天爷赌。幸福是没有了,眼泪也不值。

    他心包扎好显眼的伤,在固定探视时间第一次蹲在牛马棚外面。细缝看不清全貌,方征已经心遮住比较显眼鼻青脸肿处。养父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从那细缝里吃力问:“征儿……是不是受凉了呀?”

    “不,没有。”方征听到温柔的声音,比受任何殴都更容易落泪。这是值得他落泪的人和事。可他不能暴露。他有些控制不住,只能狼狈转过身想跑。牛马棚的探视口附近都是草垛,他四肢并用挪着。

    “征儿……”方征刚转过身想遮蔽,忽然全身僵住,后腰椎处轻轻贴上的一根细长食指,费劲从细缝里探出来,刚好碰到他腰后受伤结疤的水滴形。宛如从那处往他身体里灌入一条澎湃的河流,激得全身毛孔颤栗,最后在心脏轰然炸开出海口。“不要骗我呀。”

    “摔,摔的。”方征撒谎还没能太熟练,着急甚至四肢比划,“我没有……没有骗您……摔了个仰八,丢脸得很。”

    “你这后腰上的疤,捡回来的时候就有了……怎么又摔伤了,要心些呀。”那细缝里的声音叹着气。

    “我会注意的。原来我时候就有这个疤了。”他低声道。

    方征把眼泪全都逼了回去。养父声音有气无力。方征就像听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沙堡。那食指点住的是一根虽然细却足以拉垮精神的长线。这更让方征坚信了他的决定没有错——不能,不能增加哪怕一根稻草,灯芯已然微弱,任何一丝细微的风都能吹熄。

    “今早刚做完吴宓先生的《落花诗》。”养父细弱道,“是吴先生读王静安殁前画扇诗写的。‘我所爱之理想事物,均被潮流淘汰以去,甘为时代的落伍者’——是我要反省的事吧。”感伤身世的声音死气沉沉,自耽溺于无用论。

    方征立刻提起了心:“您一直做的是实证探微——并不必——”

    “征儿。”养父声音似乎精神好了些,方征的安慰起了作用,“本来很难过,看到你,就觉得不甘虚度光阴。如吴先生所,‘我辈怀抱未容施展,然当强勉奋斗,不计成功之大,至死而止’。”

    方征这才红了眼眶:“您要什么,我都可以背诵来。研究便不必中断。”

    “对于不太喜欢这些的征儿,是个大挑战。”那声音甚至咳嗽着轻轻笑了。

    “记得您过的……”方征也勉强配合着笑起来,“少壮不必有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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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哥哥,征哥哥。”催促声音把方征唤回现实,方征刚才一时走了神,想到了这疤痕——当然如今他才知道是胎记——成为逆鳞的往事。后来他一度不许任何人碰到那里,会唤回他身心痛苦感伤又颤栗的记忆。穿越过来后,玄思长老刑讯他的时候碰了一下,差点被方征砸死。后来连子锋阴差阳错强迫他身体接触……的时候,也点过不止一次。子锋一度不解方征反应为什么那么大,一开始还恶劣折腾过。若得知真相,也不知会如何肠子悔青。

    不过方征此刻是没心情讲的,他悠悠对那几人道:“所以我才想了解,这东西有什么特殊?”

    那几人看向方征的表情除了敬畏更多了一层亲近:“方族长,该我们问你吧。你这样有本事,不是恰好明了有这纹样的人果然不一般,会做出大事来的。不定你是我们失散的族人呢。”

    方征心想,失散几千年的族人吗?他眼珠又溜溜转,“不定真是。现在族人有个请求——”方征慢条斯理,“我想去华胥雕版那玉坑里看一下。”

    “这……”那几个玉监工有些犹豫。方征趁热铁,“不定能找出更多佐证。阳纶也真的管不了你们了。当然你们还要替夏家守着我也没意见。但我总觉得——你们也应该心里有数——华胥人的玉,和你们这些世代生长在附近的族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搞不好就是华胥人的遗族。那些纹路里隐藏着传承秘密——换句话,主人翁要看自家的东西,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这话拉近距离感,而且潜台词便是,无论是玉监工,还是他方征,都可自认为这玉矿“主人翁”身份,无论是他们许可决断,还是自己去观看,都理所应当。

    当然,现实的利益交换也要趁热铁,方征道,“我还给你们一个承诺,让我下去看一看,我以后就会安排青龙岭北上来跟你们换东西。天下并不只有阳纶一个物产有富余的地方,阳纶产业结构有问题,撑不了太久。你们担心青龙岭距离远吧。看到我今天和他是怎么来的?”

    方征指了指连子锋的翅膀,“我们的‘神使’会飞,华族子民法子多得很,阳纶里的贸易线也已经搭上了。”

    那几个玉雕监工互相扯着耳朵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点头道:“方族长请跟我们来。”

    他们带着方征来带树藤樯边缘,扯开几根松垮的的藤蔓,露出个人高的洞口,“方族长可以从这里进去。不过那里面现在确实很难挖出东西了。此外方族长要心。”他们犹豫提醒,“矿坑有的地方容易塌陷。这个大矿挖得已经很大很深。也塌过几次,有些暗洞深不见底,一定要心。”

    他们交给方征一根大藤绳和一块火焰色的晶石,藤绳一端缠在上方边缘石柱上,另一端垂落矿坑。可以攀着绳索上下。“里面不可以点火。用这焰石来照。”他们仔细叮嘱。

    方征了然,矿洞泄露地下某些易燃易爆炸的气体是最危险的。那火焰色的晶石可能是某种刚玉或发光的天然电气石,十分珍贵。证明方征刚才的服很有效果,他们已经把方征当成了“自己人”。

    下一瞬间连子锋竟然揽着方征的腰,直接扇动翅膀飞下去。玉监工目瞪口呆之余,心翼翼扯着嗓子往里喊了几声,“方族长,有事情你就扯绳子,我们在外面等着。”

    斜向下的矿洞纵深也就几十米。以人力采集出来的规模可称奇,但子锋没扇两下就挥到底。如果以后世建筑规模来比拟,就像是乐山大佛是建造史上的宏伟奇迹,但鸟儿可以很轻松在十几秒内从脚飞到头顶。

    子锋把方征轻轻放下。最下方几乎没有落脚之处,都是石矿废料或未开采完的半原石。子锋锐利超过常人的眼力四下一扫,有几个老旧的灯草台,里面还塞着很多枯草。“以前有人点过火。”

    方征道:“看来发生过意外,此后就禁止了。如果没猜错——”方征用火焰晶石四下照。它大约能辉映一米左右,在黑暗深坑中像个暖色雾球。地上有几处用土石填夯的痕迹。“绕着走,那里应该就是塌坑。泥石粘连,底下垮塌过。”

    子锋刚才揽着方征飞下来的时候碰到方征后腰上的水滴痕迹。从前他每次碰,方征身体都会僵硬颤栗一瞬。子锋带方征飞在半空,都把方征的腰搂紧,会压到那个地方。但方征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常态,子锋也没多想。但今天既然提到了这后腰印记的不寻常来历,子锋思及当初种种,不由得低声问:“征哥哥,你真的是他们族人吗?可我记得,你过,你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虽然没有星星那么远,但比建木昆仑还远。”

    当初昏迷的方征,在梦中唤声“不要走”。后来方征给他解释过,这世上有很多种感情。那是他的亲人,他的养父。子锋感觉这腰间的印痕是方征的一道缠绵又心酸的伤口。是他不曾参与经历过的,方征坎坷的少年时光;是方征不愿回忆,却深刻烙印进生命的符号。

    方征摇头:“远是很远。族裔血脉也是不准的事……华胥人从前有多少?他们存续了多久?”方征又转移话题。

    “巅峰时期,超过一百多万人。年限少也有两三百年。”子锋继承过远古龙兽血脉中的潜意识记忆。他不情愿方征敷衍过去,“征哥哥,如果你是他们的族人,会不会是华胥人的后代?”

    “比虞朝人数还稍多些。这确实是可以质变产生优秀智慧文明的人口数量。稳定期也很长。了不起……”方征没接话,自顾自想着那个年代,在和远古巨大生物斗争过程中,人类居然能产生出富强辉煌的文明聚落。

    人类远古神话中,辉煌的文明并不是空穴来风,远在大西洋中的亚特兰蒂斯在20世纪70年代也发现了遗迹。伟大发现与这个故事并无关涉。当然方征也并不知晓。

    子锋执着继续问:“征哥哥,为什么你要给部落取名华族?你是不是从前就知道了。怪不得祖姜二国主要派探子调查你……你从前……”

    他心里躁动着些隐秘阴暗的危险因子,想要到达源头处,想要撕扯开,想要把方征的一切都吞下去融入血肉……本能是很难抵抗的。不能那样做,子锋严厉告诉自己,他可以保持住理智。

    方征心虚又有些无奈,指着地面:“你那脑子与其胡思乱想,先关注一下别的地方。”

    方征手中暖雾红色的光芒映照下,地上有几颗的污渍,像是某种生物遗矢。虽然味道基本散去,但他们五感都超常人,敏锐的嗅觉凑近了,依稀闻到残留的腥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