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喜怒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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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厚照穿着黑色的团龙袍,头戴翼善冠,扶船舷,目视运河西岸,刀削般的脸颊上神情隐隐有些落寞。

    江彬不在旁边,只有老张永半躬着腰束立在他的身后,周围并无伺候的都人。

    浑浊的运河水拍打在船身上发出“哗哗”的声音,丝竹声伴着女子咿咿呀呀的唱腔自船舱内传出,显得这个夜晚愈发的静谧。

    “张永,你觉得王伯安那人如何?”可能是目之所及一片黑暗,沉默良久之后,朱厚照咳嗽几声收回视线,忽然开口。

    张永一直在静静的等待着,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朱厚照单独相处过这么久了,他想了很多,想到了先皇,想到了八虎,想到了刘瑾,想到了朱厚照刚登基那会儿,想到了杨一清想了很多,自然也忖度过朱厚照忽然找自己的目的,只是万万没想到第一个问题提到的居然就是王守仁。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聪明,睿智,博学,知轻重,懂取舍,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不瞒陛下,老奴性格耿直,眼底不揉沙子,很少佩服过人,这王伯安算是一个。”尤其是在他烧毁了那些足以改写很多人命运的证据之后——他在心底加了这么一句。

    “他宁王和京城很多高官都有交往,还未叛乱之前,便已经有人得到了消息。”

    张永怔了一下问道:“那他有没有具体是谁呢?”

    朱厚照缓缓的摇了摇头:“他所有的证据都被毁在了战火之中,老实,朕并不相信他这句话。”

    “您不信宁王和京中要员有勾结?”张永想确认一下。

    “不,这句话朕信,不然的话朕也没必要急着回京,朕不相信所有的证据全都被毁在了战火之中,这可是能够左右朝局左右无数人命运的东西,朱宸濠肯定不会自己毁掉,其他人发现了也肯定会如获至宝,朕猜测,这些东西现如今会不会正躺在王伯安巡抚衙门的后宅内某处呢?”

    听朱厚照到此处,张永也不禁有些迟疑起来,不过,当他回忆起当初自己去找王阳明讨要这些东西时王阳明望着自己那清澈的眼神,很快便恢复了坚定——他没必要骗自己——没有理由的,他就是愿意相信王阳明,因为他总有一种感觉,王阳明有股出尘的气质,仿佛一尊站在半空中的神祇,根本就不屑于使用鬼蜮伎俩来换荣华富贵,他甚至觉得,可能在王阳明的心目中,荣华富贵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陛下不喜欢他?”张永没有将王阳明烧掉那些证据的事情告诉朱厚照,他不想害了王阳明。

    朱厚照轻轻点了点头,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悠悠道:“朕其实不喜欢全天下所有的读书人,朕不愿意听他们给朕讲大道理,听的朕头痛。但朕又知道治理天下离不了他们,所以朕宠信你们,给你们权利,希望能让你们帮着朕争一块儿自由的天地。可惜你们不争气,刘大伴如何?朕待他可谓是信任至极了吧?结果呢,他居然想要谋杀朕自己当皇帝,嘁,古往今来,还没听有宦官可以登上帝位的。朕信任钱宁,可当年那头老虎扑向朕的时候他又是如何回报的?还有江彬”

    他忽然停了下来,张永满头大汗,噗通一下跪到了甲板上,叩头如捣蒜:“陛下,老奴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会有别的心思。”

    “是么?那朕若是让你去死你会如何?”朱厚照似笑非笑的看着张永。

    张永毫不迟疑,直起身来,胸脯拍的啪啪作响:“水里火里,老奴皱一皱眉头就让老天爷收了老奴。”

    “是么?”朱厚照嘴角翘的愈发明显,忽然摘下戴在大拇指上的盘龙白玉扳指随扔进了运河,在张永愣神之际道:“你也知道,这枚扳指乃是朕心爱之物,不是什么水里火里么,去帮朕把它找回来吧!”

    张永汗出如浆,里衣都被汗水溻透了,张口结舌的望着朱厚照,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立刻跳进运河还是婉言回绝对方这个变态的命令。

    会不会是陛下的一次试探呢?

    他忽然想到钱宁,登时咬了咬牙,准备豁出去。

    朱厚照忽然笑出了声,然后摆了摆:“罢了,朕相信你的忠心,不该强人所难的,不要胡思乱想,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张永懊悔的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却了解朱厚照的脾气,不敢多,蹑蹑脚的退了下去。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朱厚照苦笑一声,自心拿出那枚扳指重新戴在大拇指上,不知为何居然想到了刘瑾,然后又想起了弘治皇帝,神情一黯,长长的叹了口气,心天下这么多人,想找一个可以彻底信任的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老孙头绝对是一个高明的磨镜师,白玉京第三天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按照白玉京的描述做出了一个功能很强大的显微镜。当然了,功能强大一仅仅是和现在的科技水平做比较,能放大二三十倍已经顶了天。另外,外形是木头做的,并不美观,倒是放置观测物的透镜和下方的反光铜镜做的十分精致,将一滴清水点在上边,让阳光恰好通过下方的铜镜反射到透镜上,透过目镜观测,可以明显看到原本清澈的水滴里有细的生物在活动。

    “真的能看到吧白?你可真神了,那些动的都是什么东西啊?头一回看到时咱家差点没被吓死。”老孙头倒背着站在白玉京旁边看他观测水滴,这话的时候又是心有余悸又是好奇,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活像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

    “假如晚辈告诉您,好多疾病就是由水里这些肉眼看不到的虫子造成的您信不信?”

    “你怎么知道?你还会医术?”

    “家师告诉晚辈的。”

    “他又从何而知?”不愧是搞技术的,老孙头很有种刨根问底儿的精神。

    “这晚辈就不知道了,他老人家学究天人,这天下的事情好像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白玉京随口胡诌,直起腰,顺势将显微镜抱到了怀里:“多谢了老前辈,剩下的水晶留给您了,这个显微镜放大的倍数应该还有提高的余地,您老继续琢磨,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晚辈,晚辈一定想办法满足您。另外,此物于国有大利,回头晚辈会向娘娘为您老请功,凭此一物,将来留名青史的事情肯定少不了您老。”

    “还能留名青史?”老孙头有点儿不敢相信,认为白玉京是在忽悠他。

    白玉京也不解释,只道:“信不信由您。”罢告辞,跑着便出了门,时间不晚,走的快的话,应该还能见谈允闲一面。

    谈允闲在相府。

    其实自从朱元璋废掉丞相胡惟庸之后,大明再未复立过丞相。但丞相的职责总得有人负担吧?于是便有了内阁,但后来内阁势大,皇帝为了削弱他们的权利,又给了司礼监批红之权,于是也就有了内廷的法。由于朝廷大事最终的裁决权在内阁和司礼监里,于是人们私下里便称司礼监掌印太监为“内相”,称内阁首辅为外相。

    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夫人姓喻,是杨廷和的续弦继室,比杨慎大不了多少,却很有腕,将相府内宅治理的井井有条,上下没有不宾服她的。

    当然了,这也和她生了两个儿子有关,一个杨惇,一个杨恒(还有一个妾室所出的杨忱)。

    这年头医学水平不发达,生子太早,女人大多都有妇科病,喻氏也不例外,前些日子她吃了谈允闲开的药后感觉效果不错,为表感激,想请谈允闲吃顿饭,又怕谈允闲不来,便派人骗谈允闲自己病重,将其诳来了相府。

    发现真相的谈允闲很生气,面对着一面赔笑的相府夫人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勉为其难的给她又开了药,却坚决的拒绝了吃饭的邀请,坚持要离开相府。

    正自僵持之际,杨慎夫妇忽然出现,谈允闲见二人面容皆有憔悴之意,忙问端由。

    杨慎没好意思,还是黄娥跟谈允闲熟悉,苦笑道:“让您老见笑了,实在是妾身的夫君被人用诗作打了脸,好几宿睡不好觉,妾身也吃挂落”

    “不会吧?慎儿的才能天下无出其右,怎么可能在诗作上被人胜过呢?”喻氏惊讶的插话道。

    谈允闲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好奇的问道:“到底是谁?居然能在诗词一道胜过咱们的状元公呢?”

    “坤宁宫的一个宦官,名字嘛,不提也罢!”杨慎苦笑着道。

    黄娥却道出了白玉京的名字。

    谈允闲稍怔,很快笑道:“原来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啊,老身还当是谁呢,状元公不必烦躁,那不过就是个整天胡思乱想的毛孩子吧,他还跟老身打赌,疾病都是由很多肉眼看不到的东西造成的,还有朝一日一定要老身亲眼见到那些东西,这不纯粹是无稽之谈嘛!”

    “还有这回事儿?您老可得好好。”黄娥好奇的问道,喻氏跟杨慎也支棱起了耳朵,视线灼灼的盯着谈允闲不放。

    见此情形,谈允闲当玩笑的便将当日白玉京去见他的情形了一遍,却隐去了他装病的情节。

    听到后来,屋里人同时大笑,倒把从门外经过的杨廷和吓了一跳。

    “谁在里头?”招叫来门口侍立的丫鬟。

    “谈大家。”

    杨廷和点点头,回身对身后跟着的一位中年道士伸虚引:“道长请,总是让你走后门,真是有失恭敬啊!”

    “迟早会有走正门那天的,首辅大人不必客气。”道长微微笑道,大袖飘飘向前而行,长袍拖地不见脚,有若行走在云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