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九章、殇,江东镐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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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山,是衡阳郡内山脉的起源。

    得名于战国时期。据甘石星经记载,因其位于星座二十八宿的轸星之翼,“变应玑衡“,“铨德钧物“,犹如衡器,可称天地,故名衡山。

    衡山之北,水畔边,周瑜独身看着披着漫天星辰的山体起伏,一脸悲戚的沉默不语。

    此处也是沅水与资水的交汇处,这两条养育了无数荆南子民的河流,在此转道向北,蜿蜒注入洞庭湖。

    是的,周瑜率领的江东子弟,已经靠近洞庭湖了。

    当年赤壁之战后,江东就在洞庭湖修筑了水寨屯兵,将此处当成进攻荆北与荆南的据点。在这个湖上,时常可见江东艨艟在巡逻。

    只要再往东行走百余里,就能得到江东水军的接应,从而摆脱曹军的追击。

    唉,想不到某也有一天,犹如丧家之犬!

    周瑜回首,看着躺卧在青青草地上的兵卒,看着他们鼻鼾之声大作,听着他们在睡梦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呻吟。

    那是依然渗血的伤口,被夜间的虫豸口舌舔的疼呼。

    或者是反身不慎,压到了伤口的痛苦。

    每一声沉闷的呻吟,都落在了周瑜的心头上。如同有人拿着一把很钝的刀子,在慢慢的来回割着心头肉。

    痛,不可言。

    也让他产生了一个很危险的想法。

    若是此战主帅,是伯符兄,而非孙仲谋,安至如此不堪乎?

    是的,他想起了孙策。

    那位脸上永远洋溢着朝气勃勃的灿烂笑容,让人心甘情愿为之效死的,让他心悦诚服的,曾经的主公。

    所以也得出了答案。

    唉,伯符兄,为何天不假汝之年

    孙策骁勇,锐气十足。

    每当临战,都喜欢冲锋在前,将后方督战、临阵指挥之权交给他。他们两个人,合起来就智勇双全,让敌人无懈可击,让敌人望风披靡。

    所以能短短数年便得江东之地。

    若是,三日前,他在后方督战指挥,孙策率兵勇往直前,此刻,狡狐陈恒的首级,应该用石灰裹上了吧?

    举荆南之地,也被传首而定了吧!

    毕竟孙策的骁勇,更能让江东子弟效死,比自己强太多了。

    唉,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周瑜收拾了心中的郁郁,看着兵卒们,却是才下心头,又上眉头。

    三天的逃亡,他原先的千余人,现今只剩下一半。

    他当日选择的撤退的路途,不是途经龙阳城,往益阳城的方向去找孙权会合。而是沿着沅水之畔,跨越衡山崎岖的山道,借水军之力横渡洞庭湖,抵达长沙巴丘。

    这是最明智的路线。

    曹军多为北人,善于平原之地作战,一旦跨入南方的山路中,就会实力大减。光是折损在山中蛇虫与瘴气中的兵卒,至少得十之有一!

    而且,原路返回途经龙阳城,等于穿行于荆南刘琦军。他就算再傻,都不会让江东子弟送入敌人的怀抱中。

    但是呢,他低估了,狡狐对他首级的渴望。

    甚于孙权!

    曹军典满部一路衔尾追击,一直追到他遁入到山区后,才因为速度跟不上,不得不放弃。但是也让他折损了三百多人。

    这些兵卒,都是因为身上有伤,行走不便而自愿留下断后的。

    他的脑海里,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一个又一个伤兵,自动的停下了脚步。

    他们有些是年已经三四旬的老行伍,也有未及弱冠的新卒。却在此停下脚步之时,都很恭敬的行军礼,看着他的眼神,依然是满满的狂热,与崇拜。

    嘴上的,同样是寥寥几个字,“都督,速走!”

    没有一个兵卒,因为战败而归罪于他!

    没有一个江东子弟,在即将迎接死亡的前夕,痛哭流涕或者感伤命运不公,更没有托付他照顾家人等等。

    而是,但求,他们敬爱的大都督,让他们吃了败仗的大都督,能活着离开

    此外,别无他求!

    周瑜家学渊博,少时便熟读诸子百家,年长后更是掌军征战四方,对慈不掌兵、弃少保多等等早就铭记于心。

    然而,那些伤兵的面孔,却铭记于脑海中。

    一遍,又一遍的,不断盘旋。

    撕咬着他的愧疚,拨弄着他的感伤,无语凝噎着他的口舌。

    欲罢,而不能。

    但,此不过是曹军的追击而已。

    很快的,寇封与魏延领着荆南之兵追了上来。

    他们都是擅长于山地作战的本地人,甚至有些人还在这片山脉里当过猎户,对地形比江东之兵还要熟悉。

    所以,他麾下的亲卫督,守护在他身边十数年、早就成为半个家人的亲卫督,走到了他的跟前,很罕见的行了个全礼。

    “都督,他日夺得荆南之地,还请让人为我等收拾骨骸归乡里。”

    唉,连收拾骨骸的话都出来了,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仿佛是老友之间的话别。

    他也不等周瑜回答,便转身往荆南追兵而去,还振臂高声呼喊了一句,“江东子弟,愿留下断后者,随某来!”

    这声让人自愿赴死的高呼,让一半的兵卒出列,紧随他的身后。

    这些兵卒,也都深深的看了周瑜一眼,嘴里很亲切的很简单的叮嘱一句,便提着兵刃一去不返。

    那句话,很熟悉,这几天被了好多次。

    是:“都督,速走!”

    直到现在,这些可敬的人儿,这些无畏赴死的江东子弟,依然坚信着,他们敬爱的大都督只要回到了江东,重整旗鼓,他日就能攻下荆南!

    为他们报仇!

    将他们的骨骸收回江东,安葬乡里,落叶归根!

    周瑜已经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些期盼的眼神,怎么被其他人拉着往洞庭湖的方向而走。

    他只知道,心里有了个信念,未来为之奋斗的信仰:此生,不负尔等,必吞荆南!

    银月如水银迸裂,洒了满地。落在沅水与资水汇流处,荡漾起了如绢的波光,像一根银线似地蜿蜒流去。

    带去了消逝人儿的冀望,遏留了活着人儿的信仰。

    然而,在璀璨星辰也无法照亮的林子里,有一群兵卒正心翼翼的靠近。

    一只闪烁着银月光泽的箭矢,搭在了一张三石铁弓上,捏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中。

    矢锋,对准了周大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