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严老总,领药了哟。”
护士优哉游哉地端着治疗盘走进一间单人病房,一看病号用被子蒙住头在床上蜷着,稀奇地问道:“您这是醒了还是没醒呢?睡一个多月了,还能睡得着呐?”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看形状,像是把胳膊搭在了脸上。
“这不醒着吗?”护士嘟囔了一句,吊起嗓子喊他,“严老总?赶紧出来看着点儿,我这跟你发药呢。”
严明信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脸都红了。隔着口罩他看不出护士多大年纪,也不知怎么称呼好,只得:“护士老师,你这么叫我,我敢答应吗?”
“老总”是个称呼,一般用来称呼司令,至少也得是个师长级才能配得上。
这玩笑严明信可不敢开,怎么好意思应声?
“这有什么?我还以为你们这样的大帅哥都刀枪不入呢。”护士不以为然,边对着药单一粒一粒往纸袋里分药,边乐此不疲地调戏他,“那我叫你啥?严司令?严大帅?将军?”
“离谱。”严明信抹了一把脸,“喊我名字。”
护士挑着眉,夸张地:“那可不行呀。”
这里是山海关基地医疗部,全国军事基地医疗水平排名第一的单位,能往这送的大都是在一线或训练中负伤的将士,又或是发光发热了一辈子的老兵。
一个标准的敬礼就能瞬间拉近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病友们聊着聊着免不了自报家门,互通负伤感想,光辉事迹。为国英勇,虽伤犹荣。听得多了,面对这些特殊的患者,在这儿工作的护士既是尊敬,又图个让病人心情舒畅,干脆见谁都喊老总。
你顺心我高兴,何乐而不为呢?
大夫进门,瞧了一眼,问:“发烧了?脸这么红。”
“哟。”护士当即掏出体温计对着严明信一扫,拿到大夫眼皮底下晃了晃,“36度,正常着呢——害羞臊的吧。”
严明信:“……”
看出别人害羞还特地点出来,严明信感觉此地民风似乎不甚淳朴。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姓王。”大夫重重叹了一口气,无限沧桑地,“你可算醒了。”
严明信感觉自己挺好的,不知道怎么这么惹人哀怨,忙问:“大夫,我情况怎么样?”
大夫拿笔点了点桌上分装好的纸袋,发自肺腑地道:“最好的药,全都给你开了;最好的仪器,能拿出来的都给你拿出来了,拿不出来的借调也给你借调来了;每周大会诊,全院最好的医生坐一块儿,每次都得讨论讨论你——真的,大伙儿就纳闷,我们一度以为你……”
话一半,大夫抬起手,比了个“稍等”的手势。
生病的人最怕医生话吞吞吐吐。
严明信不由得问:“以为我怎么了?”
严明信坠海的位置在白马关和山海关之间,直线距离靠山海关医院更近一些,由海上救援直升机直接送到医院停机坪。
经过几番检查和会诊,专家一致认为:这名患者身体素质相当好,其他伤都不值一提,主要是脑缺氧引起了昏迷不醒——任务落在了神内科的肩上。
身为神经内科主治医生,王大夫多年来收治了不知多少因各种突发事件导致脑缺氧昏迷的患者。严明信的昏迷程度被定为中度,虽然棘手,但也有章可循。
他一连在ICU里守了一个星期,使尽浑身解数,眼看患者的各项指标渐渐趋于正常,可人就是不醒,转到普通病房也照样呼呼大睡。
患者睡得踏实,王大夫却不踏实,晚上一合眼就直梦见医学的尽头站了个大高个儿。
昨天下班回家,他刚落下脚竟收到了同事消息,钉子户终于舍得醒了,情况好得无以复加,着急忙慌地赶着要下床订票,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拔管。
王大夫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神清气爽,吃得香睡得好,早就不免多睡了一会。为了在查房前吃完早饭,今天的米粥和包子他用得有些匆忙。
此刻,胃里碳水化合物分解产生的气体正沿食道缓缓向上运动——
王大夫以手握拳掩着嘴,微微偏过头,了个无声的嗝。
真是通透、痛快!
这么年轻的患者,前途无量,必大有作为,患者能苏醒,他比患者还舒服!
这句话憋在王大夫心里已久,假如遇到的是脆弱的病人那他必定是不敢的,但面前这位无论是年龄还是精神状态看起来都如日中天,恐怕比他还强健。
他因为这个病例迟迟不醒而对自己怀疑良久,几乎积郁成疾,今日不吐不快:“我们一度以为你成了植物人。”
“真不好意思,”严明信起身,带着歉意鞠躬致意,“让您费心了。”
对于大夫的担心,严明信倒是完全不担心。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在这场漫长的昏迷中他不但没有变成植物,思维还前所未有地活跃。
那一幕幕场景似乎触手可及,比他从到大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更细腻,他所吹过的每一阵淡淡微风,听过的每一声蝉鸣鸟叫,那烈日当空的太阳,那海天尽头的冷月,他傻瓜似的站在公告栏前却遍寻不着的名字,命悬一线险些葬身鱼腹的危机……未免太过清晰。
更无从解释的是,这些都是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没看过这样的影视作品,没听过这样的轶事奇闻,扪心自问他对过去的时光没有什么无法忽略的遗憾,相比大海,他更也爱蓝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么一个地方。
至于那个人,出现得就更不合常理了。
他们仅有一面之缘,不是吗。
到底是什么衍生出了这个梦呢。
王大夫喋喋不休地交代了一通,严明信只顾走神,仅仅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以及最后的陈词:“……出了这个门,九天揽月,五洋捉鳖,你尽管去!”
他一个激灵,忙问:“我可以出院了,是吗?”
“我这边没问题,但是还有两件事。”王大夫从文件夹里抽了一张纸,简单写下了几个字,“一是后面那栋楼,看到了吗?去这个诊室做个心理评估,只要那边你没问题,你就可以办出院;二是费用,你昏迷的时候你们单位专门派了人来帮你处理,这些他都会替你办好,你等着就行。”
严明信健康得表里如一,他一刻不停地跑到心理评估室门口排号,坦坦荡荡地和心理医生你来我往,对答了几十个来回。
“大夫,”趁着心理医生往电脑里录入信息的功夫,严明信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在这里问再合适不过,“您能解梦吗?”
“解呀。”大夫从眼镜上方抬眼皮瞧他,“昏迷的时候做梦啦?”
要素太多,事件太多,严明信不知从何起,思忖半天:“我梦见学校,‘学校’在梦里代表什么?”
“‘学校’只是这个梦的一个特征,”大夫笑道,“难道就梦见一栋房子,写着‘学校’俩字呀?能更详细一些吗?”
“还梦到了火车、大船船、各种汽车。”严明信思索着,“还有飞机?各种型号的飞机。”
“没了?”大夫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清咳了一声,为难地解释道,“这些都是常见事物呀。心理学上讲的解梦是以弗洛伊德对梦的研究为基础,根据咨询者和其梦境展开讨论和分析,这和传统文化中流行的‘周公解梦’不太一样,不能把物体和象征意义做简单的一一对应,也不能启示凶吉。所以,你只梦到了什么东西、场景,不是太好分析。”
他轻声安慰道:“而且我认为你不用太在意,毕竟你受了伤,人在遭受意外的时候做点不同寻常的梦,也是正常情况,你大可放松心情。”
严明信仍旧难以释怀:“这是一个很长的梦,在我没去过的地方,我认识了以前不认识的人,在梦里我们有很多互动,我和他成了朋友。”
大夫“嗯”了一声,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信息,问:“这个人是现实中存在的吗?”
严明信果断回答:“存在。我见过,但是我们没有过话。”
大夫加快语速,询问:“你在梦外对这个人印象如何?”
“很好。”严明信也不假思索,迅速回答,甚至又补充了一句,“印象很好。”
大夫问:“在现实中你有机会认识他吗?”
“我不确定,”严明信如实相告,“我们之间相隔很远,他也很忙。”
“这样啊。”大夫笑了笑,轻轻靠在转椅的后背上,慢条斯理地,“弗洛伊德的观点之一,是‘做梦包含着对欲望的满足’。你或许也听过,有人梦到牵肠挂肚的亲人,俗称‘托梦’,也有狂热的粉丝梦到朝思暮想的偶像,梦里有十分亲昵的行为。这些现象,大部分是因为人接受到的相关刺激太多,白天里就为人家神魂颠倒了,所以晚上形成了相应的梦境,它反映人在潜意识中非常想见到这个人。至于你,你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和这个人成为朋友,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在现实条件下你们两个人无法产生交集呢?所以你潜意识里把情景规定在一个非常规的地方,只有这样,你们两个才能合理地认识,成为朋友。”
心理医生仍是轻声细语式地安抚开导:“所有人都有过类似的梦境,不要有心理负担。不管怎么样,在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方面你的得分很低,我认为你可以办理出院。”
“包含着对欲望的满足”——躺在病床上,严明信回想心理医生的话,无意识地张着嘴盯着天花板。
牵肠挂肚……大夫上下嘴皮一碰,迸出来的词怎么每一个看起来都那么的触目惊心呢?
朝思暮想……到底是季节到了天气热起来了,还是有什么东西咬了他,怎么在这儿只有意识地待了一天,他就从早到晚地觉得心里燥热?
神魂颠倒……严明信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嘴,他、他有这么想认识那个人吗?
病房的门把手“吱哟”旋转,一个人走了进来。
方才护士跟严明信过招呼,在他去做心理评估的这段时间,军区派的专员已经在为他办理缴费手续,想必是战友来带他回奉天了。
他归心似箭,从床上一跃而下。
来人身着文职军装,歪头朝屋内看了一眼,笑盈盈地招呼,道:“明信!”
“是你?”严明信一惊,随即举手敬了个礼,喊出了对方的名字,“梁栋材。”
“你好!”对方回敬礼,微笑着上前握手,声道,“我改名了,现在叫梁三省。”