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烟花易冷 人事难分
曹魏黄初三年(公元222年),谷雨;洛阳城郊。
曾经繁华无双的伽蓝寺,在历经多年战火之后,早已经破败不堪,山门倒塌,浮屠断裂,断桓残壁间青草丛生,老树斑驳。刹外石板官道上人迹寥寥,只有数里外的洛水川流不息、浩荡如故。
时值正午,官道尽处,有百余兵马簇拥着一辆华丽车辇,从城池方向逦迤而来,队伍中有旌旗随风扬起,远远可见“鄄城王”、“曹”等字样。
车辇由五匹矫健的西域大马拖负前行,速度虽快却很平稳。
队伍行至洛水畔忽然停了下来,鄄城王曹植抬理了理束发的冠巾,在御者的搀扶下翩然下地。
“那是何等所在?”曹植望着数里外那片断桓残壁。
“禀殿下,那处原是伽蓝寺,毁于初平年间董卓之乱。”御者拱回道。
“董卓之乱”曹植闻言,双眼蓦然亮了起来,“那时可谓江山多娇、豪杰辈出,暴罴、烈兕、虓虎、貂蝉”
老曹家的子孙对于战争,似乎有种偏执的热爱,曹植虽以文采闻名,却并不妨碍他对金戈铁马的向往。
眼见鄄城王的诗人情怀爆发,御者不失时地拍上马屁,“任这班豪杰如何厉害,也不过是烟花一现,能够鼎立天下的太祖武皇帝,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对御者这记马屁,曹植傲然一笑,欣然代父受之。
沛国曹操以宦官之后崛起乱世之中,战黄巾、讨董卓、伐吕布、破袁绍,挟天子而令诸侯,与涿郡刘备、吴郡孙权三分天下,大汉十三州独得过半,时之英雄,唯曹、刘、孙三人耳!
“此间虽然残破,却有地利,你叫上几人,陪我随处走走!”曹植微眯双眼,深深呼吸着野地清新的空气,心情不禁有所好转。
他此番绕道洛阳西郊,本为一睹龙门风光,不想还有意外发现。
天下大势已定,曹操亦于前年病逝于洛阳,次子曹丕继魏王位,不久迫汉帝刘协禅让,登基称帝,以魏代汉,追尊曹操为武皇帝,庙号太祖;又对胞弟曹植、曹彰等人多方打压,以巩固地位。
曹植文思敏捷,才高八斗,素为曹操所喜,却在夺嫡争斗中失败。作为出局的一方,数年来近乎被流放,对自负才华绝伦不得施展的曹植而言,心情可以用简单几个字概括:不胜烦闷。
御者挥叫上一什亲卫,由都伯许综亲自率领,紧随在曹植身后。
许综,壮侯许褚之孙。许褚素以勇力闻名,号为虎痴,负责拱卫曹操的安全,如今随侍在魏帝曹丕身畔,其孙许综被任命为曹植的亲卫都伯,未尝没有随行监视之意。
作为随从兼伴读的御者,对曹植的烦闷根源洞若观火。但如今大局早定,已过中年、家有妻的他自然知道如何取舍,陪着这位王孙公子纵情山水歌赋,正是利人利己利天下的不二选择。
“此间寺庙看去占地甚广,可有甚么来历?”曹植沿石板官道向着寺庙废墟缓步而行,随折下路旁一丛杂花,持在中,随意指点。
曹植虽负才名,但出生于董卓伏诛之后,当时洛阳早已毁于战火,成年后随其父曹操奔波在关东诸地,对洛阳曾经的繁华知道得并不多。
“此寺名为伽蓝,颇有来历。”身为王侯御者,见识自然是极广极好地,否则有负主子恩泽,“永平七年,明帝夜宿南宫,梦到一位身高六丈、头顶大放宝光的神人自西方而来,次日以此询问群臣,博士傅毅奏对称之为佛,明帝遂遣人出使西域,拜求佛经、佛法。”
“使者穿过茫茫大漠,越过万仞葱岭,抵达贵霜帝国,遇到身毒僧人竺法兰、迦叶摩腾。”御者见曹植听得饶有兴致,更是眉飞色舞,“使者为其修为见地所惊,遂邀两位高僧一道,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同返洛阳,明帝龙颜大悦,命人在此兴建寺院,供高僧译经弘法,此即伽蓝寺由来。”
“伽蓝,在身毒国意指僧众共住的园林,亦指佛家护法之神。”御者见曹植面露惑色,忙补充道,“因有白马驮经故事,此寺亦有白马之名。”
“你可相信世间有神佛存在?”曹植顿住脚步,若有所思。
“自明帝以来,多有西域高僧来此弘法,与历代汉家天子相谈甚欢,伽蓝寺信徒甚众,香火旺盛,寺院一再扩张。”御者面色虔诚,不忘捧出曹植的母后,“宣太后在洛都之时,亦多番前来礼拜,属下以为神佛是存在的。”
“各位呢?”曹植望向随行亲卫。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为首的许综出列道,“我等不信甚么神佛,只信掌中的环首长刀!”
御者面上露出轻视之色,真是一帮粗鄙之人,完全无法愉快地交流,且看鄄城王如何呵斥尔等!
“孤也不信!”曹植的反应让御者大惊,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若是真有神佛,伽蓝寺院怎会破败如此!汉家天下怎会破败如此!”曹植语不惊人死不休,直吓得御者两股战栗,几欲坐地。
这主还真是甚么都敢,侍奉王侯真不是人干的事啊!
“噫?!”曹植忽地轻呼一声,目不转睛地望向洛水对岸。
洛水为大河右岸支流,源出关中渭南一带,形如弯月,穿过熊耳山北麓后,水流变缓,在洛阳西南郊与北来的伊水汇合,转向东北,至偃师注入大河。
伽蓝寺所处位置,临近伊、洛交汇之处,东西两座青山对峙,宛如龙门屹立,伊水中流而出,汇入滔滔洛水,水面宽达数里。
此刻,与伽蓝寺隔水相望的悬崖顶端,有一白衣女子翩然而立,衣袂飘飞,似要随风起舞,在明媚的阳光下有光晕环绕,恍若仙神,让人难以直视。
御者犹自沉浸在刚才的打击之中,神游天外,嘴里碎碎地不知念叨着什么;士卒们按刀柄,环目四顾,尽着卫士的职责。
除了好奇之心十足的鄄城王,众人均未发现对岸高处的那道绝美身影。
白衣女子似在凝望伽蓝寺的断桓残壁,忽地身形一动,自崖顶翩然而下,一掠数丈,纤足在峭壁上轻轻一点,再次掠起,如此十数下,转眼下到崖底,未做丝毫停留,踏足水面,凌波微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顷刻间上到北岸,离众人不过里许。
曹植这时看得清楚,只见白衣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如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宛若仙子下凡!
白衣女子似有所觉,侧首凝望过来。
但见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曹植只觉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目瞪口呆,只有一个声音在心底狂呼:竟有如此倾国之姿!
一众亲卫此时也注意到里许外的那道绝美身影,顿时陷入深深的震撼当中,紧握刀把的大纷纷松开,满脸痴迷之色,恍若游梦。
这一刹那,好似永恒。
“殿下!殿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御者急促的呼唤声将曹植惊醒,同时也惊醒了场上亲卫。
“殿下,方才有何事发生?”御者刚从自己的碎念中走出来,一眼看见鄄城王和一众亲卫尽皆失态,疑惑顿生。
曹植轻轻瞥了御者一眼,略有责怪之意,亲卫们亦瞪着御者,怪他惊醒了自己的黄粱美梦。
众目睽睽之下,御者浑身一哆嗦,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又似乎感觉到自己错过了甚么。
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渐有春雨飘起,虽然细,却连绵不绝。透过重重雨幕,又有悠扬的牧笛声隐隐传来。
曹植叹息一声,游目望去,远方青山绿水如常,近处草长莺飞田野,白衣佳人早已芳踪缥缈,空中似有淡淡清香弥漫,提醒他刚才并非一时幻觉。
“殿下!”许综忽然出声,指向伽蓝遗迹,“属下方才见那女子往那边去了。”
许综出身将门,亦曾上过沙场,心志坚定,虽然也为白衣女子所迷,却还保持着一丝清醒,是以知道对方的踪迹。
曹植顿时喜形于色,往伽蓝遗迹快步而去,犹如奔命,丝毫不顾及王孙公子的形象,一众亲卫纷纷跟上,只留下御者落在后面,不停呼喊。
远处留守的随从不知道这边发生何事,纷纷跟了过来。
众人在断桓残壁间来回穿行,始终不见白衣女子的芳踪,却在倒塌的塔林之间发现一座青石墓碑,碑前一柱檀香,燃烧过半。
故兄吕布讳字奉先之墓
陆翊珞伽建安五年春立
墓碑上的几行大字龙飞蛇舞,穿过数十年的时光依然有金戈锐气透石而出,在盈盈的春风中尽显萧杀之意!
堂上花醉三千客,一戟霜寒十四州!
佳人貂蝉,世人谓其有羞花之容、闭月之貌!能一睹真容者不过寥寥数人。
温侯吕布,世人称其有虓虎之勇、鬼神莫挡!在其大戟下胆寒者不知凡几。
视野中的王孙公子,全然不顾春雨扑面,拽着御者,要为惊鸿一现的仙子作赋留念,许综的记忆,却已回到祖父许褚所述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