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章十六·祸起
南方的冬日就好起雾,潇湘之地尤其如此。头天夜里江上便有迷迷蒙蒙的一层,人行江上就仿佛在纱幔之中穿梭,偏巧今又是阴天,雾气便更是深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走在街上都瞧不清远处街坊的轮廓。
“昨天折腾成那样,今天还得急着走么?”叶无咎着哈欠,也顾不上自己贵公子的脸面与形象了。
“二师兄和师父好,此次出来就是为了办药,在沅陵耽搁好些天了,该出门了。”沈望舒淡淡地着,把手上的包袱递给苏慕平,“江上雾大,师兄一路上要当心。”
苏慕平犹豫着接过包袱,“真的要这么急?还有你们……”
沈望舒却是直接断,“大师兄他们还在城中,昨晚上应当也休息得不错,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二师兄也不想他们牵连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去吧?二师兄先去,总要有人把他们劝走的。阿致,你与二师兄一道,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容致一向听话,此事却梗着脖子,“四师兄,我不太想走。你和大师兄他们……”
“怎么,你是觉得我和他们已经不能心平气和上一句话了么?”沈望舒有些不耐烦了,“你你想来看看沅陵这边失踪的案子,薛无涯死了,冯羿也自戕了,你还准备如何?明月山庄的弟子,跟着二师兄学着办药才是正经的。”
“是么,岳少侠莫不是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简单?”雾气之中看不见人脸,只能看到人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不过这么讨厌的声音,除了燕惊寒也不做第二人想。
趁着人还不曾到跟前,叶无咎跟沈望舒摇头,“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啊?夜里这么折腾,现在还有精神爬起来管你们的事?”
沈望舒没理他,只是眉心蹙紧些,一个劲地把包袱往苏慕平手上塞:“时辰不早了,二师兄快些上船。待会儿见到了楚姑娘,我会跟她讲明白的。”
苏慕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到底我是二师兄,大师兄……原该是我照顾好门中师弟,怎么能让你犯险呢?”
话间,雾气中的一个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燕惊寒身上的仍旧是太华门服,不过又换了新的一件,缓带轻袍,端的如同贵公子一般。他面上带着笑,却分毫不见亲和,倒无端令人生厌,“这位朋友怎的这般急着走?在下记得明月山庄长辈也便只有一位庄主,莫不是……”
“燕惊寒,你少在这里红口白牙地诅咒师父!”昨晚是事不关己,沈望舒也便袖手旁观了,燕惊寒烦人归烦人,只要没冒犯到自家,沈望舒倒是乐得看热闹。只是沈望舒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主儿,自然不能无限制地忍受燕惊寒在他面前放肆,忽地疾言厉色起来,“我们明月山庄门派的,也并不曾提出要依附武林正道,即便是松风剑派的命令也落不到我们头上,更何况是太华门,有什么资格管我们明月山庄门中之事?”
叶无咎倒是第一次见沈望舒这么和人话,不免有些吃惊地望向苏慕平与容致。但这二位却是一脸淡然,习以为常的模样。要知道沈望舒从前和常沂也总是这样话,常沂并不是他的对手。
和沈望舒并不算十分熟悉的燕惊寒也没料到沈望舒会这样和他话,神色尴尬了好一阵,才又缓和了神情,“太华倒是无权插手明月山庄事务。不过眼见武林大会召开在即……”
“武林大会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下了帖子么?那也是该给师父的,没得到师父的命令,咱们也不会参加那劳什子武林大会。”沈望舒冷冷一笑,“燕少侠眼高于顶,来往的大约都是十大门派的长辈或是杰出弟子,从未与我师父过交道,只怕也不了解他老人家的脾气吧?师父即便是接到帖子,也是不会出席的。”
燕惊寒摆手一笑,“岳少侠什么呢,在下也并非邀请明月山庄啊。只是武林大会召开在即,一切都须得心。本次武林大会主要便是为了沅陵之事,相关的人证还是要露个面清楚得好。”
他这字里行间的意思,分明就是沈望舒自作多情,太把自己和明月山庄当做一回事,太华门没有邀请明月山庄的意思,让人留下也无非是当做人证来看待,愿不愿意无所谓,但是必须留下便是了。
沈望舒的脾气,还真就讨厌谁在他面前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不就是个太华少主吗,再如何难道能横过当年的倚霄宫少主?从前没有过照面的人,都不值一提。
于是沈望舒敛了笑意,语气还颇有些森冷,“证人?不好意思燕少侠,我们明月山庄还有要事,无暇做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就不奉陪了。燕少侠若是执意不许,那就凭本事留人吧!”
燕惊寒上下量他一眼,有些戏谑,“沈少侠定要如此?在下可是记得沈少侠昨日多番力战,身上还有不少伤,这样一来可不是在下胜之不武?”
“若是凭嘴上功夫,岳某倒的确是比不过燕少侠了。”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兰摧,倘若燕惊寒再点什么不大中听的,只怕沈望舒能立时拔剑出鞘来。
苏慕平到底是见势不妙,在背后死死按住沈望舒的手,“薛无涯与那冯羿的确是狼狈为奸为祸武林,若做个证人,倒也应当。不过薛无涯伏诛之时,尚有翠湖居的两位长辈在场,在下当时也还在江南办药,倘若作证便是伪证。至于冯羿,他死的时候可是有那么多人亲眼所见,在下人微言轻的,只怕难以服众。”
一见他服软,燕惊寒的气焰便涨了几分,“不妨事。此事论起责来,便是松风剑派的过错,松风弟子之言是做不得准的。至于绿萝坊……绿萝即便并列十大也是陪末的一个,一向依附松风,为了成全松风剑派的颜面,什么不能?”
“怎么,燕少侠觉得十大门派另外几家都看不上眼了?那是不是在燕少侠眼里,只有太华门配称为武林正道?”沈望舒睨了他一眼,是真的有些想动手。他贬低松风剑派倒是无妨,反正也是不喜欢的。只是绿萝坊的诸位弟子,除了柳寒烟跟他一个臭脾气外,其他的姑娘都还不错,也不知为什么就要被他这样品头论足。
燕惊寒耸了耸肩,“在下什么都没,这是岳少侠的。不过岳少侠,适才你沅陵的事也算了了,所以要走,这话有些不妥吧?昨日你们带回来的那怪物真的是薛无涯和冯羿弄出来的?就用所谓的蛊毒?亲眼所见么?就这么急着下定论了?”
叶无咎一惊,“你如何知道冯羿所的是蛊毒?你……”
“很惊奇么?若是我想知道,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告诉我。”燕惊寒下巴微微抬起,很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查了大半,诸位就不想知道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么?”
“丢了儿女的父母没有求到我们明月山庄头上,绿萝坊和松风剑派也没请我们帮忙,不过是兴致来了所以跟着掺和了几天,如今没了兴趣,自然也就懒得再管了。燕少侠,你莫不是以为咱们还是真心地想了解此事真相了?”沈望舒嗤笑一声,见不知不觉之间雾气都散了些,便不想再和他纠缠,转身便准备走人。
燕惊寒见人要走,也没着急,反倒不紧不慢地道:“岳少侠,您这话的,难道就不怕苏庄主听到之后伤心么?”
“我师父自然不用你替他来伤心。”连容致都忍不住噎了他一句。
谁知燕惊寒反倒是笑出声来,“哦?那好吧,在下替你……都是同门,门下弟子竟不知这师叔,对师叔的案子也如此漠不关心,实在是可叹可悲啊!”
“师叔”二字一出,叶无咎便有些惊讶了,容致懵懂,苏慕平凝思,沈望舒却是神色一凛,一双剑眉高高扬起,反手在腰间一抹,兰摧剑便铮然出鞘,在他手上挽出一个利落的剑花,携着冷风刺向燕惊寒眉心。
“住手!”旁边三人都惊得非同可,高声疾呼。
燕惊寒却岿然不动,兀自立在原地,只是抬眼看着剑刃。
好在沈望舒手上有数,对兰摧控制炉火纯青,连剑气也不曾伤人,只是将剑刃停在燕惊寒眉心前几寸的位置,神色冷得如前年寒冰一般,“燕惊寒,方才是不是对你还是太客气了?那好,爷我就把话明白,你燕惊寒,你太华门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管起我们门中私事来!”
“岳少侠,在下管的是明月山庄一家的私事么?”燕惊寒笑了起来,“薛无涯犯下的恶行,江湖难容,已然不是简单地违反江湖公义那么简单了,武林正道人人都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容致语气生硬,“那是薛无涯的事,与我明月山庄何干?”
浓黑燕翅眉高高挑起,燕惊寒的惊愕来得有些夸张,“哟?容少侠这是还什么都不知道么?薛无涯师出九嶷宫,与令师……乃是货真价实的同门啊。”
“你什么意思?”容致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怎么,你们做弟子的,竟然不知道师父的出身,倒是有些奇了。不过在下更惊讶的,却是明明门中有人知道,却不与师兄弟言,这未免有些……”
这话明里暗里只能是在沈望舒与叶无咎。叶无咎倒是有些心虚,毕竟他与苏慕平也算是好友,却连这样的消息也瞒着。沈望舒却不为所动,仍旧持剑而立,面色冷肃。
“当年武林正道围攻九嶷,宫主身死,便是副教主以身殉教拖延时间,让其他师兄弟带着教众出逃,故而当场能确认离世的,其实一个也没有——副教主纵火焚宫,尸骨无存。逃出去的九嶷宫弟子,不愿再与各大派为敌,便隐姓埋名活了下去,至于究竟隐匿在什么地方,谁也不清楚。那位洪涛水寨的大当家,不也是其中一位么?”燕惊寒口中着,眼神却并没有分给叶无咎,只是有些嘲弄地道,“九嶷宫毕竟是南疆的门派,与咱们中原有些不同。宫主称为东皇太一,副教主云中君,薛无涯乃是河伯,巫洪涛为湘君,哦对,故去的沈千峰是大司命,至于苏庄主么……”
沈望舒实在忍无可忍,手腕一个用力,便是一剑横削而出。
燕惊寒虽然看起来漫不经心,却也一直在警惕,只等沈望舒稍稍一动,便腰上发力后仰,同时脚尖一点,贴着地面滑了出去,口中的话还在继续,“苏庄主便是擅长医术的少司命陆灵枢了。”
多的已经不用问了,沈望舒的反应已经明了一切,他一向不爱与无需计较的人动手,只是觉得浪费时间,忽然对燕惊寒下狠手,便是真的被他踩到了痛脚。
既然是早有准备,燕惊寒自然不会被沈望舒逼到手忙脚乱的地步,退开之后便伸手在腰间一抹,再抬手之时,手上便多出了一把寒光凛凛的软剑,迎击上兰摧,剑锋交错之间,发出一声脆响,而丝毫不落下风。
“哎?怎么忽然起来了?”叶无咎也是有些疑惑,虽然刚刚一直就有些剑拔弩张的,可着更严重的话题之时都没动起手来,为什么到苏闻身上,就忽然这样了?
燕惊寒又与沈望舒对了几招,错开身形之时,笑道:“在下也十分好奇。若更不愿此事公之于众的应当是这位叶公子啊,毕竟湘君巫洪涛还是他岳父,是沾了姻亲关系的。而少司命陆灵枢,却是师父。同为明月山庄的弟子,另外两位如何不见生气?在下昨日也了,九嶷宫究竟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魔教尚且存疑,岳少侠为何要急着生气?”
“羲和,你先回来!”苏慕平摇了摇头,扬声召唤。
沈望舒也只是退开一步,剑尖点地,整个人却已然是蓄势待发的,“姓燕的,你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展示太华门究竟是如何喜爱挖掘别家的阴私么?堂堂太华,不若改行去做包听!”
“岳少侠这话的。松风剑派势大已久,整个武林都缺了钳制,太华就算是看不过眼,话之时不也得有几位同伴盟友才敢放心大胆地话么?”燕惊寒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将私底下拿捏别家把柄之事得如此正义凛然,实在让人恶心。
他拿捏把柄倒是无所谓,从第一次见到此人,沈望舒便觉得此人出事十分不择手段,比当年的自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提起苏闻与沈千峰之时,明显是一副不怀好意的嘴脸,让沈望舒尤其觉得不舒服。
燕惊寒闲闲地把玩着自己的软剑,“岳少侠这样激动,倒是让在下不得不生出疑虑——薛无涯与冯羿此前大劫了那么多药草,听闻那扶桑楼内又有许多沉着药渣的池子,定然是炼制了大量的药物。这二人谁都不会医术,反倒是明月山庄,以医术闻名……”
“燕惊寒,你这是什么意思?”连苏慕平都忍不住霍然色变,开始直呼其名了。
“没什么意思,只是忽然想到了,随口这么一而已。不过各位想想,这个解释,就很得过去了不是吗?”燕惊寒笑得有几分狡黠有几分得意,“先前薛无涯劫过往船只之时,曾经用过一种十分厉害的迷药,寻常人是根本就不会制作的。此前诸位不是都在想这个能帮着薛无涯炼药的到底是何人么?这不就已经……”
见他还敢口出狂言,沈望舒又是一股怒火上涌,不顾旁人的阻拦,提剑便刺,一出手便是极其厉害的“罗生堂下”。
燕惊寒的武功的确是不如沈望舒高,可前提是他对上的是全盛时的沈望舒。方经过一场鏖战,沈望舒一夜也不曾好好休息,身上还有伤,甚至有些落了下风。
十几招过,沈望舒颓势越发明显,先前众人没能上前去劝架,如今倒是有了点机会,苏慕平与叶无咎便让容致好生注意着,见着合适的机会就上前去分开二人。
只是燕惊寒一直就防着这一手,不给容致插手的机会,反倒是越越快,沈望舒因伤口生疼而露出了一个破绽,他便欺身而上,狠狠一掌拍了下去,一点情面都没留。
“心!”三人见势不好,都想上前去接。
只是从雾色中忽然横空而出一道白影,虽然不甚潇洒,却稳稳地接下了沈望舒,将人拢在怀里,稳稳落在地上。
“燕少侠,不知明月山庄又怎么开罪了太华门,竟要下如此狠手?”来人是萧焕。见沈望舒受伤,他的脸色与口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燕惊寒见是他,好歹是收敛了一点,却也没有多客气,“不过是在下有了新的猜测,与几位听听,谁知几位不信便罢了,这位岳少侠还一言不合便拔了剑,在下为求自保,不得不如此。”
萧焕重重哼了一声,“猜测?燕少侠的猜测,不过是信口开河罢了,几乎没有可信之处,还总是中伤门中长辈,怨不得岳少侠动气。燕少侠,松风剑派行事的确有错,你抓住把柄不放便罢了,明月山庄又做了何事,竟引得你大做文章?”
燕惊寒倒是不话了。毕竟方才他言之凿凿地苏闻乃是薛无涯的同伙,也不过是而已,拿不出半点证据,倘若再给萧焕,若是日后再查出不是,便是自己把把柄交到了萧焕手上。
见他终于老实了,萧焕这才看了看其余三人,见苏慕平拿着包袱,稍稍一愣,却还是彬彬有礼地道:“苏少侠还有事要办?若是如此,便先请了吧。”
“不!”苏慕平看了沈望舒一眼,沉声道:“方才燕少侠口口声声我们明月山庄庄主苏闻乃是与薛无涯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之人,为人弟子者,听到这样的话还能充耳不闻的,与欺师灭祖何异?”
燕惊寒脸色一变,到底没有辩解。
容致却也上前一步,掷地有声地道:“就是!既然燕少侠能出这样的话,那我们明月山庄的弟子便不能走,非得留下来陪着查出一个真相不可!虽然明月山庄只是个门派,却也不能叫这些自命不凡的名门正派随意欺侮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