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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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三省,原名梁栋材,父母对他寄予厚望,名字取自“栋梁之材”。

    生命中的前十几年里,梁栋材确实相当争气,凭自己的努力顺遂地考入了军校。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儿子又从了军,三大令人尊敬的职业他们家一人一个,光宗耀祖。

    他兢兢业业,从未行差踏错,不知是不是上天看他太过谨慎微,想跟他开个玩笑——

    从前,飞行员坐在驾驶舱中,个子矮的人视线会被机身、机翼遮挡,平白多出几个盲区,看不见瞄不准,没法攻击敌人;可若个子太高,又增大了中弹风险——战斗机玻璃座舱盖并不防弹,暴露的部分越多相当于给敌方的靶子越大,最好的情况是两架飞机在空中遇见时让对方至多只能看见飞行员的头盔。

    梁栋材身高一米八,这个数不多不少,放在当时正好是空军选拔飞行员的标准身高。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后来随着科技发展,战机巡航速度与日俱增,机载武器也随之更新换代,空对空导弹射程动辄几十公里,实战中渐渐没什么机会让飞行员使用机载机枪或机炮近距离射击敌人。

    招飞这多好啊,那还不是随便招人?挑身体好素质棒,技术高超、思想过硬的!

    于是,身体高出座舱边缘多少公分不再是选拔飞行员的硬性指标,文化水平和思想觉悟被摆在了第一位。

    如此过了几十年,战机航速更快了。

    空战进入超视距时代,飞行员的瞄准方式从光学瞄准镜变为雷达自动制导,机载机枪几乎完全卸任。

    飞行员因中弹负伤的风险确实更低,可新的问题也随之出现——暴露在座舱边缘以上的身体部位面积越大,正面的雷达反射面积越大,敌人获取数据也越容易。

    战机还未照面,人在视线之外就能借助雷达锁定目标,一个瞄准,扣动扳机。

    招飞这不行啊,这可是要命的事,飞行员生命和国家财产都很重要,不能给敌人可乘之机,还是招点矮的吧!

    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招飞严格卡控飞行员身高。

    科技发展突飞猛进,万米高空之上作战武器不断更迭,风水轮流转了几个来回。

    转到梁栋材这一届时,恰好发生了一件大事:工程材料领域取得重大突破,战斗机将全面进入隐形时代。

    此时提出的“隐形”早已不是借助光学涂层在某一高度欺骗地面视觉那么简单,而是利用隐形涂层使飞机对于雷达波隐形。在保证机舱玻璃透光性的前提上,设计师对玻璃进行改造,将显示装置植入两层玻璃之间的夹层中,再在最外层涂装隐形涂料。

    鬼斧神工之下,飞行员和飞机彻底从雷达上消失。

    可以想见,倘若一方机场起飞了数十甚至上百架战斗机,但另一方的雷达上风平浪静没有丝毫警示,不论这机队携带弹药破坏力几何,都将对战争局势产生决定性影响。

    一方面,既然能一并隐形,那么此刻飞行员本人身体高出座舱边缘多少已不再是问题;另一方面,困难此消彼长,招飞并没有因隐形手段的成熟而高枕无忧,大家很快又意识到:随着战机性能提升,油箱容量增大,航程也在数倍增大,对飞行员的体力要求必将越来越高。

    科研人员建议:得把这一门槛往上提一提。

    那一年,梁栋材从终年湿气氤氲的城市千里迢迢一路北上,站在梦寐以求的奉天训练场,环顾四周。

    这里天很高,风很急,下雨动静大得像擂鼓,下雪一晚上敢压折百年大树。

    他身边的战友更是个个高大威猛,走路带风。

    最令人窒息的是,这些人四肢发达之余头脑也并不简单,随便翻翻履历都是令人咋舌的高学位,实训中判断准确、动作漂亮,举手投足间杀伐决断、如狼似虎;障碍跑起来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如履平地;越野拉出去是“千里江陵一日还”,意犹未尽。

    梁栋材是真的跑不过。

    谁让人家腿长呢?

    猎猎旗帜之下,这种人哪怕单枪匹马往那一杵,都是一幅龙飞凤舞的兵强马壮图。

    梁栋材安慰自己,他也不差。

    他能被选拔进来,足以明他有足够的潜力。

    他和严明信等人相识在一腔热血的年纪,恨不能时刻报效祖国,但国家并不总有机会让人建功立业,生活中更多的是刻苦的训练和没日没夜的重复,年轻人们咬紧牙关,硬着头皮一路坚持。

    直到有一天,有可靠消息在营里渐渐扩散开来,有一批新型战机即将列装。

    新机型兼具轰炸机的载荷量和战斗机的机动性能,什么毁天灭地的武器都能往上挂,未来必定是全球最顶尖的战机之一!

    这无异于强力兴奋剂,所有人立刻沸腾了,激动地奔走相告,所到之处尖叫声此起彼伏。可惜兴奋之余,务实的梁栋材遗憾地注意到:该机型首批列装只有120架。

    而且除了一部分在他们之中选拔外,大部分还是由富有经验的老飞行员来驾驶。

    狼多肉少,择优上岗。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想要宠辱不惊是不可能的,真能不惊的只有梁栋材这种——既没人宠也没人辱。

    在近五百人的训练营中,他竭尽全力只能堪堪保持在中游水平,显然上不了新飞机,倒也不至于被立刻淘汰。

    相形见绌的巨大心理压力让他辗转反侧,越来越五花八门的高压高强训练项目让他力不从心,明明已经精疲力竭,明明已经动弹不得,他就是睡不着。

    新机型首批只列装120架,按照当前产能放开了算,即便到第二年也未必能有第二批新机型进入部队。

    况且每一年都有一期招飞,恐怕明年又有新人长江后浪推前浪。

    父亲曾在梁栋材面前向病人推荐一种名为“晚安”的新型助眠药物,这种药副作,对神经也没有损伤。相比于传统助眠药物而言,“晚安”的危险性得多,所以剂量的“晚安”不太难买到。

    “本来就是太累了,想好好睡个觉,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梁三省礼貌地微笑,道,“正好,指导员之前找我谈过话,问我上不了新机有什么算,再加上我在训练中受过伤,那件事之后,我干脆就主动申请调到后勤了。”

    严明信默然不语。

    实话实,当年训练他也很难熬。

    挑战人类极限呢,谁不难?可只要他还能站起来,他就绝对不会从前线往后退一步。

    人各有志,他不好多做评判。何况地球圆溜溜的,走着走着指不定哪天人家就走到他前头了呢?

    严明信今天先后被几个护士调戏,周旋得他脑子有点糊,乍一听到部队里的事,沉思了半天才慢慢回过味儿来。

    “对了!”严明信灵光一闪,一把抓住梁三省胳膊,“我掉水里那天,战损怎么样?还有人受伤吗?”

    “不知道。”梁三省拍了拍他,神情严肃,“明信,除了知道你被送到这里之外,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严明信:“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梁三省:“千真万确。”

    事发距今已一个多月,没有谴责、抗议、追责,甚至连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极少,显然是进行了保密处理。往好了想,可能上面出于某些考量正在讨价还价进行外交,往坏了想,也许这颗星球天翻地覆就在今朝。

    “我听你的那架飞机好像从海里捞上来了,”梁三省压低声音,悄声道,“送回奉飞维修。”

    奉飞——奉天飞机制造厂,奉天军区80%以上、全国50%以上的战机自此产出。

    他还记得J-100正式列装的那天,奉飞派人来一架一架交接,就在朝阳初升时分,技术人员把322好好儿地交到了他手上。

    他爱不释手,恨不得哈着气用手绢把322擦得光可鉴人,天天妄想躲过大队长偷偷在机库地铺睡觉。

    一晃几年过去,322在他手里掉进大海,发动机炸了个粉身碎骨,成为了历史上第一架被击落的九霄100战机。

    严明信心中五味陈杂,喃喃自语:“是该修了。”

    他转而又想起:“你怎么知道这个?还有别的消息吗?”

    J-100是全球顶尖的战机之一,一旦发生坠机事件,机体落在哪、怎么捞上来,通过什么渠道运走、运回哪里,在哪个单位哪个部门检修等等,这些事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机密。

    “是领导话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梁三省笑笑,无奈地,“别的我是真不知道了,我要知道还能不告诉你?”

    “好吧。”严明信叹了口气。

    无论梁三省到底还知不知道其他消息,只要领导交代这事不能乱传,那单凭纪律要求他也得守口如瓶。

    看他心事重重焉了吧唧的模样,梁三省又道:“晚点儿你自己找人问问吧。”

    严明信眨眨眼:“去哪儿问?我问谁去?”

    “有个战术研讨,专门研究白马关314空袭,张司令派你去见山海关军区的陈参谋,务必和他们配合。”梁三省,“你想知道的,都在那里。”

    严明信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瞪大了眼:“这种事你不早?”

    原本不算评论他人是非的严明信此刻已在心里痛骂梁栋材十八遍:这怂货抛下兄弟们改个名搞文职去也就算了,怎么还变得磨磨唧唧的?

    “你拎的这衣服是不是给我的?”严明信眼尖手快,从进门到现在其实并没有几分钟的梁三省顿时手头一轻,“拿来!”

    大夫宣布的康复和出院许可仿佛只是无关痛痒的和尚念经,是生命中不得不耗费时间走一遭程序的莫名其妙。严明信此刻才感觉到时代在召唤,这个世界分分秒秒风起云涌——他必须离开医院,刻不容缓。

    山海关军区自海湾向内陆纵深几十公里,基地占地总面积恐怕比海上某些支离破碎的国还大。

    参谋开门见山地:“严,你的情况我都知道,在医院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我个人心里很想让你好好休息,但今天你恐怕还得再辛苦辛苦。晚上11点,我们要召集各战区的专家开一次战术分析会,你的出席对于复盘非常重要。听你恢复不错,怎么样?尽量坚持坚持,能做到吗?”

    别11点,就是海枯石烂他也能坚持。

    严明信起身敬礼:“不辛苦!保证完成任务!”

    “好,”参谋颔首,“我叫了个人过来安排你,话就到。”

    “噔噔。”

    办公室房门被人不疾不徐地叩响了两下,接着传来惊天动地穿透门板的一声:“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