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顾宅中的仆人虽算不得太多, 不过也不太少, 腊月末的时候,顾和以就与他们讲好,年底愿意回家的,可以回家歇上五日, 不愿意回家的,就在顾宅里过年, 顾家会统计了人数,从酒楼订了酒菜请大家吃喝。
过年时, 人们大都还是想回家与家人一道的, 宅中仆人家住京城附近的,有不少都选择回了家过年, 剩下几人, 不是家远就是并无亲眷, 且他们相处时日不少,也是称兄道弟的了, 便留在了顾宅中一起过年。
九叔从京中的酒楼订好了酒菜, 直接叫人给送到了家里。
瑶娘和顾和以并没太亲近, 平日来往不算多,可临近新年这两天, 也不一直猫在自己那院中了,而是带着顾和谦出来与顾和以聊天。顾和谦在时,瑶娘看着两个孩子聊天;顾和谦在庭院里自己玩时,瑶娘就与顾和以聊天, 只是内容全都围绕着顾和谦。
这叫顾和以感觉到一个土生土长的普通古代女性的悲哀,没了丈夫,聊的便只能是孩子。
除夕当天,白日里头,净了庭户、扫了门闾、换了门神、钉了桃符、贴了牌,之后又焚香祭祖,这一整天下来,着实不轻松。
晚上,顾和以、顾和谦和瑶娘三人在主厅里一起用晚膳,身旁九叔贺穆清他们也都退下了,只余他们一家人。
顾和以原身的记忆里,他父亲与叔父虽然常年不在家,可过年时从来不会出门,永远会和他们围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而这次,大过年的只有三个人一起吃饭,实在是凄凉了些。
瑶娘大概也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晚饭过程中话语寥寥,只细嚼慢咽地用着餐,几乎不怎么话,眉间似乎带着些哀愁。
顾和谦年纪还,不怎么记事,虽然去世的是他的至亲之人,可这至亲之人一年在家时间甚短,所以他心里感情并算不得太深,下葬守灵的时候就已经哭尽了眼泪,吃饭的时候倒是没显得有什么异常。
顾和以在瑶娘面前也不想出什么差错,便低眉敛目,神色淡淡。
席间没什么人话,一顿饭吃得怪是寡淡的。
吃完饭,瑶娘就称自己身子不舒服,带着顾和谦回到自己的院中休息去了。
瞧着顾和谦一步三回头的模样,顾和以不禁莞尔。
顾宅中的下人们,在吃好喝好之后,就都扎到一堆里赌博玩乐去了,贺穆清是从宫里头出来的,宫里禁止赌博,要是被发现了,那是很严重的罪,所以他实在是没这个兴趣,合不了这个群。
辞旧迎新的时候,贺穆清以为顾和以肯定是与家中二夫人和少爷一同度过,只想来主厅这边偷偷瞧一眼她,却没想看到顾和以自己一个人,罩着那件他早就眼熟了的白狐皮里鹤氅,抱着个手炉直接就坐在了台阶上,望着空中那轮清亮的月发呆。
“姐。”
他轻步走过去,然后低声唤了一句。
“唔,你没和家里佣人们一块?”顾和以见是贺穆清,也没改自己那懒散的姿势。
贺穆清立在她身旁,解释着,“他们聚在一块儿赌博去了,奴极少赌博,便没一起。”
顾和以拍了拍身旁的石阶,“一会儿大内那边不是要放烟火吗,这边应该能看见的吧。你见过大内的烟火吗?”
大内的烟火啊,他看了七年了。
可他嘴上却道:“奴没看过,奴愿和姐一起。”
顾和以忽然轻声地笑了起来,这孩子,是怎么做到总是能出这种话,还得那么认真的?她不由得笑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奴以前,也是给人做家奴。”
“大户人家?”
“嗯,大户人家。”天底下最是尊贵的大户人家。
“可你这性子被养得不好。”
顾和以轻声一句话,就叫贺穆清心里重重地跳了一下。姐这是什么意思……?嫌他的性格不好?是觉得他哪里做得不好么?
他低声心地呢喃了句,“奴可以改。”
大内的烟火忽然开始放了,声音忽响,升入天空中的烟火似是要把黑夜照亮。
顾和以脸上有光阴闪过,她用柔和的目光看着眼前与她近在咫尺的少年——少年眼中还是那样,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好像带着全然的忠心。
多好的孩子,怎么还被他上家的主子养成了那种见人就跪的性子,奴性尽显。
好在他年纪不算大,还能多教育教育。
“我教你很多东西,是想叫你成为一个担得起事的人,而不是叫你整日奴啊奴的,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个低人一等的奴仆,你能懂么?”
不知是在外冻着了还是怎的,贺穆清一双似勾似引的眼睛眨了眨,眼周略带浅红,他瞧着烟火明灭之中顾和以带笑的侧脸,瞧着那双清澈的眼眸因烟火的闪耀而暗沉又明亮——
他的手紧了紧,大概是脑子犯了糊涂,竟是忽然想要抬手去触碰顾和以。
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贺穆清搭在腿上的手揪住身下的衣裳,好叫自己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话呀,怎么还呆住不话了。”顾和以抬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贺穆清脑中忽的回神,双眼避开了顾和以,竟是忽然有些不敢去瞧她。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坚定,像是在着什么誓言,“穆清会为了姐而努力的。”
会努力……成为配得上姐的人的。
心中这样想着,他却又自己给自己下了一大跳,这话得有歧义。
他抿抿唇,他是想——他会成为一个能帮得上姐的人。
……
一夜之隔,就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孙旭一大早上就与母亲妹妹一起来给顾和以拜年,让顾和以有一种……自己是一个白发老者看着辈一个一个请安的错觉。
拜完年,又相互了些吉祥话,孙旭他们就要离开,顾和以开口叫住了他们,“我今日要带着弟弟出去逛逛,孙唯妹妹要不要与我一起?”
孙唯听了,先是心的看了看自己的娘,然后又抬手拉了拉孙旭的胳膊,一双眼睛带着期待看着他。
“这……”
孙旭有些为难,他们现在这样住在顾宅中,也算是寄人篱下了,他娘一直叫孙唯收敛着性子,这也是为了孙唯好,他自己这妹子什么性格他也是知道的,要是不心惹了顾大姐不悦就不好了。
只是顾大姐主动问了出口,自己妹妹又这样看着自己,还真有点不舍得拒绝。
顾和以早就看出了孙唯自己没什么决定权,便道:“我只问了孙唯妹妹,没问大娘和孙大哥,你不用看他们脸色,自己,想出去玩不?”
孙唯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想!”
“那咱们在这儿等等我弟弟,他一会儿就过来。”顾和以冲着孙家大娘和孙旭点了点头,“大初一的,一块出去玩玩也无妨,人多还热闹。”
不多时,顾和谦就到前厅来了,脸上喜气洋洋的唤了一声“阿姐”。
“谦儿来了,咱们走吧,九叔已经把马车备好了。”
顾和以一起身,贺穆清就立刻上前跟上了她的脚步,将一件斗篷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顾和谦在书房碰到过几次贺穆清,这次一见贺穆清的又跟在自家阿姐的身后,脸一嘟,“阿姐,这下人不会也要跟着我们吧!”
顾和以伸手揽了一下顾和谦,拍了拍他的脑瓜,她这弟弟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他叫贺穆清,人家有名字的。”顿了一下,她还是又补充了一句,“哪家少爷出去不带个下人的?你出去买什么东西,总不能自己拿着吧,叫他帮忙拿着咱们好好玩。”
虽然她没什么下人的概念,但人的价值观也不是一天就能掰过来的,还得循序渐进才是,一上来就叫顾和谦对下人好一些,恐怕还会适得其反。
顾和谦抿了抿唇,虽然他觉得阿姐得有几分道理,不过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以前阿姐不太与他亲近,最近终于待他稍微好些了,竟然有个仆人比他还经常呆在阿姐的身旁!顾和谦撅着嘴,怨念地看了几眼贺穆清,这个人实在是太烦了。
贺穆清感受到了家中少爷不太善意的眼神,沉默着跟在了顾和以的身旁,心中自嘲,他就只是家里的仆人罢了,少爷实在不必这样吃他的醋,他又抢不走姐对于弟弟的宠爱。
“这是孙唯妹妹,今天也与我们一起出去,要好好相处。”顾和以把孙唯带到了顾和谦的身前,给他们相互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弟弟,顾和谦。”
孙唯双眼滴溜溜一转,冲着顾和谦道:“少爷!”
她心里知道,大姐比她年岁大,她叫姐姐还尚可,可少爷比她年岁,她一个寄主在顾家的人也叫人家“弟弟”就不合适了,还是叫少爷最合适。
顾和谦傲娇的双手抱胸点了点头,原来不只是带一个贺穆清出去,这叫他对于贺穆清的不顺眼稍微减轻了些。
宅院外面早就备好了马车,顾和以先扶着顾和谦和孙唯上了车,随后自己也上去,冲着车外的贺穆清伸出了手。
贺穆清瞥了一眼少爷的神情,没敢去碰顾和以的手,自己爬上了马车。
姐对他,显得太亲切了。
虽然他心里明白,姐对谁都这么好,就像姐也会扶着孙唯上车一样。
马车缓缓移动,顾和以看着车里的这三个孩——对她来真的就是孩。她撑着下巴,笑道:“你们三个,十六岁、十三岁、十岁,都是朋友,在外面要听我的话,知道了吗?”
“谦儿都听阿姐的!”顾和谦回的最是迅速。
孙唯也很听话地点点头,“孙唯也听和以姐姐的话。”
顾和以靠在金丝软垫上,那叫一个惬意,古代的孩儿可也太听话了吧,管着几个萝卜头的感觉还挺好。她瞥向贺穆清,笑问:“你呢?”
“奴自是听姐的话。”贺穆清坐在顾和以的对面,将香料添好了之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今日……奴就已经十七岁了。”
与姐同岁了,不过后面这半句他没能出口。
“今日十七了?这是今日生辰的意思?”顾和以听出了这句话暗藏着的意思。
贺穆清点头,“是。”完,本来垂着的双眼抬了起来,笑成了一对弯月。
“好日子啊,普天同庆的日子,就跟大家都在庆贺你似的。”
清宁街上热闹极了,人流如潮,还有舞狮舞龙的队伍经过,像是不知疲惫似的一直往前去。街旁还有临时搭起的棚子,书演戏卖艺,四周围了一圈凑热闹的百姓们,大概都是没钱去瓦舍进场的,就在街边站着瞧上一会儿,丢两个铜板做个赏钱。
顾和以带着三人,一路上聊天看戏,再买些临街贩夫或是铺子中的食,倒也是很有乐趣,觉得就像是以前跟家人一起逛庙会似的。
紧邻着清宁街,是东福门,东福门外有彩棚连成了一大片,人声鼎沸,鼓乐笙歌好不热闹。
上次来清宁街的时候,这东福门外边还没有这么多人,也没搭这么多棚子在,顾和以有点好奇,人多又怕把两个辈带走丢了,于是一手拉着一个,带他们去了东福门那边。
邻近了彩棚,顾和以发现彩棚与彩棚之间空隙有不少舞馆歌场,那些个鼓乐之声就是从这些馆场中传出来的。再去彩棚那边一瞧,发现里面衣裳、首饰、鞋靴与各种玩物一一俱全,凡是日常生活中用得上的件,里边全都有。
棚中有人拿着一把铜板洒在地上,看着地上的铜板,嘴里数着数,然后发出哄笑或者哀叹,只不过就算是哀叹,也是带着些喜庆的。
顾和以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瞧着顾和谦他们似乎也都从来没来过这边,于是拉住了一个在彩棚外面吆喝的中年男人,问道:“大哥,他们丢那些铜板是做什么的?”
中年男人上下量了一下她,见她衣着鲜亮,明显是有钱人家的女儿,眼前一亮,知道这是又要有钱路了,于是耐心地解释了一下,“姐,这是关扑赌,棚子里的物件都可以拿来赌,姐与里边卖扑的人商议好了赌注的价格和输赢的规矩,然后拿一个或者几个铜板往地上掷,铜板上出来的背面的数量和之前商议好的规矩比较,赢了就能拿走物件,输了的话,那赌注的钱您就得留在里边了。”
顾和以一听这解释就懂了,感情这是一堆赌博的棚子啊。
她往里望去,发现里面男男女女都是不少,不仅有平民百姓,还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坐在一旁的靠背椅上观赌。
“有兴趣吗你们?”顾和以回头问,她自己是有点儿兴趣的,大赌伤身赌怡情,节庆里边赌两把凑个热闹还是可以的。
“和以姐姐,我想试两局。”孙唯答的快,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铜板来,“大哥给我些银钱,我只从中拿一点去赌。”
去到里边的时候,正有一个华衣少女赌赢了一局,整张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旁边的丫鬟也在一旁笑的开心,清脆地着些奉承的话来。
少女抬臂,一只纤纤手指向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本郡主赌赢了,你从今往后就自由了!”
那女子跪地感激,“兰儿感谢郡主恩德,往后愿为郡主做牛做马!”
“我不缺仆人,我的意思是,一会儿我取了身契给你,你不必跟着我,以后就是自由之身了。”
郡主得咋一看是个好事,却不想那兰儿整个人都傻了,缓过神儿来之后死命给郡主磕头,哭哭啼啼的眼泪顺着那张不错的脸蛋就往下流。
“奴婢什么事都可以做的!求郡主开恩啊!”
顾和以没想到这里面还能明目张胆的赌大活人,心里边不禁感叹这古时候还真是敢玩大的啊。
那郡主对兰儿的举动不明所以,身旁的人也全都看好戏一般瞧着这势态的发展,没有人想要些什么,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凝固。
顾和以知道那兰儿为何不愿意恢复自由之身,对彩棚里的人那种看戏的心态感到不适,便来到郡主身前,向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郡主殿下,借一步话。”
郡主看起来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大概正是处于一腔热血的阶段,描画得精致的眉头微微蹙起,对兰儿的反应很是不解。
她看了两眼顾和以,回头低声道了句“你们且在这里等我”。
将郡主往一旁带了带,顾和以稍稍低头,声在郡主耳旁道:“郡主是好心,可惜她身无长处也并无田地,若不给人做奴婢,便是有了身契也是无用,最终只可能沦落到烟花之地去。”
自由之身,对于这个时候的很多人,尤其是并无学识与计俩的女子,恐怕还不如给人当家奴吧,当家奴到还能有些事做混口饭吃。一个时代就要以一个时代的角度去看,就算是有改变,也得慢慢来,总不能大跨步。
郡主一怔,似是忽然开了窍,明白了什么,她上下量了几眼顾和以,“你又是谁?”
顾和以稍稍扬了下嘴,“在下顾和以,一介商贩而已。”
点了点头,郡主双手抱胸,“本郡主记住你了。”
开了窍以后,很快她便将那兰儿带走了,想来在王府上也并不在乎多出来一个下人吧。
而孙唯得了顾和以的应允之后便去赌一件湖水色的罗袍,顾和以拍了拍贺穆清的肩膀,“你去跟着孙唯些,看着她别花太多钱,点到为止。”
顾和谦见贺穆清被发走了,忍不住偷着乐,缠着顾和以帮他赌一个瓷哨,那瓷哨呈鱼状,豆青色,模样瞧着倒是挺精细的,不是粗制滥造的玩意。
喜欢这种东西,还是个孩子啊。
与卖扑的人谈好了赌注,顾和以拿出一枚铜板放在拇指上向上弹去,以手背去接,在落下的瞬间两手相合,将铜板压在了手上。
“谦儿猜猜,正面反面?”顾和以笑问。
若是反面,那瓷哨就是他们的了。
“谦儿自然是猜反面了!”顾和谦凑在她身边,伸着脑瓜想要去看。
顾和以慢悠悠地抬起了手,左手手背之上,还真是那铜板的反面。
“阿姐好厉害!”顾和谦一张脸上尽是笑容,他接过了卖扑人递给了他的瓷哨,立刻在上面吹了一下,声音清脆,在这稍显的乱哄哄的棚里很是明显。
孩子真是好发。
顾和以瞧着顾和谦那高兴的样子,忍俊不禁。
她的视线在棚子里的物件中一样一样扫过,最终落在了一块青玉玉佩上面,质地算不算得上好她不敢,但看着顾色匀净,应该不是什么太次的东西。玉佩之上雕着一竿翠竹,虽然简单,却瞧着极是顺眼的。
赌这块玉佩,难度可就增加了不止一星半点。
六枚铜板同时掷出,需得正巧三枚正面、三枚反面才算是赌赢了。方才赌那瓷哨,只有正面和反面两个结果,就算是运气不好,有个三四次大概也能赌赢了。
而这回,顾和以往这赌里竟是不知不觉间就抛了六七块二两一锭的银子,才把那块玉佩赌到手。
等那冰凉的青玉握在手里,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么一会儿时间,她竟然就花了十几两银子——一两银子就八百块人民币来算,这一块不知纯度质地如何的玉佩,她竟然就甩手了一万多块人民币进去!
以前家里没矿的顾和以忍不住为自己的行为砸了砸嘴,看来这赌确实会叫人上瘾,毕竟赌到了一半,不将那玉佩拿下,就总觉得之前投进去的钱全都白花了,可继续赌,其实也不见得能剩下多少,可能还不如直接拿着银子去别的铺子里直接明码标价地买上一块呢。
现在这十几两银子对她来可能并不算个事,可一想,十两银子都够普通老百姓一家人两年的口粮了,还是觉得自己过于浪费了。
比起顾和以,孙唯的运气倒是好,没赌几局就赌赢了那湖水色的罗袍,羡煞了旁人。
几个人又陪着顾和谦赌了几局并不太值钱的玩意儿,玩得尽兴了才收了手。
“阿姐阿姐,你赌那块玉佩可以送给谦儿吗?”顾和谦一路上都与顾和以牵着手,乖巧极了。
“阿姐以后去给谦儿买更好的玉佩,怎么样?”顾和以没要将那玉佩送给他,而是岔开了话题。
顾和谦嘟哝了一声,道:“那阿姐可别食言。”
回了顾宅,顾和以把顾和谦送回了他们那院里,回了主厅,将贺穆清唤到了身前,取出了那块青玉玉佩。
偶尔也用这种方法收买一下人心吧。
“送你一件生辰礼物。”她坐在靠背椅上,冲微怔的贺穆清招了招手,“过来。”
贺穆清还没能从顾和以送了他一块玉佩作为生辰礼物这件事中反应过来,懵怔地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了顾和以的身前。
顾和以略微弯了弯腰,抬手算将那玉佩帮贺穆清系在腰间。
在她往贺穆清腰间伸手的一瞬间,贺穆清猛然反映了过来,忽然窒了一口气,身子紧紧地绷着不敢动弹——太近了,姐的手在他的腰间,且微低着头,他在外这半天若是身上沾染了异味儿可怎么办?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在手心里留下了指甲印来。
“姐,这……”
他低声道了句,又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低头看着顾和以在他腰间摆弄那玉佩,见她的长睫低垂着,眼神专注。
他心脏跳动的速度逐渐增加,耳尖悄然染上了些红色来。
欢喜与恐惧莫名同时地在心中升腾起来,想要逃跑又想要姐一直这样接近他。
明明他是那个被主子赏赐了玉佩的人,可是却撒愣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玉佩兴许不值几个钱,不过我也是废了好大力气才赌赢了的,一点的心意。”
给贺穆清带好了玉佩,顾和以起了身,绕着贺穆清走了一圈,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配你啊,我的眼光可太好了,你可喜欢?”
“奴喜欢的。”
贺穆清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湿意,他心脏鼓动得不正常,眨了眨那双桃花眼,将就要浮上来的水雾压了下去,“奴谢过姐。”
“昨日不是还与我以穆清自称了?今天怎么就又变回去了。”顾和以撇撇嘴,出门时在马车上她就发现了,这孩子改口还真是快。
“昨日是奴逾越了。”
“无妨,你在我面前自称穆清我也是乐得见到的,九叔在我面前不也没奴啊奴的自称?”
不仅九叔,就是从安有时候道开心的事,也会不自觉的拿“我”自称,可见顾家对于下人的称谓也没那么多严格的要求。顾和以有时候真想撬开了贺穆清的脑袋看看,他以前是在哪个大户人家做仆人,等级观念这么严格。
贺穆清抿抿唇,松开之后双唇因挤压了一下而变得更显得红润,“穆清晓得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贺穆清的心脏依然一下一下重重地跳动着。
他将自己斜摔在床上,一手握着那玉佩,拇指一遍一遍抚过上面凹凸的纹路,一手捂住了脸。
也不知为何,心中发烫地厉害,明明高兴得想笑,却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轻喃,“姐……”
刚一完,又像是被烫了一般咬住了嘴唇。
……
顾和以觉得对于九叔这样真心对她好的长者,自己的想法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若是弄得两人之间生分了反而更是不好,所以便直接把自己想让贺穆清逐渐学习着接手账目的事与九叔讲明白了。
九叔对于贺穆清并不是特别放心,因为贺穆清的模样出挑,他总是怕自家姐是因色起意,而非是看中了贺穆清的办事能力。
可顾和以也了,给贺穆清三个月的试用时间,若是他做得不好,便立刻另找人去做,九叔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就这样应下了。
年后的一段时间里,贺穆清经常跟在九叔身后,听九叔的吩咐,帮着九叔学着处理一些家中事务,态度诚恳,人又勤快,任谁都不会不喜欢这样的孩子,九叔也不例外。
和贺穆清相处的时间久了一些,九叔也有点儿理解自家姐为什么喜欢带着贺穆清办事,想让贺穆清多接手一些事情了——他看着你的时候,你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那股子认真的劲儿,还有他对你的敬重,最重要的,是能叫人感觉到忠心。
当然不是对九叔忠心,而是对顾和以的忠心。
九叔问他问题,他总是会从顾和以的角度去考虑,而不是把自己或是其他任何人放在第一位。
对姐忠心就好。
九叔看出来这些,也就对贺穆清放心了很多,自己这些年来在顾家积累下来的经验,也指点给了贺穆清一些。
他慢慢的老了,也快要五十岁了,肯定得走在姐前边,总得有那么一个人能帮着处理家中的事来。这贺穆清虽然是个乞丐出身,可心思活络,头脑聪慧,人也是认真好学,对姐又很是忠心,稍微培养培养他也并无不可。
毕竟他刘九,最初不也只是个码头上的赤膊脚夫么。
有幸被老爷看中,才进了顾家的门,过上了与以前天差地别的生活。
贺穆清也很是用心。
以前他手里从来没有过权力,没管过事儿。九岁入宫为奴,在那老太监身边做些杂活,他和周身的人过得都一个样,也没想过往上爬;十三岁的时候张开了点,便被那老太监惦记上了,他心里只是反感和害怕;十四岁抵死不从那老太监,被了一顿丢到了辛者库做苦役,他这时候才动了往上爬的心思,可惜辛者库那地方,想要出头太难了,他只刚报复了一个辛者库里给他穿鞋的管事,就被从宫里赶出来了。
在顾家,这是他头一回接触苦役之外的活儿,心中想做好,怕出错,便更是心翼翼,少有分心。
自过了年之后,家里没能多歇上几天,反而更是忙碌起来了。
孙旭这次筹备出海,算去占城购入香料,一般都是顺着冬日的季风,在正月里出海的,所以年后就开始更加紧密的筹备出海的各项事宜。
占城不产茶叶,也不懂酝酿之法,去时从京中购入茶叶与酒水存在货仓之中,在占城高价售出,获利也是极大的。
同时占城国,并不设官方的商税,去往占城的商人无需上税,但需得“献送”,也就是需要献上些占城没有的珍奇宝贝等,无论商船大货物多寡,都要按统一数量标准献送,这也是只有船大人众者才敢出海交易的原因。
这大周朝作为最发达强盛的国家,奇珍异宝倒是好。
孙旭与顾和以明了情况,顾和以便直接叫九叔给他提了钱款,之后九叔便让贺穆清与孙旭一同商量着按需去购入所需。
贺穆清与孙旭挑选出海所需的献送之物,顾和以也没闲着,叫从安陪着她一块儿把京城之中最为繁华的几条街道全都腿着逛了一遍,各处她觉得合适的铺子全都被她记录一番。
后门桥一带是出入皇城的必经之路,又临近王府和官员宅邸,官宦大户不在少数,所以,这里是除了清宁街之外的又一商业繁华之地,顾和以自是也会去这处转上一圈。
“贺穆清,孙大哥!”
顾和以没想到会在后门桥这边碰上熟人,她远远地瞧见贺穆清与孙旭之后,快走了两步,吊着嗓子叫了一声,在喧哗的街市上不算多明显,却也叫他们二人听见了声音。
“姐竟也来这边了。”贺穆清脸上带笑,显然是很开心能在街上与自家姐偶遇。
孙旭肩膀上背着个布兜,冲顾和以点了点头,“大姐。”
顾和以抬眼看了一下他们正要进去的一家铺子,似乎是买首饰的,她不由得也稍微提起了些兴趣,往这铺子里指了指,“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瞧,我也看看有没有想要买的。”
几人一同进了铺子,贺穆清、从安与孙旭三人,从衣着扮上就能看出不是主子的模样,铺子里的伙计迎面上来就跟在了顾和以身旁,“您来瞧点儿什么?”
“我随便看看,你去问那个个子高的吧。”顾和以指了指孙旭,这占城的献送需要什么样的宝贝,她还真是一无所知,只能靠着孙旭了。
伙计应了一声,又赶紧去跟着孙旭去了。
顾和以喜欢这些玩意,对于闪亮亮的金银首饰有些不能抗拒,于是她在里面一样一样一样的看了过去,只觉得古代的手艺实在是高超的让她难以想象——手工是怎么造出这般精美的首饰的?
孙旭在一旁与伙计聊上几句,和贺穆清则一直在旁边留意着顾和以的喜好,哪件首饰多看了几眼,哪件首饰拿起来在眼前细细看了,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手不自觉的抚上了腰间的玉佩,他忽然想要攒攒自己在顾宅的月钱……日后送姐一件首饰。
他知道这么做不符合礼数,也不确定自己买的顾和以会不会戴,但只要一想到姐有戴这他送的首饰的可能,他就忍不住期待。
顾和以身着弹墨送花夹绵袄子,一瞧就是大户人家才会穿用的上等料子,不管是这铺子里的伙计还是从安他们,谁都没想到,顾和以从头到尾看了那么一大圈,最后离开这铺子时竟是一件没买,反倒是孙旭选上了几件他觉得合适的物件,给顾和以过目之后买下了。
下午与顾和以分开了之后,贺穆清与孙旭两人又逛了两家铺子,又要寻着合适的物件、又要防着被卖家蒙骗、又要讨价还价,一路下来,买献送所需的宝贝也是个很耗费体力的活儿。
等到回了顾宅,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贺穆清。”九叔唤了他一声,吩咐道:“年前下了雪,用的炭比往年多了些,家中银丝炭用不到开春,明日上午先别与孙旭一起了,把需要的银丝炭先补上,省的日后忘了,姐和二夫人他们用不上炭火。”
贺穆清点点头,“好,穆清记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无论是有什么事情,他都总是能想到自家姐,总是想着寻着些什么由头去见顾和以。
这回要出去给家里填些炭,他便在上午去了顾和以那边,“穆清一会儿要出门去清宁街那旁订些银丝炭,姐有什么需要从外面带回来的吗?”
“你要去清宁街啊。”顾和以从一本香谱中抬起头来,她眨了眨眼,“正巧,我今日也有点想去,就跟你一块儿吧。”
她起了身,冲从安摆了摆手,“从安,你也一起来啊,咱去吃丁香馄饨怎么样?”
顾和以喜欢那家丁香馄饨,在她懒得动弹留在顾宅里时,不止一次的叫宅中的佣人从外面把那家丁香馄饨买回来。只是路上一去一回,就算以最快的速度,这冬日里,馄饨也早就温凉了,还得再开锅过一遍水。
还是直接去铺子那边吃,味道更好。
本来顾和以还想叫着顾和谦也一块儿去尝尝,但一细想,今儿不是休沐的日子,顾和谦正与孙唯一块儿在跟先生上课呢,还是学习更为要紧,也便罢了。
“奴婢跟姐一起出来也有不少次,可还是头一次就这般直接临街而坐,露天的吃食。”
从安随着顾和以一起坐在那丁香馄饨摊中,旁边还是那挡风的粗麻布,身下的座位也还是那粗陋的长条凳,一张长条凳够三人同坐,从安和贺穆清一左一右地坐在了顾和以身旁,帮她把旁的人隔开。
顾和以笑道:“以前不懂这种吃的好,吃过一次才知道这里边儿的味道。”
这丁香馄饨都是露天的座位,一般来都是平民百姓才会去那吃东西,大户人家是看不上的。她第一回 带着贺穆清去的时候,就因为身上穿着太好而频频引得普通百姓侧目,叫顾和以很是不舒服,所以她便特意叫贺穆清给她量了尺寸照着普通人家的穿衣买了两身成衣。
这回穿着普通棉衣,顾和以都不担心蹭坏了衣裳了,比上回更是自在的坐在长椅上。
店家给他们上了馄饨,顾和以瞧着面前蒸腾的热气,感觉就像是冬天里抱了个烤红薯一样开心,正要动筷,就听见了一个有那么些耳熟的声音响起。
“哎哟,这不是顾大姐吗!怎么还跑到这种地方寻吃食来了!”
那嗓门大的,恨不得斜对面的福春楼酒楼里都能叫人给听见。
顾和以抬眼拿眼角瞥了一下,哦,刘婆子啊,怪不得能整的嗓门这么大,她可还记得这刘婆子给她把“叫薛大少爷抛妻弃妾”这回事宣扬的就连陈大人都知道了呢。
媒婆爱闲话,这大概是行业通病吧,而刘婆子可能还真是传闲话的前几名,就这么嚷嚷一嗓子,旁边的百姓们竟然还真有不少人扭过头来瞧她,多半儿是茶余饭后听过她的“光荣事迹”。
这时候的街坊邻居之间都相熟,平日里又没什么娱乐活动,可不就相互传闲话么,哪家少爷又娶了一房妾,哪家夫人又喜得一子,哪家的兄弟之间不合……一个人知道了,恨不得十里八街都听了。
更何况顾和以那话,这时代恐怕没几个人能接受。
顾和以颇为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心里道了一声“晦气”,权当做没听见,提了筷子就低头吃她爱的丁香馄饨。
没人理这刘婆子,她竟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更是上前一步,来到了顾和以对面。她刻意压低了一些声音,用少有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听年前那回顾大姐与陈大人谈的甚好,保住了生意,婆子我还没和顾大姐道喜呢。”
“免了,本就是我顾家的生意,何用道喜?”顾和以皮笑肉不笑的勾勾嘴角,抬眼扫了一下。
这回刘婆子倒是知道尴尬了,她抬手蹭了蹭鼻子,转移了话题,话里带上了不清不楚的□□味来,像是关心又像是酸溜溜的嘲弄,“顾大姐今日怎的还穿成这样了?”
“嗯?”顾和以抬手稍稍遮了一下嘴边,囫囵着咽下了口中的馄饨,她特意看了看,感情今儿个刘婆子穿得极好,那布料一看就与之前见过那两面时穿得不一样。
她故作疑惑地往四周看了两眼,提高了音量道:“这周身的百姓们……不都与我穿得差不多么?我们这样,可有不妥?”
本来是只冲着顾和以自己的那么一句话,被顾和以这样转了个弯,听着像是刘婆子嘲讽了所有人似的。
刘婆子“嘿!”了一声,立马又变了语气,“这么穿自是并无不妥,不管怎么穿都挡不住顾大姐这么一副好模样呀!”她顿了顿,视线往身后酒楼那边瞥了一下,又道:“婆子我刚与薛大少爷碰上一面,本想着过几日再去顾宅,不想今日在街上碰着了,不如顾大姐去福春楼与薛大少爷见上一见?”
一听这话,顾和以抬眼望街对面的福春楼看过去,就见到二楼雅间外的廊上立着一人,裹着一袭貂鼠皮大氅,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双手负在身后,竟也颇有几分风流模样。
从这情景看,此人应该就是薛家大少爷了吧。
她挑了挑眉,感情不是在街上碰巧瞧见,是刘婆子和薛大少爷碰面时见着她在这吃馄饨,特意下来找她的啊。
这会儿……
顾和以把主意在了贺穆清身上。
贺穆清这时候在她右侧,她自然地往右侧靠了靠,抓住了贺穆清的手,手指穿过他的,将他的手背带到了自己的面前,还往脸上稍稍贴了贴。
“晚了,我心中已有了穆清,就是薛大少休了妻妾也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 我来了!
超级肥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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