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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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里,王秀兰一直没醒, 林院长不放心福利院的孩子, 先行离开,只留下周正和沈峣两人在这守着。

    沈峣坐在床边, 周正抱着手臂靠在窗口, 半晌没人出声。

    门外有俩写作“出外勤”读作“换个地方聊天”的民警唠得正欢,就差一人一把瓜子开茶话会。

    “你里面守着的哥真是那老酒鬼亲生的?我怎么看着不像呢……跟老酒鬼的儿子长得倒是像, 就是白了点儿。”

    “要不给他们做个亲子鉴定?老酒鬼不是一直嚷嚷着要让所有人知道吗。”

    “得了吧,你看人家能配合他吗?”

    “我觉得不能, 一看就是个出息人,谁乐意认个癞皮狗爹啊?”

    “倒是那个沈大壮,和老酒鬼一看就是父子,当爹的猪狗不如, 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两个民警八卦几句, 话题很快转移到中午吃什么。

    周正放下胳膊走到沈峣身后,撩起他颈后的头发, 垂眼看着那条淡淡的疤, 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知道怎么弄的,是吧?”

    “真不知道。”沈峣一低头, 躲开周正的手, 整理好自己的头发, 想了想补充道, “今天之前确实不知道。”

    万幸没留下后遗症……

    周正闭了闭眼睛, 长出口气,恨不得给派出所再包一个亿的红包,让他们直接枪毙那一身馊臭味的老酒鬼。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破地方的派出所民警没有枪,顶多一人配个电/警/棍,还是弄不死人那种。

    “我走之前你怎么的?”周正拖过林院长之前坐的凳子,暂时不去想怎么处理那个烂酒鬼,先和沈峣秋后算账,“你是不是保证过不会动手。”

    沈峣从眼角分给他一个眼神,淡声:“嗯,所以我毁约了,你算怎么办?”

    周正:“……”

    你特么毁约能不能别毁得这么理直气壮?

    周正坐到沈峣旁边,叹了口气道:“将就着过呗,还能离咋地。”

    王秀兰突然咳嗽起来,喊了句什么,然后哭了起来,她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

    沈峣指尖动了动,心地握住一只粗糙的手掌,第一次仔细端详生母的面容。

    看身份证她才四十多岁,面相却像五十多岁的人,她的青春和作为女人该有的幸福先是被生活的担子压垮,后来又被不省心的丈夫和儿子生生剥夺。

    周正叫来医生,医生看过之后是病人精神不稳定,没什么大问题,开了剂镇定剂后回自己办公室继续跟护士们牌去了。

    王秀兰安静下来,握着沈峣的那只手始终没松开。

    二十年前,她的孩子刚出生,是对双胞胎左邻右舍的女人都来帮忙,甚至村学义务支教的女老师也帮着端了两盆热水。

    沈根家里父母死得早,坐月子也没有婆婆照顾王秀兰,沈根本人又是个游手好闲的,万事指望不上,好在当时村学放暑假,女老师可以经常来看看她。

    王秀兰隐约记得女老师姓杨,是个爱笑的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出了月子之后杨老师也经常来,有时候带一些自己做的折纸逗孩玩儿,母亲之间的共同话题就是孩子,杨老师和王秀兰很快熟悉起来。

    王秀兰坐在炕上给孩子喂奶,羡慕地:“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您没结婚呢!”

    杨老师和邻居家的大婶把尿布晾好,转身进屋,笑道:“经常有人这么……其实我儿子都七岁了,大女儿也快上初中了。”

    “我现在还没想好给大宝二宝起什么名儿,孩子他爸要叫大壮和二狗,但我不太喜欢。”王秀兰,“您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女儿叫周霁——雨过天晴的意思,儿子叫周正。”杨老师无奈地笑了笑,“‘周正’是我老公给起的,他觉得挺有气势。他女儿的名字我给起了,儿子的名字就得他起,不过他水平真的一般,自己还以为挺好……希望这审美别遗传给他儿子吧。”

    嘴里着责怪丈夫的话,杨老师脸上的神色却格外温柔。

    “我觉得这俩名字都挺好的。”王秀兰拍着大儿子的背,呐呐地。

    她是真的羡慕杨老师到丈夫时温柔的神情。

    那一定是对很和睦的夫妻吧。她想。

    “您……帮我儿子取个名吧?”王秀兰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杨老师笑了,拉着王秀兰的手坐下,“当然可以,王姐你别这么客气,我刚来的时候吃不好睡不好,还是你一大早起来给我做鸡蛋羹呢!”

    王秀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啥,自己家的土鸡蛋,刚下的,比那边镇子上卖的新鲜多了……”

    她的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弟弟很健康,哥哥却病怏怏的,看上去不好养活,总让人分不清谁是老大谁是老二。

    不过兄弟俩不只是体型,连性格都有很大差别,哥哥安静、很少哭,而弟弟总是斜着眼睛看人,动不动就大哭大闹。

    “王姐,你们这儿山多,就叫沈峣吧。这俩孩子眼睛长得像你,以后肯定是个好看的。”杨老师逗了逗爱笑的那个男婴,又摸了摸他整天不正眼看人的弟弟的脑袋,“这子看起来比他哥壮实多了,就叫沈峘,怎么样?”

    怕王秀兰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杨老师还特意找了张纸写给她看。

    “这名儿真好听!”王秀兰开心地,伸手去逗两个儿子,“峣峣,峘峘,喜欢你们的新名字吗?”

    大儿子抱着王秀兰的手指头咯咯直笑,儿子懒懒地翻了个身,似乎不太喜欢。

    晚上沈根回家,王秀兰想给孩子改名的事,沈根发了好大一通火。

    “好什么好?起个文邹邹的名字就当自己是文化人了?!”沈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手里的酒瓶照着王秀兰扔了过去,“看不起老子是吧?老子给你家几百的彩礼委屈你了是吧?啊?!”

    王秀兰被了也不吱声,缩在床脚发抖,心地把两个儿子挡在身后。

    沈根站在原地喘几口气,抓过被他揉皱的纸几下撕成碎片,没好气地撂下一句:“叫大壮和二狗得了!”

    王秀兰垂下头,听着家门“砰”的一声被沈根甩上,好半晌才摸了摸疼痛的额角,摸到满手温热的液体。她擦干净手,心地捡起那几片碎纸拼好。

    两个儿子相继醒来,饿得直哭,王秀兰抱起孩子,儿子忙着找奶吃,大儿子却停下哭声,直直地盯着她的脸。

    “怎么了?”王秀兰连忙擦干净眼泪,把孩子抱高了些。

    大儿子伸出手,白白的手胡乱摸了摸王秀兰的脸,蹭了一手血,六个月大的孩子不会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笨拙地安慰着自己的母亲。

    王秀兰怔怔地看着大儿子,眼泪又下来了。

    她曾经想过离开,但所有人都在劝她。

    刚嫁过来的那天她被喝醉的丈夫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哭闹着想回娘家的时候,有人:“刚进门就要走,回去谁都笑话你,沈根这人条件不错,上头也没有公婆要你伺候,你就安心过吧,错不了。”

    怀孕的时候她被丈夫到差点儿流产,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有人:“你这挺个肚子,能去哪儿啊?你娘家人也不要你,你现在出去工作都找不到。”

    生了孩子之后,她想这回总算能离开了,出去自己找份工作也饿不死,这时又有人:“将就着过呗,孩子都有了,离了以后谁还要你?”

    妥协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

    这一将就就是二十几年。

    两个儿子的出生并没有让沈根和王秀兰的关系缓和多少,因为大儿子身体弱,经常需要吃一些药和有营养的东西,家里的开销比以往大了不少。

    公婆给沈根留下的钱早就被挥霍得不剩什么,王秀兰给孩子买药的钱都是偷偷从丈夫的酒钱里拿,但沈根到底也不是傻子,王秀兰的动作很快被他发现了。

    那天是他们争吵最激烈的一次,沈根面容扭曲,抄起凳子往王秀兰身上砸,男人的怒骂和女人的惨叫吵醒了两个孩子。

    沈根听到哭声,忽然回头死死盯着两个儿子,大步走过去一把薅过瘦巴巴的那个。

    王秀兰抱着他的腿,拼命求他放下孩子,有什么冲自己来。

    沈根踢开王秀兰,眯着眼睛量着这崽子,对这个比老二一圈的大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借着酒劲儿骂道:“赔钱货!老子的酒钱都没了,你还有脸哭!再哭信不信老子摔死你?!”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挥着手胡乱挣扎,哭声越来越大。

    “哭个屁你哭!”沈根被吵得心烦,一把将六个月大的孩子高高举起。

    在女人的尖叫中,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沈根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惯了,没人愿意冒着得罪这个地痞流氓的风险载王秀兰去镇上,再加上天也黑了,所有人不约而同装作自己已经睡了.

    那天晚上风很大,月亮很圆,那十几里的路程是王秀兰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走过去的,她抱着怀里的孩子,努力把自己的体温分享给他。

    镇医院的值班护士皱眉看着衣冠不整、满脸青紫的女人,眼睛在她光着的那只脚上扫了眼,不耐烦地把她往外赶。

    王秀兰无奈,只得继续往前走,她记得镇子最靠里的地方有一家福利院。

    她站在阳光儿童福利院门口,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给她开了门,看了眼孩子的情况,什么也没问便回屋拿了钱包,和她一起往医院跑。

    医院的病房里,王秀兰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几片碎纸,把写着“沈峣”两个字的碎片拼好,和几张毛边的钞票一起递给林院长,有些局促地:“大姐,我这今天没带多少钱出来……先给您这些,明天我再来还您……”

    林院长了解了大致情况,她没问王秀兰为什么不报警,就镇子上派出所那德行,谁知道他们是去调解矛盾的还是去看戏的?

    “钱我不收了,福利院有补助,医疗费用是可以报销的。”林院长接过写着名字的碎纸片,却把几张钞票塞回王秀兰手里,看着王秀兰局促不安的神情,她又补了一句,“你放心,不会用我自己的钱,到时候上报政府。”

    王秀兰这才收回一把零碎的钞票,最后摸了摸沈峣头上的纱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回家的时候,沈根早倒在榻上呼噜震天了,儿子在一边饿得直哭。

    沈根不耐烦地咂咂嘴,一巴掌挥了过去。

    王秀兰尖叫着扑上去,抱起儿子,任由沈根的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臭婆娘,你还知道回来?”沈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王秀兰,咧嘴笑了,“你再不回来,我就把二狗也摔死!”

    王秀兰浑身发抖,看着沈根扭曲的嘴脸,忽然放声大哭。

    “大娃死了!我儿子死了!他死了!你摔吧,你现在就把二娃摔死!我也不活了!你摔啊!”

    沈根愣住了,酒醒了不少,王秀兰哭了半天他才磕磕巴巴地:“死了?怎么死了?我也没使多大劲儿啊……”

    他反复念叨着“不可能”、“我没使劲儿”,念叨半晌,沈根猛地站起来指着王秀兰的鼻子吼:“你骗我!你是不是把他送走了?”

    “我骗你干嘛?!”王秀兰顶着半边肿起的脸,哭得更厉害了,“他还不到一岁!他身体那么差,你这么摔他怎么可能活下来?!”

    医生也了那孩子不一定能度过危险期,王秀兰越想越伤心,哭声把附近的人家都惊动了。

    沈根烦躁地挠了挠油腻的短发,照着王秀兰一脚踹过去,把满脸鼻涕眼泪的女人踢倒在地,“不就是个崽子吗?以后二狗改名叫大壮行了吧?!你就当你只生了一个就完了!”

    第二天杨老师来的时候,只看见地上干透的血迹和眼睛都哭肿了的王秀兰。

    之后她陆陆续续给王秀兰讲了很多,王秀兰第一次知道夫妻之间不一定要一方熬死另一方,家暴也是可以离婚的,沈根这种的送去坐牢都没问题。

    天知道她连杀了沈根的心都有了。

    王秀兰抹了抹眼泪问:“杨老师,您快走了吧?”

    “等我这拨学生学毕业,差不多半年后吧。”杨老师眼睛也有些发红,她重新找了张纸,写下一串号码,“王姐,我给你留个电话,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或者你想带着孩子一起走得远远的也行。”

    那个年代村子里还没有电话,想电话都要走十几里路到镇子上。

    “峣峣还活着,我不能走远。”王秀兰珍惜地叠好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和之前拼起来的碎纸片一起收好,勉强扯起一个笑,“镇子上的福利院会收养他……在那里做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也比在沈根身边长大好,我去镇上早市摆摊的时候也能顺路看看他。”

    杨老师想什么,却没出口。

    沈峣现在是王秀兰的半个支柱,如果她把那孩子带走了,王秀兰要怎么办?

    犹豫再三,杨老师没提收养沈峣的事,而是出去倒盆热水,拧了块湿毛巾要帮王秀兰敷眼睛。

    王秀兰接过毛巾按在肿起的眼皮上,肩膀颤抖着,无声地哭泣。从嫁过来的那天起她就被折了脊梁,懦弱和顺从早已渗透到骨子里,偶尔的反抗并不能改变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再反抗丈夫。

    王秀兰的眼泪沾在毛巾上,杨老师却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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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居然把我自己写生气了……好了,组团沈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