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句话，引来了唏嘘，连罗老夫子也为之鼻酸难蔡，热泪纷坠。

    强的尸体躺在洞底，身上覆盖着皇甫轩那件血衣，田继烈祖孙和罗老夫子环坐在洞口，皇甫轩独自盘膝跌坐在尸体左侧。

    自从昨夜回到山涧下的石洞，皇甫轩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既不话，也不休息，甚至连插在背上的箭簇也不让人拔除，一只紧握着强的，另一只却反复抚弄着那副“金爪银丝飞蜘蛛”，泪水技满面颊，始终未曾干过。

    田继烈由林百合口中，获悉强惨死的经过，心知他内心悲痛已达到极点，劝慰于事无补，只好默默陪着他泣泪了。

    林百合父女和凤珠、樱儿，却在附近另一个石洞里。

    两洞之间，相距不过丈许，但一边是骨肉团聚，另一边却是生死永诀。

    清晨，山涧中还有尚未散尽的薄雾，这一层薄薄的雾，竟拥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石头又忍不住掩口打了一个呵欠，轻问道：“爷爷，咱们要这样坐到什么时候”

    田继烈低喝道：“不许话，你要睡就睡，不睡就给我滚到外面去。”

    石头委屈地道：“我问问又没有错，人死了就该早些埋了，难道这样守着便能活回来？”

    田继烈怒道：“你——”

    他扬想给石头一巴掌，又怕惊搅皇甫轩，抬起的，终于又忍住。

    皇甫轩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老爷子，别怪他，他的是实话，人死不能复生，是该到分的时候了。”

    着，缓缓站起身来。

    田继烈连忙也站起身子，道：“老弟要到哪里去？”

    皇甫轩含着泪道：“他从跟着我长大，如今又为我而死，我没有办法再带他浪迹涯，总该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让他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田继烈道：“如要安葬他的遗体，老朽倒有个很合适的地方。”

    皇甫轩道：“哦？”

    田继烈道：“老朽以为，死者己矣，至于营造墓穴，广置茔产，不过是未死者徒作炫耀财富的段而已，与其耗心费力去饰建坟墓，不如择个有纪念性的地方，使死者人土为安，生者有所凭吊，每临斯土，便永怀追思。”

    皇甫轩点头道：“不错。”

    田继烈道：“强兄弟既然在红石堡舍命捐躯，为了永志豪义，何不就将他葬在此处。”

    皇甫轩道：“老爷子的意思，是将他葬在红石堡？”

    田继烈道：“老朽认为红石堡那片峭壁上的石缝，地势极佳，又有葛藤垂蔓，连修饰表志都不必费心，正是强兄弟最佳埋骨之所。”

    皇甫轩轻哦了一声，道：“那地方虽好，只是上隔高峰，下临绝壁，显得太寂寞孤独了些”

    着着，泪水又滚滚落下来。

    田继烈道：“强兄弟为义合生，生前是磊落英雄，死后正宜居高览下，傲视云山。”

    皇甫轩想了想，哽声道：“好吧，除此之外，恐怕也再难以找到更合适的地方了。”

    石头急忙站起身，抢着抱起强的尸体。

    罗老夫子跟着站起，道：“老朽也送傅少侠一程。”

    皇甫轩道：“你不想早些回红石堡去么？”

    罗老夫子苦笑道：“老朽本非武林中人，经过这次事件，深感江湖险恶，绝非终老之处，等诸位离去后，老朽也准备旧雨楼皖西故乡，耕读以度残年，从此不再参与江湖是非了。”

    皇甫轩点头道：“好！好！’

    连了几声好，举步跨出石洞。

    才出洞口，迎面却见林百合和樱儿正向这边走过来。

    林百合扬招呼道：“皇甫大哥，你们要到哪儿去？”

    皇甫轩既不回答，也无笑容，头一低，竟从两人侧边擦身而过。

    林百合一愣，举着的被僵在空中，满脸错愕之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亏田堆烈紧跟着走来，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低声道：“原谅他，他心里正难过，咱们送强哥儿去安葬，一会儿就回来。”

    樱儿道：“他心里难过，也不能拿咱们出气呀。”

    田继烈急道：“姑娘，你少一句吧”

    樱儿愤愤地道：“为什么不能？其实，傅公子惨充，咱们姐一点错都没有，他凭什么责怪别人，当时谁料得到会有这种后果，事情既然发生，他难过，难道咱们就不难过了么”

    林百合突然掩面失声，道：“樱儿，不要了，不要再了。”

    樱儿眸子连转，也流下泪来。哽声道：“咱们回襄阳去吧，姐，就当没认识这个无情无义的人。”

    林百合只顾哭，只顾摇头，却不出话来。

    田继烈—面示意石头和罗老夫子先走，一面柔声劝慰道：“林姑娘，你要体谅他的心情，强哥儿和他自幼相依为命，情逾足，一旦惨死，他难免会伤心，何况又是他亲眼目睹，却不能出援救，自然难免因急愤而生怨恨，等他悲痛平静些，总有了解的时候。”

    林百合凄然道：“他他会恨我一辈子，永远都不会了解了”

    田继烈道：“不，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会了解的，老朽相信他不是那种不明是非的人。”

    林百合哽咽着道：“都要等到哪一啊？”

    田继烈道：“不会太久。咱们先把强哥儿的遗体埋葬了，他不再触景伤情，慢慢就会平静下来。”

    樱儿道：“可是，自从离开红石堡，他就没有跟咱们过一句话，好像咱们就是害死傅公子的仇人似的。”

    田继烈道：“这些都不用再提了，人在悲赡时候，言行难免会失常态，总之，姑娘们务必要委屈些，多多体谅他。”

    樱儿道：“你总叫咱们体谅他，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田继烈道：“姑娘们先忍耐片刻，一切等安葬了强哥儿的遗体再，好么？”

    林百合含泪点零头，道：“咱们本来也该送送傅少侠，既然如此，只好不去了，等一会，就烦老爷子代咱们在灵前致意，希望他在之灵，能够了解我的苦衷”

    话末完，眼泪又噗簌簌落下来。

    田继烈连忙道：“姑娘放心，我会的。”

    林百合转身走了两步，又驻足转身，道：“还有一件事，也请老爷子替我转达一声。”

    田继烈道：“好，姑娘请。”

    林百合深吸一口气，极力抑制住伤感，缓缓道：“咱们已经仔细问过凤珠，这—次，的确是家父，不会再是替身了，咱们父女能够团聚，都是皇甫大哥所赐，不管他多恨我，咱们林家会永远感谢他的恩惠，至于那条失去的香罗带，对咱们已经无关重要，不必再去追寻了。”

    田继烈瞿然道：“你们真的能确定这一次不会是替身？”

    林百合道：“是的，凤珠是我爹的贴身丫环，咱们即使认错了，她却决不会弄错。”

    田继烈道：“林姑娘，你亲自跟令尊交谈过么？”

    林百合道：“当然谈过，但他老人家神志还是不太清楚，谈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田继烈又道：“你能确定那凤珠不会假话？”

    林百合道：“怎么会呢？她在我们林家十多年了，从来都很可靠。”

    田继烈摇摇头道：“奇怪！奇怪！”

    林百合道：“奇怪什么？”

    田继烈道：“如果这一位真是令尊，那位从郝金堂中夺去香罗带的人，又是谁？”

    林百合怔了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那是另外一个人，傅少侠一时眼花看错了。”

    田继烈道：“我还得赶去安葬强哥儿，这件事，咱们等一会再商议吧，不过，在事情尚未绝对明确之前，姑娘仍须留意令尊的言行举止，不能太轻易相信他就是真的。”

    匆匆叮嘱了几句，迈步奔向山谷，一路上，心里仍在反复思索这可疑的问题，总觉得其中定有蹊跷，难以遽然相信。

    赶到山脚峭壁下，却见皇甫轩等三个人都含泪站在石壁前，崖上垂藤如帘，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田继烈放缓脚步，轻轻走到皇甫轩身边，歉疚地道：“对不起，老朽来晚了一步”

    皇甫轩没有回头，只仰面凝视着崖上石缝，泪水就像决堤的黄河，滚滚而下。

    好半响，才见他嘴角蠕动，喃喃低语道：“是的，大晚了，如果这儿没有这些葛藤，那该多好！”

    田继烈将按在皇甫轩肩上，徐徐道：“老弟，不要尽这种伤感话，葛藤是生的，命运也是上注定，人生自古谁无死，强哥儿舍命全交，死得重逾泰山，了无遗憾，咱们若哀恸太甚，岂不等于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皇甫轩缓缓颔首道：“我懂，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他今年才二十五岁，未免死得太年轻，不是么”

    田继烈叹道：“话是不惜，但人活百年终是死，只要能为自己，为朋友做一件有意义的事，生命纵然短促些，也是值得的，否则，枉活百年，也不过行尸走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