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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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色的羽毛飘落在光滑漆黑的曜石上,沾了些白沫。

    一根探入洞窟的枯藤末梢悬在曜石坑前方,被猛力拉扯下。攥住它的修长五根指头死死捏紧,似要在陷溺迷茫中抓握住什么外物。却又很快泄了劲道,被翠翼重新拢住。

    洞壁顶端的大片黑曜壁影中,有两片交叠的身形。舒展开的巨羽遮住了大半边身体,漏出半片在黑曜石衬托下白得惊心动魄的背脊,点染斑驳红痕。

    几只采集食物的野兔闯入这片幽森的洞窟,它们尤为喜欢散落在石像附近的龟甲和骨头。龟壳已经破碎,刻痕字迹模糊不清,附近会长出大量鲜美嫩草。骨头缝中更是成为昆虫与菌菇生长的天堂。可是今天几只野兔在洞口激灵猛然刹车,感受到那里面有一股异常可怕、不欢迎外来者,散发着禁止扰的强大怨念气息,吓得它们一溜烟飞速逃离。

    唯有慈祥的阳光一如即往缓缓移动着,斑驳的日影透过破碎的缝隙,给丛林和神殿涂抹不同的色彩。它透过罅隙照射到洞窟下方浅坑中央。被压在下方的年轻人。未覆盖的半边肩头牵出一段弧线优美,遍布红痕的雪颈。他似被这日光刺痛,迷茫疲惫地睁开眼睛,金色光晕似在他眼角融成一滴眼泪滚落。

    日光柱中能看清飞舞的烟尘颗粒,有不少被微风戏弄的狭长叶种,那是蓍草籽,裂烧龟壳时所用卜草,在神殿周围长得尤其茂盛。草籽攀附上不断舒展的青翼——末端接续在一片优美凸出的肩胛处。那矫健的躯干颤抖着,不断爆发收缩自如的肌肉线条耸动着。它们会粘在上面随之晃动,又被一股股汗水冲落。

    神殿中有一泓隔绝的静泉,是从前洗涤祭祀法器所用。微风不吹,亦无鱼虾。它已如无澜古井般静止很久,今日泉中觳纹却摇晃得得厉害。洞壁回音良好,水波大幅度颤起来。日影从静泉的东边一直移到西边,那水纹还在晃动。刚开始抖动得急促高昂,最后绵长喑哑,还有未竟余韵。

    日头落下去了,那青色羽翼也终于收缩软垂在黑曜石坑边。子锋的声音十分沙哑,他眼瞳重新变回黑色,眼眶却有一圈哭过的红痕。

    方征都没力气抬起手来,他全身都疼。头发湿成一片,黏在黑曜石坑边缘。还好这光滑石坑凉爽,否则他一定会被热昏过去。但这黑曜石坑面就是太硬了,哪怕子锋把衣服都垫在下面,用翼羽包裹托着他。当然中间也有那么几回他垫在子锋身上以为可以软一点……然而,且不子锋全身都是硬邦邦的纤长肌理,那姿势也实在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方征的嗓子哑得厉害,他当然也逼出了很多生理眼泪,无意识的、太痛或者太爽的。有时候也分不清楚。

    “征哥哥,你刚才……在怕我吗?”子锋平复心境后回想刚才的情境,他为此而落泪。

    怕,怎么不怕。方征心里腹诽,刚才哀求得那么惨,也没见子锋心软,对待他轻点。他无奈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也实在是气没喘匀。

    “不……不是……”方征心绪复杂,胡乱道,“是……是我很舒服罢了……”

    “征哥哥,我好爱你。”子锋把头贴在方征滚烫的心脏上,听着那里还未平复的剧烈心跳,怔怔地眼泪又流了下来,“你别不要我。我们要永远永远都在一起。征哥哥,你要发誓永远都不离开我,永远都爱我。”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方征艰难沙哑着,这时候话并不容易。因为事实上还没有完全结束。当然子锋可能会以为这是在“休息”。他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但对于方征来无疑是种新煎熬。

    “发誓……锋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方征茫然握着他的一缕断发,意识不清,浑浑噩噩,他心想这下子锋该满意了罢。“枕前……千般愿……且待青山烂。水面……秤槌浮,黄河彻底枯……”

    “征哥哥?”

    “发誓……山烂水枯,天雷劈……”

    多么惊心动魄的誓言。子锋听得高兴,激动起来,方征受的刺激更大,又近乎昏过去了。他今天已经昏过去很多次。子锋心里某块石头终于落下来般,得到了无上的满足。趴在方征胸口渐渐睡去,眼中一丝红光也再无。

    方征在昏迷之前看到洞窟外金乌西坠、玉兔高升的美景,月光已经温柔辉映在头顶。朱丽叶对罗密欧不要对着月亮起誓,月亮最变化不定。没有人教过方征,他也不想对子锋,其他事且不必多想。幸好子锋的狂性已经发泄出来,暂时没有危险。他的目的达到了。强迫领受了他有心理障碍的亲密性.爱,也能巧妙掩盖住惧意和阴影……那就够了。方征心想,凡人总不能强求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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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黝黝的。他浑身干净清爽,穿好了衣衫——却是新的皮毛。刚才的那几条笼披已经报废了。子锋重新了几只猎物,有狐狸、鹿。身边还垫着块毛茸茸的大老虎皮。平铺在黑曜石坑中,新鲜的兽血正在被石坑边缘的毛管刻痕吸收走。方征也明白自己身上穿的新鲜皮毛干燥松软的原因了。子锋都用这黑曜石坑处理过。华胥人神秘残酷的祭坑今天被他开发了不同功能。没法多想。

    而且方征发现,黑曜石边缘毛细管道刻痕引导出的那些液体,渗透在周围土层中。祭坑边一圈状如骨爪的红色花苞都开放了,散出一股清幽味道,驱散心口的躁郁不安,和昨日他来这里的不舒服感大相径庭。

    方征不由得想,或者这神殿祭坑中的黑曜石里,混合得有特殊药物,引人发狂或是□□高涨。但若是以血或津液滋养后,那植物开花便会净化空气,让人平静下来。药物是为了在仪式中加强效果,而等到血液悉数被吸收,开花代表着“心灵净化”,让人感同身受。人们更深信不疑仪式的力量。保佑他们下次能成功制出花与龙的血脉。华胥族的心思智慧着实过人。

    子锋从外面捧着些果实进来,在静泉里洗了洗。高兴地对醒过来的方征道:“征哥哥,鹿肉晒在外面,火也升起来了。你肯定饿了,出来吃东西吧。”

    方征甫然从坑中坐起身,面色一僵又跌倒回去。他无奈瞪了子锋一眼。子锋悻悻笑了笑,凑过来往方征嘴里塞了个桃。趁方征没力气抗议,子锋单手揽住他的腰肢,把他横抱了起来,羽翼在外面卷住。方征身躯修颀,四肢纤长,重心略不稳,赶紧伸手环住子锋脖颈,咬着桃子不了话。

    子锋把方征抱到神殿外晒太阳。洞壁台阶平台大部分已经斑驳风化,碎成几块大石。倒塌的石阶边缘都有黑曜石矿料。崇山密林幽邃,罕有人至。方征也看到了不远处眼熟的日月山川星辰祭台,那上面的曜石长柱已经被暴力碎。是子锋当初被困的地方。

    “祭台和神殿当初都有些老机关,被我全坏了。”子锋淡淡道。他把方征放在一块大石的避风凉爽干燥处,晒着太阳也不热。荫蔽处还烧着一从篝火,树杈串烤着的肉块散发出香气。刚才子锋就是故意用这香气,引来了几只食肉动物和它们捕捉的猎物。他也不怕引来更多,事实上除非饿昏了头的,到现在为止动物莫敢靠近一步,只有些不知好歹的爬虫类。子锋在四面的曜石高杆上穿着几条血淋淋的长蛇皮威慑,肉已经剥出来待烤。

    “既然来到了虞夷境内。”方征也没想到蜃会把他们带得那么远,“我们去看看情况。”趁着子锋心情还好,也再不躁郁阴沉,不需要再用身体来安抚,方征赶紧把话题带到正事上。

    白雾理论上也能看,但方征体能严重消耗,精神也有受大刺激。而且之前不久他才看过建木边弃君情况,冷却期很长,他现在根本看不了。

    “征哥哥想去哪里看?饶沃?还是建木?”

    方征摇头:“现在不能去建木。弃君能耐大得很,尚不知有什么后招。我想去查一查他的底子。我听弃君在海边对虞夷老狐狸和夏仲康,当年那两个鬼——是挚昊和太康吧——捣鬼破坏了他的计划,否则他还能提前二十年出山。挚昊和太康一死一伤,他们或许遭遇的是在黄河边困住你的薨渊。我本以为像地震一样是地质灾害。但既然弃君那样,多半和他有关。挚昊和太康又做了什么,推迟了弃君的计划呢?”

    方征继续道,“想要找到弃君的弱点、必须弄清楚当年他是如何受损,挚昊和太康是怎样无意间坏了他的计划。可惜……”挚昊早就死透了,太康后来疯了,被夏仲康篡位弑杀。当事人全都死亡,不知该如何查起。

    “弃君肯定是在首铜山里蛰伏着,否则他不可能和金鸾结了兽盟。”子锋也帮助一起思考,“只是有件事,自从他出现后,我一直想不通,师父从带着我也生活在首铜山中,为什么没有发现他的行踪?”

    方征思索道:“子锋,我记得听那雍界屯长寿麻过,羿君最早并没在首铜山隐居,他住在边境历练继承人的斟寻封地,他还教过挚昊。二十年前在首铜山捡到你之后才住到这里来的。那会不会——”

    他和子锋四目相对,心中慢慢都升起同样的疑问。

    羿君是在哪里捡到子锋的呢?二十年前,首铜山中的变故与之可有关?如果有关联,就是虞夷和夏渚内定继承人私自潜入首铜山探询机密,羿君担心挚昊安危,深入查探,或许是来晚了,最后没能拯救弟子,却在途中捡到了一个奇异的婴儿……来历很不一般。他于是收养了那婴儿,取名连子锋。

    从前一直潜伏在首铜山中的弃君,在事故中有损伤。为了暂避羿君的锋芒,不得已停止了某些计划,悄然躲到了别处,可能是远离羿君势力的夏渚境内。在此之后,羿君一直带着子锋住在首铜山中,也没有发现弃君踪迹。

    又过了几年,箭神逝世,年幼的子锋被托付加入禹强营。弃君开始投石问路,他或许做过一次巨大的实验,九年前夏渚境内,雍界城的弱水惨案。尸骨砌墙……

    再后来……“子锋,当年虞夷王庭并无人知道你的身世秘密。是逢蒙遣夏渚使者挑拨之下,虞夷老国君才担心你是‘花与龙’,把你投下狱。那么,逢蒙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方征逐渐把线索串联起来。

    “弃君暗中推波助澜么。他知道我的来历、忌惮我。他也知道逢蒙看不惯我。弃君可能匿名给逢蒙报了消息,逢蒙再顺着线索一查,以他的能耐很容易搞清楚。”子锋也懂了。

    “想必二十年前的变故,当真与你身世有关。”方征又问。“当年羿君在何处捡到你的?”

    子锋摇头道:“当时我和师父隐居山间,他只在附近捡到的我。要不——”子锋眼睛忽然亮起来,“我带征哥哥去看看我时候住的地方吧。离这里不远,当年屺兮把我送进禹强营后,他会跟我约定,要么快要死了,要么取下逢蒙地方首级,再回到这附近来。”

    方征一来是觉得可能有些线索,也实在好奇子锋时候的生活,而且就在这左近,便欣然同意去看。

    子锋带着方征绕道神殿和祭台后方,顺着山泥路走了不到半刻,方征登时如进迷雾沟谷,周围树冠全都被雾气挡了,哪怕他手中有那块火晶石,也都只看得到一米左右的子锋。

    “怎么有这么大的雾?”方征吃惊,这绝非寻常天气变化。

    “是故意的。”子锋把方征带到路旁一颗大约三四米,形如椭圆瓣的大树前。树皮层皲裂,叶片上全是水滴,“这条兽伏沟中,种满了天楄树。这种树吸水,师父导了条溪过来,雾就形成了。终年不散。征哥哥,拉着我,这里面机关多。”

    《山海经》中这种树,据能带来刮风下雨的天气。但方征凑近了看发现它们蒸发量十分惊人。这样大的雾气,再配上机关暗器,寻常人根本无法找到入口吧。

    “兽伏沟……”方征紧紧跟着子锋,脚下忽然踩出“嚓”的一声清脆响动。他低头见一根细长的蛇骨架,已经腐烂在土中。方征看不清雾气两边,但隐约看到地面散落着许多碎块。

    “就算有雾气,很多猛兽还是会闻味道找到这里。但它们都被师父杀死,骨头丢在外面沟里,时间久了,其他猛兽也不敢来。”

    子锋这事的时候语气中有淡淡的一次骄傲,“伯益帝君辞世,他长子继位后,开始组建禹强营。在虞夷,伯益族和后稷族都是驯兽高手,但当时兽战体系还不完善,训练也很随便。国君挑选两族能人组建禹强营,希望能请师父出山教导他们。但师父没有答应。于是国君只好联合十巫找出櫰树,配成秘药来让战士力量增强很多,能驯服猛兽。禹强营日常在首铜山间流动,有一次他们到了大雾山沟周围,非常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结果刚一进来,所有的虎豹熊全俯趴在地上发抖,一步都不肯前进。是师父出来见了当时的十巫长一面,事情才了结。这条沟就从此就叫做‘兽伏沟’了。”

    话间子锋已经带着方征接近迷雾中央最深处,子锋在地上摸索了一下,方征只听很远地方几声“轰隆”巨响,又过了一会儿,前方赫然陷落下一条泥洞通道。

    通道中几只威猛高大的身形走了出来。是几只威风凛凛的猎豹。它们张开尖牙血口像子锋扑来。子锋不避不躲,羽毛抖动扇着,手只是懒洋洋的在空中晃了晃。仿佛在朝着几个久不见的老朋友招呼。几只威猛凶煞的巨豹,看似下一瞬间就要扑杀子锋,却只是伸出巨大的粉红色舌头,在他脸上狂舔,还用肉垫爪子去拍羽毛。

    方征哪怕知道这是子锋他老家的看门豹,看那么几大只扑过来还是有一瞬间心虚。那几只豹子舔完子锋,也非常通灵般地晃到方征面前,低头好奇无恶意地嗅他的衣摆。方征笑,“这么聪明?都不用介绍?”

    子锋也笑得开心,“那当然,因为征哥哥身上都是我的味道。根本不需要跟它们吩咐。”

    方征觉得自己算是个脸皮厚的人,但突然听到这种话,耳朵还是会不受控制红一点。

    正这时,有只体型稍的金钱豹,该是这些兽伴的后代,顽皮地轻轻去扯咬他的青翼羽毛。子锋道:“哎,你都长那么大只了,这个不能磨牙,会噎你的。”

    那豹子塞了一嘴毛,仿佛在抗议“这究竟是个什么鸟玩意”,它张开口,“喵喵喵喵喵喵”。

    方征蓦然啼笑皆非:想不到猎豹叫声和猫一样啊。

    是真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