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章十五·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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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候的沈望舒,什么都不怕,毕竟知道自己就是个捡回来的野孩子,再不济也就是被沈千锋丢回街上,让他继续做一个沿街乞讨的乞丐便罢了,反正他学会了武功,谁都不敢欺负他。

    后来他就有了,他怕水。

    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跌进汹涌的江水中,并不比直接跌落在地来得轻松,毕竟水至柔亦至刚,足以在一瞬间击碎全身经脉骨骼。那时候也快入冬了,江水冰凉刺骨,没过头顶,他在里头漂浮了三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并冻上了。

    在明月山庄的三年多,他几乎是不会去水边的,那样的滋味,经此一次便毕生难忘。

    可自从与萧焕重逢以后,他就不停地在与水交道。和他在水上了一架、沿江下来查案,如今又在一面深浅不知的湖上和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两条大蛇了一架,然后落了水。

    已近年关,又是在山顶上,这水比比当年寒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密密实实地压过来,让他无处可逃。一瞬间便仿佛回到了噩梦般的那一日,及目之处都是艳丽的红色,是他精挑细选的红绸缎,也是炽热的鲜血。

    沈望舒,你我们变成这样怪谁?你不该偿命么?

    无边的血色中,他似乎看见无数扭曲的人影朝他伸出手,指爪尖利,獠牙森然,见他落入水中,按捺不住不住狂喜之情,一拥而上,伺机将他撕成碎片。

    我……我也不想如此!

    求生的本能让他想逃,可水太冷了,冷得实在动弹不得,沈望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团团乱七八糟的影子向他迫近,然后拼命把自己蜷起来,却已然抑制不住浑身剧烈的颤抖。

    极度恐惧之间,他又忽然看见一道白影朝自己游来,仿佛是一道投入黑暗水底的光。他睁大眼睛想看个分明,却见那白影向他伸出手来,以一个要将他从深渊中拉出来的姿态。

    他也想伸手去够,可实在是伸不出手,他太冷了,也颤抖得太厉害了。

    不,到底还是沈望舒并不相信竟会有人来救他。

    但那人并没有因为他的踌躇而放弃,反倒是奋力向前一蹬,直接就游到了沈望舒身边,不由分地拉住了沈望舒的一只手,将他往身边一带。

    或许是水中太冷,他觉得那人的掌心里仿佛攥着一团火,不由自主地要抓得更近,害怕只要自己一松手,这一点点暖意便从指缝见溜了出去。

    那人几乎是一点犹豫也没有,便紧紧反握住他的,然后手上发力,把沈望舒拥入怀中,宽阔而温暖的胸膛瞬间便将他包裹。

    于是掌心那一点滚烫便不足以满足他了,沈望舒瞄准了那人的衣襟,死命地揪住。

    恍惚之间,他似乎感觉到那人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无奈,可他仍然不想松手,只是紧紧地攥着。那人想带着他破开水面游出去,但沈望舒僵得不能动弹,一个人带动两个人的重量委实不容易。

    都不是长在水里的人,在水中呆久了,总是会喘不上气的。沈望舒憋得双眼发红,忍不住就张了张嘴,吐出一个泡泡。

    那人立时就觉察了,却是犹豫了片刻,才俯下身来,一张俊脸慢慢地贴近,最终一丝缝隙也无,鼻尖对着鼻尖,唇瓣擦着唇瓣。

    唇瓣也比他的要暖上许多,沈望舒便毫不犹豫地贴了上去,贪婪地汲取着那人口中残存的一点点空气。

    能立刻跟着沈望舒跳下来救人的,当然只有萧焕。除了上药或是斗的几次,他已经是许久不曾因为情爱而触碰过沈望舒了,拉手已经让他心跳加速,将人拥入怀中更是让他血脉鼓噪,如今人家自发地将唇瓣送入他口中,萧焕更是脑中一片空白,连渡气都忘了。

    水下比船上来得寂静,更算不清时间的变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焕只觉得自己的肺管子都在生疼,却仍旧不愿意把沈望舒丢开。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就这样也好,什么都不顾了,只有他们两个,相偎相依。

    可显然船上的人是不能让他们一直待在水中的。一直没见人出来,众人都急了,除了跳下水来找人,几乎是能用的法子都用尽了。叶无咎收回自己的长鞭,一次又一次地探入水中,终于卷到了人,把两人捆作一团,一并往水面拉去。

    眼前越发明亮,萧焕知道这是快要出水了,不定船上的人都已经能看清他正在做什么了。他脸皮倒是厚惯了,一点不在乎别人对他些什么。可沈望舒脸皮薄,若是真的被人知道了,只怕以后就再也不会理他了。

    虽然十分舍不得,萧焕还是狠心推开了沈望舒,松松地把他拢在怀里,然后被众人一道拉回船上。

    “秋山没事吧?”加上一个韩青溪,绿萝坊的弟子也远比明月山庄的来得多,都围在他身边,花团锦簇,没的有些让人心烦。

    萧焕撑着坐起身来,只觉得手上一紧,低头便见原来沈望舒仍旧还捉着他的手不曾放开,心下一动,却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淡声问道:“……他怎么样?苏少侠容少侠快瞧瞧!”

    不必他,这二人便已经围了过去,到底是自己的同门,若没有他们,便没人会关心了。

    号了脉,苏慕平的脸色才缓和些,“还好,是力竭加上呛水,没有中毒。”

    是么?得好轻松。可萧焕看着沈望舒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嘴唇也一片乌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与他交握着的那只手骨节凸起,呈现出青玉一般的颜色,怎么也不像没什么大事的样子。“天气太冷,他应当……不会染上风寒吧?”

    “船上没有干净的衣裳了。”叶无咎白他一眼,又是一鞭子朝着水里甩出。

    萧焕本身被蛇尾扫中,受了些内伤,却还坚持着挪动到沈望舒身边,将他扶起来,一手仍旧由他握着,一手抵在他的背心,一个调息,便将纯厚的内里输了过去,他二人身周也慢慢浮起一层细密的水雾。

    “萧少侠你……竟然用内力替他烘衣裳?”一个绿萝弟子惊叫一声。

    连眼神也懒得分一个过去,萧焕反而加快了周身的内力流转。

    “天气太冷,一时半会又回不去,这样穿着湿衣,都会着凉的。”韩青溪倒是好心地解释了一声。

    柳寒烟中毒了有些精神不振,在场众人便以韩青溪为长,她都发话了,自然也没有谁敢什么。只是众人的目光却一直在二人身上逡巡,意味不明,带着一些暧昧。

    好在萧焕内力深厚,也不需多会,便将两人衣裳烘干,然后撤回内力,不轻不重地在沈望舒背上拍了一掌。

    “咳——”沈望舒张口吐出一口水,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睁了眼。

    “醒了醒了!”不管怎样,大家都不愿意在上岛之前折损人手,尤其是沈望舒这样武功高强的,见他睁了眼,一群女弟子便是一片欢腾。

    方吐出积水,沈望舒还不能立时话,只是靠在身后之人胸口缓缓吐息着,身后那人也一下一下地慢慢替他顺气,动作十分温柔。

    即便脑子混乱一片,沈望舒没发觉自己拉着谁的手不放,却能感觉到是有在他背后顺气的,当即便觉得有些不妥。而眼前的一群人里,所有可能让他靠的人,苏慕平、容致还有叶无咎都在,那么背后的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

    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靠在萧焕身上!

    沈望舒大惊,也不顾自己身子还十分不痛快,便一股脑地坐了起来,往旁边挪了挪,而后才觉得自己手心里有东西,感觉起来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手。他也不是第一次牵萧焕,对他手指手掌的形状和触感已经十分熟稔了,只觉得头皮都麻了,忙不迭地松了手,耳根都有些发红。

    萧焕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蓦地手上一空,有些不能适应。

    旁人或许没能发现这几个细微的举动,但叶无咎眼尖,全都瞧在眼里,忍不住便“噗嗤”笑了一声。

    别人也就罢了,叶无咎沈望舒是不会跟他客气的,当即就狠狠瞪了一眼,然后才发现叶无咎站立的姿势有些别扭。他虽然也如旁人一般半蹲着,甚至还凑在了前排,但身子却是侧着的,面向船舷,一只手也放在背后,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

    “你……”一开口,嗓子便哑得不成样子,但沈望舒顾不上,只是下巴一点,“背后那是什么东西?”

    叶无咎倒是浑不在意地把自己握着的东西亮了亮,“我的鞭子啊。”

    一般叶无咎都是把他的银鞭盘在腰间的,他没什么洁癖,何况鞭一类的软兵器也总不至能见血,这般拖着的确有些诡异。沈望舒挑了挑眉,示意他清楚些。

    “嘿嘿,拖着的东西太重,就不方便给你看了。”叶无咎没心没肺地笑着,“不过告诉你也无妨。那两条蛇又大又重,实在放不上船,我这么拖着,让水推着走,倒也正好。”

    “你疯了?”先前叶无咎是想驯养那两条蛇是不假,可如今蛇都死了,也不知还能拿去做什么。

    叶无咎立刻嘲笑他,“你好意思你学过医么?蛇浑身都是宝不知道?这么大两条蛇,挖出蛇胆来都不知道有多大了。”

    堂堂洪涛少主,也不至于缺钱了吧。沈望舒摇了摇头,“那你自己带好,莫给人家添麻烦。”

    听沈望舒一醒来便旁若无人地与叶无咎斗嘴,萧焕心里是老大不痛快,便趁机插话,“你没事吧?”

    “没事,还不曾上岛,怎能有事呢?”听见萧焕的声音,沈望舒真是下意识就想刺他两句,可又想到他们方才那样,多半是萧焕救了他,不好给人甩脸子的,才软了语气,“多谢萧少侠了。”

    但萧焕并不愿意听这个,沈望舒如此客套,反倒让他越发地不痛快,只嗯了一声,不再别的。

    韩青溪这才连忙央了苏慕平与容致替萧焕看看,毕竟也是受了伤的,又接连着折腾这么久,可把韩青溪给心疼坏了。

    趁着众人各自开始忙,楚兰藉便道:“方才沈公子得没错,咱们这次是要上湖中岛的扶桑楼一探究竟,来去都不容易,需得万分心。何况还不曾上岛便遇到如此厉害的凶兽,这岛上也不知还有怎样的机关,诸位一定要慎之又慎。”

    她这一番话得在理,只是不算好听,让众人又心情沉重起来。

    是啊,此行的目的便是这岛上的扶桑楼,但还不曾上岛便弄得大家如此狼狈,可谓人仰马翻,也不知那岛中究竟还有怎样的凶险在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