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零章、悲夫!公瑾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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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万物繁盛。

    阳光灿烂的白日里,随时可见郁郁葱葱与争芳斗艳在流转;星辰璀璨的夜空里,随耳可闻虫豸的生命欢歌与繁衍渴望。

    当然,也少不了天竞物择适者生存的杀戮。

    驻立于资水畔的周大都督,倾听着山中起伏的狼嚎,感伤着已故人儿的悲鸣。

    然而,就在此刻,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危感。那是一种仿佛被猛虎盯住了感觉。猛然侧身回首,他望去了不远处享受着银月光华的林木丛。

    却发现,一支箭矢如飞羽惊鸿,披着银月而黯淡无光,踏着夜色而不动声色,急速得连风声都来不及呻吟,正往他而来。

    他的瞳孔瞬间凝缩,身体本能的往侧俯下,口里也厉声大喊。

    “敌”

    但是他的声音才吼出来一半,那个“袭”字还没来得及蹦出,就被剧痛给遏止了。

    那支箭矢,闪烁着冷光的三菱矢锋,还是亲吻上了他的肋下。紧接着,伴着微微压抑的声音穿过衣甲,钻进了皮肉中。

    将他的肋骨咔嚓一声撞裂,从他身体直穿而过。

    冒出后背之时,依然去势不衰,在资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滑翔了好久,才没入水中不见。

    也让他倒在地上。

    伴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汹涌奔出的殷红。

    被变故惊醒的亲卫们,连忙跑过来,用身体护住他,用哭腔很明显的声音,大喊着些什么,悲戚着些什么。

    被剧痛折磨的周瑜,有些听不清。

    他努力的压制着喉咙中不断涌上的咸腥味,断断续续的从口里挤出几个字,“敌袭,速走”

    然后便脑袋一歪,陷入了昏迷。

    此刻,树林的喊杀声大作,须发皆白的老将黄忠,倒提着大刀,迈开大步咆哮而来。身后,是紧随脚步的兵卒,同样咆哮震天。

    连续数日都在亡命而奔的江东子弟,也被从睡梦中惊醒了。

    他们看到了,他们敬爱的周大都督,被亲兵撕下衣甲,包裹住了肋下依然冒出殷红的伤口,被一个壮硕的兵卒用布条绑在了背上。

    正往着洞庭湖的方向疾奔而去。

    那垂下来的臂,和歪在一侧的脑袋,昭示他已经人事不知。

    而一半拔出刀剑,迎着荆南兵而去的亲兵们,嘴里也喊出了让他们心悸不已的悲鸣。

    “为都督而战!”

    “为都督断后!”

    有些不杂乱的口号,却让所有兵卒,都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当即从地上蹦起,操起兵刃就迎难而上。

    这个时候,他们嘴里再没有喊出“都督速走”的话语,而是化成了各种长短不一的戾啸。

    一如失去了母羊的羊羔,凄声不断。

    一如在幼崽尸体边上母狼,对月引颈长嚎不已。

    悲意,在凝聚。

    死志,在蔓延。

    最终化为了迎着刀锋而去的决绝。

    中的刀刃断裂了,用拳头与牙齿;身体被涌出的殷红带走力气了,就爆发生命的余晖,抱住敌人,好让袍泽杀死。

    老将黄忠,一生峥嵘于战场之上,却没有见过这样敌军。

    他的大刀如雪花般轻盈飞舞,在银月下带着死神的微笑,但却在此时,勇不可当的气势、挡者披靡的精湛武艺,被遏制了。

    被这群人人带伤、疲惫不堪的,看似一触即溃的败兵,给阻止了前进的脚步。

    这群人儿,有的主动用胸膛去接下刀刃,只为将刀身卡住身体中。有的扔下了兵器,只为抱着他的一只腿,无论背上被捅了多少刀。

    哪怕是断气了,还是抱着紧紧的。

    让黄忠不得不拔出佩剑,用剑锋挑开他的指。

    不可避免的,他的脚步,他麾下兵卒的攻势,都被滞留在了资水畔。眼睁睁的看着背着周瑜的亲卫,在十几个人的护卫下,消失的山道中。

    半个时辰后,战场之上,已经没有了活着的江东子弟。

    每一具尸体,都伤痕累累,甚至有些白骨露皮表。几乎所有的尸体,脑袋都不约而同的,很诡异的,努力的扭向东边。

    不是狐死首丘的思念乡里,而是用最后的力气,去看一眼,去确认他们的大都督是否已经安全的离开。

    历经一番杀戮的黄忠,对此也感慨良久,才引兵回去复命。

    已经无法再追得上了。

    就是,不知道那一箭,有没有要了周公瑾的命呢?

    应该会吧?

    毕竟都穿身而过了

    龙阳之战,至此,终于落下帷幕。

    惨胜的曹军与刘琦军,兵力十去其四,几乎无俘虏。五溪蛮更是有一千余人战死沙场,退出战场后又陆陆续续伤病而死三百余人。

    惨败的江东,孙权与程普的麾下,十不存五,还被荆南刘琦军一路追击,赶出了衡阳郡。而周瑜麾下的四千私兵,死伤殆尽,仅剩十几个亲卫。

    这十几个亲卫,带着昏迷不醒的周瑜,于洞庭湖登上江东战船,归来长沙巴丘城。溃败到罗县的孙权,得知消息后,当夜不眠不休,累死了两匹战马赶到。

    不顾两腿内侧的皮肉全都磨破了,踉跄着奔到被大夫环绕的官署,双握住周瑜的,痛哭流涕,悲戚不已。

    天见可怜。

    周瑜醒了。但是只来得及,艰难的挤出一句话,便再度昏迷。

    这句话,是:“将军,速让人将南郡之兵,都撤回来,晚之不及。”

    半日后,被各种名贵药材续命的他,又醒了。

    还能坐了起来,红光满面。

    也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再度垂下了眼泪,不忍直视。他们都知道,周大都督脸上的红光,意味着什么。

    他自己也知道,即将面临什么。

    所以露出了笑容,出声安慰了几句,便与孙权耳语了好一会儿,直到不支,重新躺在了榻上,一脸的苍白。

    他有些艰难的,用已经模糊的眼神,看着江东之主和同僚们。

    依稀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奋不顾身,迎着敌人刀刃而上的江东子弟们;仿佛又听到了,那些人儿离去之前那句简短的话语:“都督,速走!”

    唉,某还是辜负了尔等。

    如若九泉之下再相见,某再向尔等告罪

    一声叹息之后,周瑜脸上的不甘,终于化成了悲愤与慨然的大呼。

    “男儿生逢乱世,当驱数万劲卒,争锋万里河山!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奈何死乎!”

    言毕,肋下疮口迸裂,血流不止。

    顷刻,殇。

    时为建安十六年,公元年,秋,七月初。

    年,三十有七。

    此后,江东曲有误,再无人顾;江左再无人,可谓之美丈夫。

    悲夫!自古天妒风流人物,空留绝响在人间。

    惜哉!天纵奇才周公瑾,使青史长遗恨,令后人悲叹泪满襟。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