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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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蜃的眼水?”子锋刚才自己伸手进去捞了捞,照理他很能感觉得到巨大生物的气息。但竟然完全没感觉得到那泉眼是个活物。刚才水獭们还在里面清理碎土水草,想来巨蜃伏隐太久,几乎与山川土石为一体,气息都渐淡了,只剩一缕缕白雾烟尘般蜃气。

    但它其实活着,还在玉矿洞穴下面飘来飘去。

    子锋左看那泓泉眼,右看伸入地缝里的櫰树,余光还扫视着满地琳琅未被开采过的玉雕。十分迷惑——这玉矿洞窟里有各种器皿,是华胥人的遗迹吧。可那櫰树又是只有虞夷才能生长的,如果十巫的法没骗他。这蜃还能把一整个矿石洞穴转移到虞夷境内吗??

    他问出,方征提醒:“华胥人那是多久前的事啊。不是蜃把玉矿移到了虞夷,这矿洞和我们刚才下去看到的那个也不一样。应是蜃是能在不同的遗迹间转移。虞夷境内恰好也有这些遗迹。”

    方征环顾着周围散落的深埋于地下的器物,“当年在首铜山里,不就是华胥人的遗迹把你给——”方征不心稍微过头了些,有些心虚地垂眸住口。

    子锋当时被激发出龙兽血脉的凶性,失去人智。被屺兮用黑曜石柱囚禁起来。那黑曜石柱就是华胥人遗迹标志之一。首铜山盛产的黑曜石是闻名天下的武器制作材料。白玉石与黑曜石都是华胥人善加利用的珍贵矿种,也成为他们文明的重要奠基。后来虞朝裂土后,夏渚主要开采白玉,虞夷主要开采黑曜,仿佛冥冥中的对称图景。

    不过,当时子锋在首铜山里遭遇的事,至今让方征心有余悸。

    方征上了屺兮的当,为了求他恢复子锋的神智,以“证明”的形式捅开子锋胸膛,替他戴上了一片精密支架,虽愈合了匕首扎在心脏的洞口。但据屺兮只有配上三珠树果实才能真正解救子锋。后来子锋心智不全归来,也曾被黑暗偏激的凶性支配,以强迫折磨方征和滥杀无辜为乐。幸好在建木中方征步步驯诱,重新让子锋找回了爱和作为人的意义。

    虽然还是有些后遗症,有时候子锋会不舒服,血脉本能会让他痛苦地想做些阴暗残暴事。好歹迄今为止并未施行。子锋已经克制得足够好,没出过大篓子。

    方征也不再为三珠树结不出果子而忧心忡忡,虽然他心里一直暗地里有点障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建木归来后,哪怕子锋再乖巧克制,方征也借着没原谅的由头,一次都没有再次和子锋亲近过。当然如今子锋也不会强迫于他,抱一抱摸一摸贴贴脸算什么,他又不是孩子。

    聪慧敏锐如方征者,当然不会听不懂或感觉不到子锋的诉求。他甚至会调动所有察知力,算计好给子锋一点不至于引火烧身的甜头,竭尽所能地安抚住子锋。看似都掌握着主动权。但方征内心深处……有点怕再与子锋做.爱。那种滋味最初也给方征带来过欲罢不能的体验,被征服挞伐也是某种程度的快乐。但如今他不敢冒险了……他怕自己无力抵抗沦陷的状态,如果子锋精神忽然不稳定又往龙兽血脉倾斜,他没法拉回来。

    方征责备自己:其实就是没法真正相信子锋能控制好。哪怕他是在这山海时代最亲密之人,都没法完全依赖相信。

    就像当年对最重要的养父,怕养父难过一直撒白色谎言,其实也是不相信养父在知道真相后,不会崩溃。

    子锋有这山海世间至高强大的武力,而养父满肚经纶的博学——可是方征怕,怕他们精神不够强大。他心翼翼,仿佛对待易碎品。

    方征心中陡然一酸,其实这些“不信”,是来源于恐惧,恐惧自己力量不够,护不住他们。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自己拼命一次又一次握住越来越强大的力量,还是觉得护不住?这是方征精神上的伤痕。一碰就疼,仿佛一遍遍刺痛他,英雄持剑终不能挽。

    他不愿告诉子锋,也不知该怎么。故作敷衍地推脱着。

    子锋听到方征提首铜山的华胥遗迹,眼神黯了黯,浮现一层冰冷的清亮。

    “如果蜃真的来到了虞夷的华胥遗迹,多半是首铜山里那个。我还是有办法知道的。”

    子锋从脖子上取下个玉色骨哨,轻轻掰了丁点,指尖碾碎,散到风中。随即子锋凝神细嗅了嗅,他眼睛似能看清那凡人无法得见的微粒粉尘去向。指着左前方一处,近前看有几条土石裂缝。

    子锋在洞壁墙面仔细摸索到薄弱点。他握拳用力一击,石壁轰然裂开,倒下来几块土石,后面显露出破碎空旷的空间,许多野草树枝一股脑儿挤进来。

    方征倒不惊讶子锋有这种神力。他上前去探看,忽然间只觉得身后又有阴影滑过,雾气蓦然散了。他们回过头,惊讶发现刚才地面那泓热泉眼、那窝皮毛光滑的水獭和它们的窝点,悉数消失,干干净净,一点不留。地上只有碎坑土泥,破碎玉雕,静静不动躺在原地,似千年不变。

    “蜃……又走了么?我们这回离它眼睛远,它就不带着我们了。”方征和子锋四目相对。

    方征想到了来无影去无踪的薨渊力场,这蜃在遗迹间诡异的瞬间游走方式,搞不好也跟此有关。而那群快乐生活的水獭,宛如误入“桃花源”的农夫,并不知搭着“顺风车”来回了多少次千里之外。

    “刚才你碾碎的是什么?”方征指着子锋脖子上的玉色骨哨,猛然间又想起来,“哦,我,我想起来了,不必,是——”

    “屺兮的骨头做的。他吃过白玉膏。最后骨头就缩成了这么丁点。”子锋面无表情道,“征哥哥,黑曜石柱下面,有个华胥神殿。我当时在入口杀了他,所以这些粉末会往那边飘。果然是这里。征哥哥,你还没见过它长什么样吧?来吧,就是这里。大部分已经塌得看不出来了。”

    方征警觉,直冒冷汗。他从来都没有细问过子锋始末。子锋看起来心情糟糕。方征忙道:“不看了,我们出去。”

    “我们就是在往出口走。刚才我们是在遗迹里面。”满地散落的玉雕和器皿。但方征没有心思捡。他刚走出那个被子锋用力击碎的洞壁,霍然觉得眼前都变黑了。天顶有一片纯黑的拱弧形的一个角。拱形是最能承重的结构,这想必是当年的大殿顶部。一个角都有后世足球场那么大,穹顶其他处坍塌了。

    周围洞壁有几块依稀可见巨大轮廓的兽形雕塑,已经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动物。地上有许多碎块、白玉和黑曜石造的诸多仪礼器物滚落得到处都是。也有些举着兵器的石头人像,缺胳膊断腿地垮在地上。

    石上生出荒草青苔,无数古藤从破碎洞壁中和天光一起探入,缠绕在曾经具有崇高象征意义的雕刻之上。若在后世,想必这样遗迹要花费无数心力才能复原研究。方征也不去想,他匆匆几瞥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残破的兽形、高举兵器的石头像,象征了华胥人和巨大怪兽的征战史和荣光。方征脑中很不舒服。就像是冥冥中有东西在盯着他看。可雕塑被蚀刻得五官都消失了。方征又觉得是自己大惊怪。

    最中央有一片看似尚未被破坏的古怪凹陷。是以纯质的黑曜石整块挖成的几米长的浅坑。坑中光滑,没有任何灰尘或碎石屑。但在坑的边缘有些迷宫型的细长盘绕刻痕,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子锋气压愈发低了,他指着不远处天光照射的豁口,“我就在这里杀了屺兮。也是在旁边找到了龙骨盔和鲛绡披衣。可惜只有一套。”

    子锋曾杀掉屺兮。对此不后悔也不觉得错。屺兮要彻底抹杀他的存在,没有人甘愿引颈受戮。但这在他心中留下过一个疙瘩:自己在首铜山中被师父捡到收养,婴儿期的自己就展露出了某些异样特质,师父却心软尽力抚育自己长大,却又嘱咐屺兮警惕自己不要真正惹出祸事……屺兮奉师父的命,暗中观察自己成长。若是师父在世,面对觉醒血脉的自己,会下杀手吗?

    子锋也已经无法得到答案。

    只有方征,坚持想把自己从失去人智的世界中带回来。

    可也同样是方征,一刀捅进自己心脏,又把自己抛在首铜山中。这也是子锋苏醒后,凶性大发对屺兮痛下杀手的根源。被放弃了,回到了只有杀戮意义的世界。再加上血脉中汹涌孤独之感,龙兽远古记忆情感的冲击,对人类的失望……他心上被虫豸噬咬后不得不自戕封住,是为了谁呢?

    那是子锋在明白了“爱”之后,又深刻感受到了“无法得其爱”的创痛——爱而不得其所爱,又不能忘其所爱,唯沥血刳肝,方能平也。

    后来他收敛凶性,按方征的期望好好做人。是方征让他看到了可以重新得到那份爱的希望。可他也不是问几句“亲一下可以吗”就心满意足的孩子。他要方征无论身心都深刻地回应那种爱,唯一的,排他的,被占有欲填满的爱。否则就会不安躁郁。忍得越久,他心里就越难受。子锋行伍生涯有丰富对敌经验,诡诈机巧信手拈来。但他看不懂方征到底还在掩饰什么。子锋相信自己是方征心中最重要的“人”,但或许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偏激一点揣测,或许方征对他的那些温柔也属于手段。

    子锋算起来,最早在奇肱族,后来在白湖畔、在瑶宴前、在首铜山中,在建木上,没有哪次不始于自己强迫方征——虽然征哥哥每次也都身体很诚实地接纳。他也感觉得到方征能获得快乐。可认真去计较,又何尝不是因无法反抗而干脆让自己适应享受的策略呢?如今自己把选择权交了出去,方征都不答应,一次次主动拒绝,这难道不是一种明确的态度?方征不回应他需要的那种爱。

    子锋越想心情愈糟糕。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哪怕困在薨渊里他都没觉得情绪那么低落过。那曾经受过伤的心又开始发痛。

    方征走到那光滑得一丝尘埃都没有的黑曜石坑边,伸手去摸了摸,光滑如镜。“这玩意很奇怪。”他刚想问子锋。忽然余光瞥到子锋神色又开始扭曲,眼中猩红色疯狂跳动着。

    “锋!”方征就觉得这地方果然不对劲,他赶紧想伸手去搂住子锋给他安全感。子锋却一把攥住他往坑中带去。边缘太滑了。方征立刻站不住顺势滑到中间,子锋牢牢握住他的手也一并滑进来。这玉坑表面根本无法抓地。方征站不起来,被子锋揽在怀里坐下,子锋表情似露着笑意,却又十分难过,“我就是躺在这里,完全觉醒的。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天地浩渺。人可弃若敝履。

    “锋,你别——”方征担忧地看着子锋那不断挣扎着红黑交织的眼睛,“过去了呀,都过去了。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他想往坑外爬,却被子锋按住。

    “征哥哥,这个神殿,当年是华胥人用来祭祀花与龙的。华胥人每个神殿都会祭祀花与龙。建木里的那个也一样。你知道这个坑是用来做什么的吗?你知道为什么它这么光滑,用最上乘的黑曜石,几百年都不会沾灰尘。”

    “为什么……”方征硬着头皮问。

    “龙没有生殖器官,但华胥族想要继承龙的血。他们举行仪式,把龙的尾巴和角锯下来,然后穿刺过活人的生殖器官。他们认为这会保佑出他们获得龙的血脉。血从旁边凹槽里面流走。黑曜石光滑得不染尘埃。征哥哥你的那把重华剑是黑曜石制作的,它在别人手里会变钝,有些奥秘在石头里。也并不只有女人会被用来祭祀。华胥人尝试各种可能,男人、老人、少年、胎儿……”

    方征只觉得自己身下不再是光滑镜面,而是一滩滩可怕黏稠的血,他差点听吐了,想往外爬:“别了,我们走吧。锋——”方征虽然背后一直在冒冷汗,却仍然强自露出温柔的笑容:“锋,我们出去找点东西吃,你要好好吃东西才——”

    “征哥哥你分明怕得都起鸡皮疙瘩了。”子锋挑眉道,“是在怕我吗?”他旋即又十分伤心,“还有,征哥哥,看来你一着急就记不清了,我其实也不必吃什么东西。”

    方征呼吸一窒,“锋,你答应过我的。我没有记不清,你是不必吃东西,但好吃的味道你也喜欢。是不是?”他把手伸到子锋心脏处,磁性嗓音道,“是不是疼了?想哭?来,抱着征哥哥。别怕。锋很乖很厉害,一定——”

    子锋的眼睛并没有完全变成红色,但一直在复杂地变化汹涌交织着。他不由分蛮横搂抱住方征。伏在他肩头带着痛苦的喘息声,眼泪就掉了下来。

    “征哥哥,你都不要我。”

    “要的要的。”方征求生欲作祟,满头大汗。

    “那你一直不答应我!”

    方征赶紧道:“答应答应,你高兴都行。”不然就是生存危机。

    但子锋仍然觉得狂躁不安:“你是害怕才答应我的!是手段,是为了让我听话,是敷衍我。”

    “不是。”方征心虚狼狈着,连忙抚摸着子锋的背,“我真的需要你。很快活,是这样没错。心甘情愿的。”

    子锋忽然冷冷一笑,“征哥哥,你自己的言语就像风。我不是你这样一次次能发的。你现在就证明给我看。这恰是个好地方呢。”他的眼睛没有完全变红,许是因为得偿所愿的兴奋冲抵了那些负面情绪。但比起平时的子锋,俨然释放出了强硬的攻击凶性。

    方征哑然垂眸,恐惧涌覆,牵动那枚精神创伤隐隐作痛。四周环肆的兽形与人像无面古雕,似诸天神魔睥睨,见证过无数次的死亡与性。华胥族曾在此痛苦地探究如何与远古龙兽媾和。太具有冥冥中的象征意味。

    方征僵着身体木然躺倒,仰面看着顶端残缺的黑曜穹顶,光滑可鉴。

    会被一根坚固的龙骨贯穿,把它吞覆包裹下去。花与龙,是巧合?是命运?远古氏族流变,他真的是华胥后裔?水滴贴在冰凉玉面。他面对着子锋的双眼。红色逐渐变得越来越淡,子锋的眼水又浮现出黑亮的清澈。但黑曜石坑和穹顶实在太黑了。方征也就明白祭祀强烈的色彩对比意义。红色的血都会顺着凹槽流走。浅坑中央只有一团惊艳的玉白色。远古族裔是觉得能刺破这黑暗吗?他们不惜残酷牺牲,也要一次次奉上洁白光明的祭品。

    如今轮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